明月漫千山 第79節
“如今兇犯極有可能已經逃出城去,荒原太大,難以搜捕,唯有借助荒原人才有可能抓到他們。”祁楚楓苦笑一聲,“用關閉馬市相要挾,利益相關,有了切膚之痛,他們才會盡心盡力搜捕兇犯,找到解藥。” 聞言,鄧黎月此時方才明白過來,祁楚楓真正的用意原來如此。荒原人不會在乎裴月臣的死活,何況馬市交易當前,即便掛出懸賞,恐怕理會的人也不會太多,所以祁楚楓才不得不用這等極端的手段。 裴月臣的性命固然重要,但是為了他,關閉馬市,置朝廷國策于不顧,甚至不惜放倒兩名朝廷命官,簡直在冒天下之大不韙……鄧黎月倒吸一口冷氣,看向祁楚楓:“將軍,你……” 從初見、到瀝雪槍,再到荒原之行,鄧黎月隱隱能感覺到祁楚楓對裴月臣深藏的情意,然而直至這刻,她才意識到這份情意是怎生模樣,捫心自問,即便是當年的自己,也絕計做不到這般田地。 “夫人若是累了,就歇一歇。”祁楚楓抬眼看向孫校尉躲藏的墻腳,意有所指道,“在此間,你只須照顧月臣,不必理會其他人,其他事。” 眼前的祁楚楓,心志堅毅,絕非自己能勸得動的人,鄧黎月朝她施了一禮,返回房中去。 孫校尉抱著銅盆靠著墻,又等了好一會兒,才悄悄探出頭,見祁楚楓已經離開,這才松了口氣。瞥了眼程垚所在的廂房,緊接著又看見趙師爺領著大夫匆匆進了后院,他連忙縮回頭,生怕那位師爺又生出別的事來。 “頭兒!” 冷不丁身后有人喚他,把孫校尉嚇了一跳,轉頭看見是留守軍所的小兵。他一把把小兵揪過來,壓低了聲音道:“我問你,楊大人是怎么回事?” 小兵一臉惶恐,猶豫道:“祁將軍讓我當沒看見。” 孫校尉敲了他一記爆栗子:“快說,廢什么話。” 小兵先謹慎地左顧右盼,然后才附到孫校尉耳邊輕聲道:“祁將軍往茶里頭下藥了,說是安神的藥。她不讓我端,是她自己端過去的。” 不讓小兵端茶,多半是不愿牽連旁人,給朝廷命官下藥這等罪名夠拖出去殺頭的。孫校尉對祁楚楓心存感激,想了想,叮囑他道:“這事你就當不知道,誰問都說不知情,記著了?” “我是打算這樣的,可您不是……”小兵冤枉地摸了摸頭上被他敲的地方。 “廢話,我是別人嗎?機靈點!” 孫校尉又敲了他一記。 ************************************************ 莫約過了半個時辰,車毅遲率兵進城。祁楚楓領兵行至馬市,命兵士分批把守在各個要道。 封城之后,馬市雖還在進行中,但由于許多貨物進不了城,許多交易懸而未決。阿克奇屯的上萬張羊皮都在城外,急著成交,好做銀錢交割,沒想到遇到這事,正自焦心不已。此時看見祁楚楓率兵過來,心中一喜,以為她是來平定局面,讓馬市盡快恢復正常。 馬市中有一高臺,上懸一銅鑼,每每有銀兩過萬的交易,便有人爬上高臺,用槌子敲響銅鑼,高聲誦出賣家買家以及交易銀兩,例如“李家商隊收丹狄阿克奇八千上等羊皮,一萬五千兩紋銀。”這是祁老將軍在世時定下的規矩,一則增進馬市繁榮;二則也是避免有人渾水摸魚,一貨兩賣。 祁楚楓登上高臺,拿起老舊的槌子,連敲三下銅鑼。 “鐺!鐺!鐺!” 鑼聲初歇,馬市一片靜寂無聲。 祁楚楓看著底下黑壓壓的人頭,未有猶豫,朗聲道:“今日于馬市之上,有兇犯著丹狄服飾當街行刺!” 聽到丹狄服飾四字,阿克奇心中一驚,緊盯住祁楚楓。 “北境與荒原一向和睦,但若有人勾結兇犯,意圖生事,本將軍也絕不輕饒!” 她的話顯然意有所指,底下靜悄悄的,無人敢再說話。 祁楚楓的目光緩緩從眾人身上巡過,然后重重道:“為免兇犯繼續作惡,從即刻起,關閉馬市!”祁楚楓重重道。 此言一出,底下頓時炸出一片嘩然之聲,事關生計命脈,莫說是荒原人,便是中原客商也是大驚失色。 祁楚楓又重重敲了一下銅鑼,待底下安靜,才接著道:“若諸位有兇犯線索,請速來報。兇犯歸案之時,就是馬市重開之日。” 說罷,她步下高臺,命車毅遲開始有序將荒原人疏散出城。 “少族長!” “少族長!這可怎么辦?” “關閉馬市,咱們這些羊皮……” 族人皆手足無措,七嘴八舌地問阿克奇。 阿克奇心急如焚,想要擠上前與祁楚楓說話,無奈人實在太多,又有兵士持戈阻攔,一時根本過不去,只能眼睜睜看著祁楚楓離開。 車毅遲按祁楚楓的吩咐,隨即安排荒原人撤出歸鹿城。兩千兵士持戈□□,無人膽敢鬧事,不多時便將荒原人盡數撤出城外。 祁楚楓回到軍所內,剛進門,等候著的刑醫官便急急迎上前。 “將軍,那名兇犯應該是口服過解藥,藥性尚在他體內,之前灑在他傷口上的毒正在慢慢消解,無法拿他來試解藥。” 他體內居然還有殘存解藥,祁楚楓扶額皺眉,恨不能把那名東魎人活剮了。 “而毒藥的成分太多,所以我現下只能針對其中的幾種先試著配置解藥,試試能不能延緩毒性發作。”邢醫官接著道。 “好!老邢,只要能救月臣,你盡管放手去做。”祁楚楓道。 得到將軍的首肯,邢醫官點點頭,帶上醫童,匆匆前往城里的藥鋪去抓藥。 祁楚楓行至后院,進了后廂房,輕輕推開門——裴月臣依然在昏迷之中,鄧黎月依然守在他身邊。 祁楚楓能聽見鄧黎月輕輕的壓抑的抽泣聲,腿邁了一半,遲疑片刻,沒有再邁進去,默默立在原地望著他們倆,過了好一會兒,復悄悄關上了門,靠在旁邊的墻上怔怔出神。 ****************************** 歸鹿城的城門處,阿克奇與族人們不得不按著兵士的安排退出城外。眼看數萬羊皮賣不出去,阿克奇心急如焚,一直在左顧右盼,直至看見車毅遲,連忙高聲呼喊。 “車將軍!車將軍!” 車毅遲看見阿克奇,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施禮問好:“少族長。” “車將軍,兇犯與我丹狄族無關,我愿以身作保。”阿克奇焦急道,“馬市不能關啊!” 其實也知曉關閉馬市不妥,車毅遲無奈道:“這是將軍的命令。” 阿克奇一把拉住他,急切道:“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誤會!車將軍,請你帶我面見將軍,我來向她解釋!” 車毅遲面犯難色,遲疑道:“軍師重傷,危在旦夕,現下將軍恐怕沒有心思聽你解釋。” 阿克奇急道:“關閉馬市,涉及到數十萬荒原人的生計,也是會出人命的!車將軍,你是祁老將軍多年舊部,今日情形,若是老將軍在世,也會站在我這邊。” 車毅遲沉默,一時不能決斷。 此時在城門處,展目望去,都是擠擠攘攘的荒原人,老舊的衣袍,因常年風吹日曬而皸裂的皮膚,比實際年紀看上去更加顯老。他們也都在看著車毅遲…… “車將軍,我只是想向將軍解釋清楚,我不會胡來。”阿克奇焦灼地看著他。 終于,車毅遲點頭:“好,我帶你去見將軍。” 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看到了些許希望,阿克奇謝過車毅遲之后,轉頭吩咐自己的族人:“你們先退出城外,守好貨物,不可亂動,一切等我回來。” 族人紛紛頷首,連聲答應。 軍所內,趙師爺正咄咄逼人地追問打雜小兵。小兵貼著墻根站著,低垂著頭,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孫校尉就站在旁邊,雙手抱胸,一聲不吭。 “大夫說了,我家大人肯定是吃了什么東西才會這樣,怎么叫都叫不醒!”趙師爺氣勢逼人,“你說!你端上去的茶點是不是下了藥?” 小兵縮著肩膀,嘴巴倒是很嚴實:“大人明鑒!卑職什么都不知道啊!” “端茶倒水是不是你負責,你怎么會不知道?”趙師爺質問。 小兵答道:“茶水點心都是干干凈凈的,小的們平常也吃這些,沒人中毒。” “可我家大人還在昏睡中。”趙師爺氣惱,伸手一把抓住小兵的衣襟。 孫校尉立時重重地咳嗽了兩聲,斜斜跨出一步,有意無意地擋在趙師爺和小兵之間:“趙師爺消消氣,我手底下的人我還是有數的,就算借他十七八個膽,他也絕不敢對楊大人起歹心。” “我家大人來這里之前可一直都是好好的。”趙師爺看出孫校尉想護短,咄咄道,“來了這里之后怎么突然就昏過去了?!” 孫校尉只能搗糨糊:“邢醫官不是說了嘛,太過勞累,只是睡著了而已。您自己也請了大夫過來,怎么說的?” “大夫說,我家大人應該是服用了安神的藥物,分量頗重,才會一睡不起。” “呸呸呸!”孫校尉往旁邊吐了口唾沫星子,才道,“不吉利的話可不能亂說,怎么會一睡不起,邢醫官說了,睡一晚就好。” 趙師爺也是一時情急說錯了話,沒想到被孫校尉這老狐貍揪住把柄,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強硬道:“總之,我得弄清楚,到底是誰給我家老爺下的藥?” “下什么藥?給誰下藥?” 祁楚楓慢悠悠從風雨連廊那頭轉過來。 趙師爺看見她,連忙施禮:“祁將軍!大夫說我家大人可能是服用了安神的藥物,所以才會昏睡過去,小的正在追查下藥的人。” “安神的藥……”祁楚楓挑了挑眉,道,“不會吧?茶水和點心我也用了,我不就好好的嘛。” “可是……” 趙師爺話未出口,便被祁楚楓打斷:“對了,茶水還是我親自沖泡的,難道你是在懷疑我給楊大人下了藥?” “小的不敢。”趙師爺就算這么想,也絕不敢這么說出來。 “除了昏睡以外,楊大人可還有其他不良癥狀?” “那倒沒有。” 祁楚楓不耐煩地擺手道:“既是如此,和老邢說的一樣,睡一覺醒了就好。等楊大人醒了,再請他仔細回憶,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該吃的東西。若當真有人敢對楊大人下藥,本將軍一定徹查到底,絕不姑息。” 她既然這么說,趙師爺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拱手道:“但憑將軍做主,小的告退。” 待趙師爺離開之后,祁楚楓才看向孫校尉和那名小兵,淡淡道:“行了,這事你們別管,他再找你們麻煩,就讓他來找我。” 孫校尉點頭,輕聲問道:“楊大人……明早真能醒?” 祁楚楓瞥了他一眼,道:“能醒,老邢打了包票。” “那就好那就好。”孫校尉這才顯而易見地松了口氣。 知道他在顧慮什么,祁楚楓拍拍他肩膀,沒再說什么。此時正好車毅遲匆匆從前院繞過來,稟道:“將軍,阿克奇求見!” 此前已經料到阿克奇必定心懷不滿,祁楚楓只問道:“他們沒鬧事吧?” “沒有。”車毅遲頓了頓,“東魎人一事,阿克奇認為將軍對他們有誤會,所以想當面向將軍。” 阿克奇此舉早在祁楚楓意料之中:“他在哪里?” “在軍所外候著。” “請他進來吧。” 車毅遲見將軍并無怪罪之意,暗松口氣,領命出去。 在面見阿克奇時,祁楚楓將周遭的人都遣開,換了一幅面孔。 阿克奇甫一進廳堂,便看見她寒著臉坐在正面的太師椅上,即便抬眼看他,目光也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冷漠,與之前在荒原的態度大相徑庭。 “將軍!”阿克奇施禮,禮數不得不比往日更加周全。 祁楚楓冷冷地看著他,甚至沒有讓他落坐的意思:“少族長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