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如許回頭看了許久，這個住了快有十二年的房間。沒有感情是假的，畢竟這里承載了她的許多回憶，開心的，不開心的。更是見證了她很多的眼淚，她似乎兒時起就是一個會躲起來哭的膽小鬼。

    在算得上寬敞的房間里，有一張沒有雕花的木床，一扇能讓夏天的陽光鋪滿整個房間的窗戶，窗臺下是一米長的書桌，在正對著床尾的角落里，有連著木書架的衣柜，這些就是這個房間的全部，也是她全部的童年與青春里看的最多的東西。

    這里是奶奶的家，從六歲開始，林如許就住在這里。因為父母總是很忙，忙著工作，忙著出差，忙著爭吵。她的父母讓她知道了，不是只有相愛才可以結婚，宿敵也同樣可以共同組建一個家，也許這么多年他們一直在較量，互相都不愿意讓對方好過，所以即使過得再痛苦也不離婚。

    工作狂和女強人沒空照顧她這個＂麻煩＂，便給她找了一個好住處，是在爺爺去世以后，獨居于h縣老家的奶奶家里。林如許的奶奶是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只有獨子一個，開始照顧這個孫女時早已經退休許多年。這里雖是縣城，卻有很完備的教育設施。林如許從小學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學校。

    這些年，在金錢上父母從沒有虧待過她，但林如許很少有機會回到父母住的城市，大多是父母想起她的時候偶爾來鄉下看一眼。他們若是來看她，總會分開單獨過來。這樣也好，畢竟他們見面就要吵架，六歲以前，她就已經受夠了這樣的折磨。

    與父母見了面通常也是幾句話就結束。

    ＂最近過得好嗎？＂

    ＂好。＂

    ＂學習要抓緊，不要落下功課。＂

    ＂好。＂

    然后一切又回歸平常的生活，來過沒來過，也沒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可能是，林如許的話一年比一年更少了。

    一直以為作為留守兒童的日子要持續到她高中畢業后考上大學離開。但高二結束這一年，向來是最不和睦的夫妻，難得意見一致的做了一個相同決定。那就是把林如許接到身邊，在高中的最后一年親自照看她。

    記得小時候剛被送來的那段時間，林如許經常會偷偷躲起來哭，她總是想不通為什么爸爸mama不要她，日子久了，便想的越來越少。漸漸的，她開始覺得，好像這樣才是正常的，如果有一天，他們突然又想要她在身邊了，才是不正常。

    因此對于突然要將她接回身邊這一不正常的決定，林如許猜想，她的父母都是十分要強的人，事事爭強好勝。大概是怕她高考考的不好給他們丟人，才想把她接到身邊親自監督。又或者是，夫妻倆人到中年，親情泛濫到無處安放，急需她這個女兒來接住這份突然洶涌起來的感情罷了。

    陷入短暫沉思中的林如許，聽到了樓下奶奶喊她快些下來的聲音。

    ＂哦，來了！＂她匆匆應了一聲，拉著剛剛收拾好的行李下了樓。其他東西幾天前已經陸續寄去了父母家，今天只需收拾一些常用的衣物。

    這里是一座很常見的叁層自建樓，外觀方方正正，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角落的空地上種了一些常吃的蔬菜。房子內部大多放置的是原木家具，油漆將他們變成統一的色調，潔白的墻面，干凈又冷清，就連深色的木制扶梯也被擦拭的一塵不染，處處皆是一絲不茍。當林如許邁下最后一級階梯，看到奶奶早已經等在大門外。

    林奶奶年過七十有余，頭發已經花白。按理來說，他們祖孫兩人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感情應當很不錯，況且林奶奶并不是刻薄較真的人，相反的，她在這一帶因教書育人有方而名聲很好，她對待這個唯一的孫女也是盡職盡責。

    但林如許覺得她和奶奶的關系總是隔著一層什么，不像其他人家的奶奶與孫女那般親密有加。年紀大幾歲的時候，林如許似乎想明白了，因為奶奶和爸爸實在太像了，他們都是嚴肅的，頗為講究條理和規矩的人。因為親情的紐帶，他們對于林如許在無論是生活還是學習上面的付出，好像更多的是因為責任而不是愛。

    記得念小學時，林奶奶常常會批改林如許的家庭作業，因為有些老花眼，她會戴一副金絲邊的老花眼鏡，眼鏡腿上掛著用細珠子串成的繩，方便摘下時能夠掛在脖子上。奶奶坐著，手拿紅筆勾畫，紅色墨水沾在紙上，會有一種很獨特的墨水味。而她則站在邊上聽奶奶一條一條地指出家庭作業中出現的問題，然而她小時候實在算不得是一個聰明小孩，很多問題小林如許常常回答不上來。每當這時，奶奶抬眼望過來那帶著些許追問的眼神，總會讓她很害怕，從而更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呆站著。

    林如許拉著箱子走到門口，眼前的老太太個子不高，背挺的很直，堪堪過耳的短發十分蓬松。六七月正是酷暑難耐的時候，依舊穿著黑色長褲。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要把東西都帶齊了，來回旅途麻煩，以后就不要再折騰了。＂

    林奶奶先開了口，聲音依舊沉穩緩和，退休多年，慢慢的，竟也帶上了鄉音。

    ＂嗯，收拾好了。＂

    或許離別的時候該有一個擁抱，但她猶豫了又猶豫，最終還是沒能做到。林如許表達感情的方式一直都不是外放的，總是擔心自己的熱情不合時宜。好像沒有人教過她，愛該如何表達，過了太多沉默寡言的生活，她已經不懂得要如何將自己內心的愛與依賴表現出來。

    ＂上車吧，再遲就趕不上動車了。＂

    ＂好，阿嬤，要保重身體。＂最終林如許只說了這樣一句，告別時都會說的話。

    送林如許出了院子，坐上了等在門口車。開車的人是他的一位叔伯，負責送她到火車站。

    林如許微微探出頭，

    ＂進去吧阿嬤。＂

    突然，在車開走的前一刻，奶奶塞給了她一個信封。等她反應過來，車已經駛出了很遠。

    翻過信封的另一面，有奶奶的字跡，寫著＂一日叁餐不要落＂。林如許的眼睛一瞬間便盈滿了淚水，車窗外開著白色小花的銀合歡不斷倒退，飛揚的發絲混著淚珠隨風吹到了車窗外，帶著信封里的錢，她告別了生活了很久的家，要去到另外一個本該是最熟悉但卻仍舊陌生無比的城市。

    h縣與b市相鄰近，其間路程不過只需要兩個多小時的動車，若是自駕五六個小時也能到。這么近的距離，卻讓她那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