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月中從王城來的信件到達的日子。

    那捆被綁得有些過分緊的信封里，有王城剛發行的《數理》（說是剛發行，其實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了，巴特雷作為烏朗境內離王城最遠的一個郡，不論什么事，都總是要慢人一拍）和一些其他期刊，只有那么一兩封是屬于他的私人信件。

    不過羅切斯特顯然也不是很有興趣，或者說擅長維持人際關系的人，否則他也不會放著好好的斯普林斯的崗位不要，跑到巴特雷郡這種鬼地方來。

    他粗暴地拆開那卷繩子，把屬于他的私人信件丟到一邊，徑直抽出了那份最新的過期《數理》。

    第一篇便是黎曼的論文。

    羅切斯特已經在《數理》上看了有兩篇黎曼發表的論文了，第一次看到時的心情，大概是混雜著震驚與“果然如此”——數學果然是屬于天才的，這樣的“果然如此”。

    他一字一句地仔細瞧著這篇論文，過了大約二十分鐘，他翻頁的手頓住了。

    “在這里舉一個例子?！?/br>
    “我們曾經通過割圓法來近似地確定圓的面積公式，但現在，我們可以通過分析學得到更精確的結果。”

    “首先，我們將圓切分成無數份……”

    羅切斯特有些怔愣住了。

    黎曼的論文從第一篇起就對“無窮”這個概念有種近乎執拗的強調，當時羅切斯特只是覺得震驚，感嘆，并未多想。

    但此時……這些話是如此熟悉，熟悉得讓他刻意遺忘的記憶瞬間呼嘯而來。

    “……”

    “羅切斯特先生，我在思考您所說的割圓法。”

    “思考？哈，這個詞出現在你的嘴里，是多么貽笑大方?！?/br>
    “那么，請問您——都思考出了些什么呢？”

    “是的，羅切斯特先生，我有一些想法，我在想，為了使誤差盡可能地減小，我們要想方設法地將圓切割得足夠細，足夠小，既然如此，為什么我們不干脆直接將圓切分成無限塊，這樣邊沿的誤差就可以忽略不計了?！?/br>
    “蠢貨！真是蠢貨！無限，哈，虧你說得出來，我剛剛講的東西你壓根沒在聽是不是？無限塊，你怎么不想想，如果真是那樣，你還上哪求面積，面由長和寬組成，你連寬都沒有了，這甚至不是個面，你打算怎么求面積？”

    “……”

    那些惡語相向突兀地在他耳邊響起。

    羅切斯特眼底的情緒逐漸變得復雜。

    很久之后，陰涼的辦公室才響起一句——

    “抱歉?！?/br>
    ……

    并不知道遠在烏朗的羅切斯特先生心中涌起了怎樣的波濤的黎曼，此時正在看信。

    是的，又是海勒·維倫的信。

    這家伙最近幾乎以兩天一封的頻率給他寫信，生怕別人看不出他有多慌張似的。

    已經被拆開的信封上壓著一支海勒·維倫新寄來的望遠鏡——畢竟原來那支被教廷拿走了。

    “親愛的黎曼，”

    “抱歉再次打擾你的星曦學院的生活，希望你最近并不太忙?！?/br>
    “我知道不該問……但我還是想知道教廷大概什么時候會找我定做望遠鏡呢？如果時間緊的話，我就對外宣稱這個小玩意兒做起來比較麻煩，這樣應該能供得上教廷的需求吧……”

    黎曼敲了敲筆，將腦海中的“教廷正在為各地分配份額扯皮”翻譯為了——

    “親愛的海勒，”

    “請耐心，教廷正在確定各地所需的具體數目，等他們決定好了，自然會通知你。”

    黎曼別扭地看了眼這行話，總感覺自己雖然修飾了一番，但這話仍然很不中聽——算了，他一個理科生懂什么政治話語，海勒·維倫知道不用急就行。

    寫下這行字，他接著看向信紙。

    “……我必須第一時間告訴你這個好消息！雖然只是個大概，但我這次制造出來的望遠鏡已經可以看見天上的星星了！”

    “天哪，你是正確的，我們能看見的星星確實不是全部，那條長長的河狀的迷霧原來是由一顆一顆星星組成，造物真是神奇……”

    “不過比起那些小星星，我有更大的發現。”

    “在朱諾斯星旁，我發現了四顆新的天體！它們在望遠鏡中如此明亮，但離開了望遠鏡，就不易察覺，因此從未被記錄過……”

    “黎曼，我要在星圖上添上我的名字了！”

    “我打算將其中一顆命名為海勒星，另一顆命名為維倫星，第三顆命名佩特（那是海勒·維倫母親的名字）……”

    “至于第四顆，我希望能將它命名為黎曼星，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觀測星星真是太有趣了，我由衷地感謝你將望遠鏡送給了教廷，所以我現在才能見到如此瑰麗的景色。”

    “真的，真的很感謝你！”

    “你的，最近正在沉迷觀星的朋友，海勒·維倫”

    黎曼愣了一下，朱諾斯星旁的四顆行星……

    他抬頭看了眼外面的大太陽，起身朝圖書館走去。

    圖書館有星圖，黎曼以前沒認真看過這個星球的星圖，所以對他們的星星分別叫什么名字并對不上號。

    “朱諾斯……朱諾斯……”

    “對應地球的話……這應該是木星吧？”

    “海勒·維倫還真是……”

    他沒說完這句話。

    黎曼本來想著，推一把海勒·維倫，或許會成為異世界的伽利略，他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上手使勁推呢，這家伙已經朝著伽利略的方向瘋狂前進了。

    地球上，伽利略制造出了屬于自己的天文望遠鏡后，發現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木星的四個衛星，一開始，他被這幾顆衛星出現的軌跡所迷惑，因為這四顆星星并不總是留在原地，甚至有時候只能看見兩三顆。

    伽利略最后得出的結論是，這四顆星星是繞著土星旋轉的。

    一個可觀測的行星系統。

    四顆繞著某個行星旋轉的星星。

    那是他轉投哥白尼的日心說的開端。

    想到這里，黎曼放下手中的星圖，這個世界好像還沒人提出過日心說……是被掩藏了，還是單純沒被提出呢？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手中的星圖。

    哥白尼的日心說和達爾文的進化論，這兩個理論，不僅僅是挑戰了宗教的權威那么簡單，更重要的是質疑了地球的宇宙中心地位和人類區別于所有動物的靈性地位。

    知道地球只不過是宇宙中的一顆普通星星，知道人和動物向上追溯上億年后都是來自同一條dna，怎么能不讓人破防？

    提出日心說的危險度是無限大的，但是黎曼思考了一下……好像在這個世界相對也沒那么大？

    畢竟光明神其實又稱太陽神，提出太陽的宇宙中心地位難道在宗教上不是更……馬屁精？

    黎曼很是猶豫。

    他猶豫的主要原因是，這件事確實不能指望海勒·維倫。

    維倫或許能通過觀測木星的四顆衛星的行動軌跡發現一個類圓形的行星系統，但也僅此而已了。

    黎曼雖然說過指望他成為異世界的物理版牛頓，但他指望的是他能通過不斷實驗發現牛頓三定理，他的指望里絕對不包括讓對方提出萬有引力定律。

    不是不信任他的科學直覺，只是萬有引力定理，以及恒星的橢圓軌道的計算與推理，是絕對離不開牛頓自己創造出來的微積分理論的。

    嗯……指望海勒·維倫對微積分融會貫通到可以計算出行星運行軌道，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

    主要維倫自己很排斥，估計不會想到用上這一數學手段。

    所以這件事，只能黎曼自己上。

    而且他思來想去，覺得風險確實不算特別高，日心說還算好，起碼沒說太陽系以外有啥，而以黎曼自身的“語言魅力”，也確實能把它包裝成一個對光明神大拍馬屁的存在，加固他和海勒·維倫目前的狂信徒形象。

    至于萬一哪天他和教廷起了什么齟齬……那日心說搖身一變，露出獠牙就是另外的事了。

    最最重要的是，一旦望遠鏡普及，天文觀測潮流掀起，很快就會有人發現行星的軌跡不對，從地球上觀測行星軌跡是看不出任何規則圖形的，到時候早晚有人會想到這是因為他們觀察的行星并不繞著地球轉的原因。

    與其把主動權交給別人，不知道他們會想出什么奇葩釋義，沒準還會惹怒教廷，不如抓在自己手里，起碼他還算信得過自己的扯淡技能。

    第101章 科爾郡

    放下星圖，下定了決心，黎曼反倒覺得輕松了不少。

    不過他眉眼間的笑意剛浮現了一絲，便又僵在了臉上。

    他說是那么說……但實際上對牛頓當初到底是怎么推出那個見鬼的橢圓軌道的，那是毫無印象啊……

    腦袋空空——是真的腦袋空空。

    他完全想不起任何相關思路。

    畢竟他不是學這個的，說實話，能記住開普勒定律已經算是他大學學物理的時候沒全劃水的重要佐證了。

    算了……慢慢來，慢慢想，別急，海勒·維倫那邊觀測木星估計都要花上不少時間呢。

    黎曼，別慌！你可以的??！

    至于現在……先去找斯冬妮他們。

    半個月過去，他們做好了各式各樣的準備的工作，終于準備出發執行那個虐貓魔法師的任務了。

    黎曼先回宿舍把小白放出來，小白對于這種強迫它離開自己的貓咪大別墅的行徑非常不滿，一張貓臉上滿是氣悶。

    幾天之前，黎曼假裝小白貓剛被從烏朗送過來，帶去給斯冬妮小隊看了看。

    “哇?。?！真的好柔軟！！我一直想摸一下烏朗貓的毛……天哪，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樣……”

    朱迪那雙可愛的圓眼睛迸發出了和她長相不符的綠光，就差把小白搓成一團了。

    其他幾個人也頗為好奇烏朗貓這種貴物，雖然相對朱迪比較矜持，但目光也沒從它身上移開過。

    小白渾身炸毛地想要給朱迪來一爪，但它的動作太過明顯，所以被黎曼不動聲色地拎走，按在了自己手下。

    黎曼：“貓已經到了，我們討論一下具體怎么行動？”

    斯冬妮作為從小接受騎士訓練的人，不能玩物喪志的教誨幾乎刻入dna，意志堅定，在這群人里是對小白貓這種萌物最不為所動的，聽到黎曼的話，點了點頭，輕拍了兩下手，示意大家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