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塊四面八方反射著光線，照入人眼，針刺一般逼人落淚，釋放出拷問魂魄而痛徹心扉的力量。

    回宮的路上，沈育不得不牽住梁珩行走，以防他一頭撞宮墻上。

    從文家出來，梁珩就失魂落魄，沈育有些擔(dān)心，看他幾次，發(fā)現(xiàn)他發(fā)白的嘴唇翕動著，不知在念叨什么。

    誰能想到，為了表示避世的決心，前任尚書令文堯大人，竟造了座鐵屋將自己關(guān)起來。別說開窗透氣，那四壁以鐵漿灌注，連只飛蟲都鉆不進(jìn)去。

    人力有時而窮。縱使權(quán)力通天如萬民之君王，面對一個親手將自己逼入絕境的人，也無可如何。那鐵屋就是文堯扇向靈帝梁玹父子的一巴掌——皇帝可以命臣死，卻無可使人活。

    第61章 白骨戒

    到得養(yǎng)室殿，信州獨自等在外面，想必是尋了個機(jī)會將思吉等人支走，見到沈育攜著一鐵甲衛(wèi)士上階來，衛(wèi)兵摘了覆面，現(xiàn)出梁珩的臉。他的面色已從蒼白漲成通紅，一言不發(fā)進(jìn)殿去，居然將二人都關(guān)在門外。

    立刻，里面?zhèn)鱽硭ぴ姨叽虻膭屿o。Y。U。X。I。

    這是怎么了？信州看向沈育。

    沈育想不到這場沒有結(jié)果的拜訪會帶給梁珩如此大的刺激。盡管他自己也承認(rèn)，為那鐵屋所震撼。天大地大，畫地為牢者最大，梁珩也拿文堯沒辦法。

    但文堯落到這步田地，與先帝對三宦胡作非為的縱容絕脫不了干系。若非三宦掀起黨錮之禍，這些清流老臣何至于自絕以明志？

    而梁珩如今連補(bǔ)償?shù)臋C(jī)會也沒有。

    或許他是想到了魂歸汝陽的先師沈矜，或許他面對文家老小與沈育之時，沒有一刻不愧疚懊悔。

    大約是瓷盞一類砸到殿門，一聲破碎的巨響。

    瘋了一陣后，安靜下來。

    信州趨步入內(nèi)，聽不見梁珩的聲音，過得片刻他以前襟兜著一堆摔碎的瓷片出來，看了沈育一眼，往配殿去。

    養(yǎng)室殿的配殿一向門戶緊閉，無人進(jìn)出，門上掛著銅鎖。沈育留心過幾次，不知里面關(guān)著什么，眼下信州兩手兜著碎瓷，鑰匙掛在腰邊，站在鎖前又看了沈育一眼——意思很明顯了，讓沈育給他開門。

    配殿內(nèi)無光線，開門時激起一層灰。進(jìn)深三間，四排蓮花礎(chǔ)梁柱，偌大的空間堆滿棄用的物件，大都是碎瓷破磚瓦，被摔砸變形的銅爐燈盞等。間或幾只箱子。

    信州將碎瓷盞扔進(jìn)雜物堆，當(dāng)著沈育的面打開一只木箱。

    陳腐的墨汁氣味與發(fā)霉的紙灰迎面而來，停留在麻紙上是支離破碎的尖叫。

    沈育頃刻間就明白禁殿的存在是為了什么——為了隱藏起皇帝見不得人的絕望與癲狂。

    沈育想起天祿閣那張被梁珩摳得指痕遍布的案幾，想不通梁珩怎么會變成這樣。接著他在另一只箱中看見了兩樣物件——一樣是個四四方方的金坨，其上立著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龍形獸鈕，另一樣是一張平平無奇的木牘，與金璽并放一處，木皮的積灰變色。

    沈育靜靜拭去薄灰。

    縱使高樓風(fēng)繚亂，浮云盡頭是吾君。

    梁珩抱膝坐在養(yǎng)室殿窗前，磚石地板冰涼。稀薄的日光透過菱格，刺繡般在他臉頰上交織出陰影。

    頹喪與疲憊都安分潛藏在皮rou之下，緩慢吸收進(jìn)血液，流回胸腔。這一過程完成后，梁珩就能短暫地恢復(fù)正常，信州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沉默，并且作為一個啞巴忠實地陪伴左右。

    有人慢慢靠近，窗下映出他的影子。

    梁珩以為是信州，直到沈育跪在他身邊，一手覆上他膝頭。

    “……”梁珩盯著沈育雙眼，迎著光線，他的眼睛剔透澄澈，如同山泉，“我很少這樣的，你別怕。”

    沈育身上似乎發(fā)生了某種變化，收起了這段時間里令梁珩束手無策的尖刺。

    他靠得很近，輕聲問：“這是什么？”

    梁珩瞥見他手里拿著的東西，但他剛發(fā)泄一通，此時腦中空空如也，反應(yīng)也慢了一拍：“是……是金璽。”

    繼而他想到，沈育怎么會發(fā)現(xiàn)金璽？

    “我初回望都城，鄧飏告訴我，”沈育覆在梁珩膝上的手，力道不大，卻令他無法側(cè)身回避，“金璽為竊國之賊所盜，王失金璽，令無所出，朝政一時癱瘓。可是今天我卻在王寢殿側(cè)畔找到金璽，請您告訴我，難道是竊國大盜又將之歸還了回來？”

    梁珩不知道說什么。

    “……是啊……我原來也這么想的……誰知他們都不在乎呢？”

    他伸手碰碰沈育的肩，見他終于不躲了，又謹(jǐn)慎地將自己塞進(jìn)他懷里。“對不起。”梁珩掐著沈育肩膀，像要撬開他的外殼，剖出血淋淋的真心。

    懷中的脊背如一道瘦嶺，沈育手掌慢慢摩挲：“你還有什么事沒有告訴我？”

    “什么事？”

    “配殿里的雜碎。”

    “……”

    “怎么發(fā)這么大的脾氣？”沈育隨意似地問。

    梁珩坐直了，盯著他雙眼。

    “陛下？”

    外廊牛仕達(dá)粗聲請見。

    “我不愿見他，”梁珩說，“你將他趕走，我就告訴你。”

    沈育二話不說，提劍出去，不多時外面吵鬧起來。牛仕達(dá)氣焰囂張，說話像吵架，卻幾乎聽不見沈育的聲音，緊接著有拔劍的錚然之響。廊外便安靜了。

    接著便是鄒昉并幾個臺衛(wèi)被沈育傳上殿，守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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