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為殘酷的是，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怪物，將頂著珍愛之人的相貌與靈魂，對他們展開追殺。

    無處可逃，注定一死。

    甚至是死在家人愛人的手上，然后接替他們成為新的怪物。

    這是未曾被刻上石碑的、貫穿了整座九重琉璃塔的規(guī)則。

    也是最徹骨的絕望。

    難怪穆幽的修為能突飛猛進(jìn)。

    好一會兒沒人說話，良久的沉寂里，溫泊雪遲疑開口：“不知前輩應(yīng)當(dāng)如何稱呼？”

    男人淡聲：“王成闕。”

    還真姓王。

    曇光思索片刻，沉聲道：“前輩的魂魄，為何會出現(xiàn)于此？”

    假若一切如他所言，既然書靈擁有與他相同的長相，那他定是死于亡靈之書，魂魄被裝進(jìn)了書靈的殼。

    “這個說來話長。”

    王成闕懶散笑笑，抱緊手中長劍：“我向亡靈之書許了個愿望，說我執(zhí)念太強(qiáng)，一縷魂魄留在了死掉的地方。”

    死掉的地方。

    謝星搖眸光一亮：“前輩也穿過大半個幽都，來到了九重琉璃塔。”

    “不錯。”

    男人面色如常，唇角揚了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概五六十年？我是第一批進(jìn)來的。”

    據(jù)綺樓之主所言，有好幾支隊伍穿過了結(jié)界。

    親眼見到塔里的這般景象，謝星搖心覺不妙：“前前后后進(jìn)入琉璃塔的人，有誰出去過嗎？”

    王成闕哈哈大笑：“小姑娘，這里處處是陷阱和邪祟，只有一條正確道路。你覺得僅憑幾個小修士，在沒有任何指引的情況下，能順利找到出口么？”

    也對。

    與小世界里的幽都不同，九重琉璃塔時刻可能受到穆幽的監(jiān)視，石碑的法子在這里行不通。

    心中好不容易涌起的希望瞬間破滅，謝星搖苦惱地揉揉眉心。

    身前的王成闕卻是一笑：“不過，你們算是運氣好。”

    他道：“迷宮的機(jī)關(guān)固然繁復(fù)錯雜，被好幾個修士接連探去，已解開了不少。”

    “可是，”曇光撓頭，“就算前輩們探明了道路，這里沒有石碑，留不下線索……”

    這句話沒說完，小和尚終于意識到什么，怔怔動了動唇瓣，欲言又止。

    王成闕被他表情逗得一樂：“不然你們以為，我為何要留在這種鬼地方。”

    他被困在九重琉璃塔，已有幾十年。

    身為元嬰修士，他雖然被壓制了修為，靈力與作戰(zhàn)經(jīng)驗卻是豐富，一路上披荊斬棘，與友人們風(fēng)塵仆仆來到塔中。

    他們滿心期待，殊不知打開大門，卻遇見更為深沉的絕望。

    迷宮復(fù)雜而龐大，處處布有必殺的陷阱，他們作為進(jìn)入琉璃塔的第一支隊伍，得不到任何前人的提示。

    抱著不如一試的心思，他們開始前行。

    先是一個青年墜入陷阱、被火焰吞噬身軀，緊接著一個姑娘被邪祟纏身，死不瞑目。

    隊伍中的人們一個個死去，絕望愈深愈沉，壓得他難以喘息。

    直至最后，隊伍里只剩下他和另一名女修。

    那時他們雙雙身受重傷，女修命不久矣，在瀕死之際啞聲開口：“想來我們之所以能穿過幽都，全因前輩們寫下了石碑……我們分明已探明了一段迷宮，可惜這里是穆幽的地盤，有他在，不會讓我們留下訊息。”

    ——當(dāng)真無法留下訊息嗎。

    那么多無辜之人，那么多心懷求生之愿的后輩，當(dāng)真要被永遠(yuǎn)困在這處囚籠嗎。

    王成闕快死了。

    在即將閉上雙眼時，他見到口袋里的亡靈之書。

    沒有石碑，沒有文字，沒有用以傳承的規(guī)則。

    那就由他將生命獻(xiàn)祭給邪祟，以靈魂來承載規(guī)則。

    迷宮中的路徑與陷阱，他全都記得。

    他會成為最好的路標(biāo)。

    愿望成真，他以魂魄為代價，在琉璃塔中留下了極其微小的一縷意識。

    在那之后的幾十年間，他陸陸續(xù)續(xù)見到幾只隊伍。

    傷痕累累的年輕人們心懷希冀，本以為能逃離此地，見到迷宮，無一不是心生絕望。

    而王成闕引領(lǐng)他們步步向前，一次一次，每一回都比之前走得更遠(yuǎn)。

    有十多歲的姑娘看著漫無盡頭的遠(yuǎn)方，臨死前輕聲笑笑：“在外城的時候，我一直很感激那些留下石碑的前輩……真好，現(xiàn)在我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

    有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遞給他一封家書：“這是我給妻兒留下的信。倘若真有人能走出去，勞煩他們把它帶給我的家人。”

    距離今日最近的一次探路，他與僅剩的另一個幸存者遙遙窺見了迷宮的盡頭。

    可惜他身邊的少年肚子被破開一個大洞，只能一動不動躺在角落，勉強(qiáng)向他扯出笑容。

    “下一次……他們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王成闕說：“嗯。”

    “希望不要再有什么岔子，穆幽處心積慮設(shè)下這么多陷阱，真煩。”

    少年道：“其實剛來這個小世界的時候，我還笑話過外城里的石碑——就一個接一個圍著城墻，全部寫了同一段話的那些，好矯情啊。”

    他忽然說：“你還記不記得，那些石碑上，寫了什么？”

    王成闕思忖許久，低聲應(yīng)他：“高塔是九重琉璃塔的投影，也是唯一……唯一什么來著。”

    少年咳出一口血，語氣卻是帶了笑。

    他睜著渙散的雙眼，一字一頓，輕輕動了動嘴唇：“亦是與現(xiàn)實連通的唯一橋梁。愿你帶著我們的祝福，一路平安……”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很久很久以后，王成闕終于記起石碑上的文字，卻再也沒辦法讓他親耳聽到。

    在那些環(huán)繞著整座城墻的石碑上，被人認(rèn)真而虔誠地寫：

    【據(jù)我們所知，高塔身為九重琉璃塔的投影，亦是與現(xiàn)實世界連通的唯一橋梁，只有通過它，才能破開重重虛妄，返回現(xiàn)實。

    不要絕望，不要放棄勇氣與希冀，愿你一路平安，帶著我們的祝福離開此地。】

    【注：倘若你見到這塊石碑，請為它注入些許靈力，確保幽光不滅，能被后來者一眼察覺。】

    不見天日的九重琉璃塔，邪祟叢生，幽寂無光，被禁錮于此的，唯有一個個弱小無力的人，以及如影隨形的苦難與死亡。

    然而只要有人，就永遠(yuǎn)擁有綿延不絕的希望。

    “你們之前的上一支隊伍，差不多走到了迷宮盡頭。”

    看向嶄新的又一群修士，王成闕揚唇笑笑，握緊手中虛無的長劍：“我識路，隨我來吧。”

    第73章

    經(jīng)過一番簡短的自我介紹，在王成闕的帶領(lǐng)下，謝星搖穿過迷宮的第一個岔道。

    她留了個心眼，并未全盤相信他的言語，在拐角處暗暗探去一抹靈力。

    靈力澄白，悄然拂過參天高墻，引來一陣簌簌風(fēng)響。

    沒有遭遇陷阱，也沒遇上妖魔邪祟，至少就目前看來，一切風(fēng)平浪靜。

    “穆幽偶爾會出現(xiàn)在這座塔里。”

    王成闕并不在意她的試探，輕笑著解釋：“邪祟們雖然不會傷他，但陷阱卻是不認(rèn)人的。為了確保他自個兒能一路通暢，特意設(shè)下了一條比較安全的路線。”

    謝星搖靜靜聽他講話，目光往上，掃視迷宮中的景象。

    層層疊疊的高墻圍出一條又一條岔道，拐角之多路線之繁雜，叫人頭暈?zāi)垦！?/br>
    陷阱被布置在看不見的角落，從她的視野望去，能見到幾只游蕩著的邪祟。

    金丹修為，虎視眈眈，很不好招惹。

    “這條路線沒有奪人性命的咒術(shù)陣法，但藏了幾只兇殘邪祟，你們務(wù)必小心。”

    瞥見幸存者中藍(lán)衣小道士死灰般的面色，王成闕聳肩道：“畢竟大多數(shù)邪祟對穆幽言聽計從，不會傷他。”

    “謝仙長不要害怕。”

    書靈抱緊手中長劍：“我定會時時刻刻護(hù)在仙長身邊，不讓仙長受傷！”

    “這位……”

    王成闕默默覷他，神色復(fù)雜：“多年不見，腦子被撞了？”

    “你才腦子被撞了。”

    書靈不屑，回瞪他一眼：“謝仙長身嬌體貴，哪是我們能比。我對謝仙長心懷無上敬仰之意——”

    他說到一半，亡靈之書的強(qiáng)制愿力緩緩?fù)嗜ィ瑢儆谧约旱睦碇钦紦?jù)上風(fēng)。

    書靈咬牙切齒：“不要和我說話，你們這群愚蠢的人族！”

    王成闕：……

    王成闕小聲：“腦子真壞了？”

    “這件事說來話長。”

    雖然記憶與性子出現(xiàn)了極大改變，但歸根究底，書靈與王成闕同屬于一人的靈魂。

    謝星搖身為罪魁禍?zhǔn)祝銖?qiáng)笑笑：“我向亡靈之書許了愿望，希望書靈能隨著我們一路同行，順便幫點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