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于明白了。

    什么“他笑容褪去”、“他心生興趣”，全是故意寫下的暗示，先抑后揚，讓他陷入她的邏輯里，情不自禁生出欽佩。

    最后通過向亡靈之書許下心愿，讓這份微小的嘆服無限放大。

    這張紙上所有的文字，皆是謝星搖埋下的一個個深坑。

    而他一步一個腳印，無一例外，全踩了進(jìn)去。

    如同一只被牽著鼻子的牛。

    他氣得渾身發(fā)抖。

    但是……由她寫下的內(nèi)容，當(dāng)真十分新奇有趣。

    不對。

    他怎會生出這種念頭，一定是心愿開始生效，對他產(chǎn)生了影響。

    那女人陰險狡詐、心如毒蝎，不過一只小魚小蝦，他只恨不能殺了她。

    但是……她的確思緒活絡(luò)，將亡靈之書的規(guī)則利用得淋漓盡致。

    不對不對！

    他恨得咬牙切齒，就應(yīng)該立馬動身，將她殺——

    更不對了，他怎能殺掉她。

    他應(yīng)該立馬動身，找到她、保護(hù)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崇拜她。

    一片悲涼的沉默里，亡靈之書亮出第三縷幽光，猩紅如血。

    心愿正式生效。

    書靈：……

    凝視著白紙黑字寫下的“成為我忠誠的工具”，黑袍男人滄桑而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他完了。

    即將淪為小魚小蝦的，竟是他自己。

    第68章

    湖畔無風(fēng)，四下寂靜。

    黑袍男人沉默屹立，雙目怔然，死死盯著石桌上的一頁書紙。

    良久，他左腿輕動，朝著樹林方向邁開一步。

    那是謝星搖所在的地方。

    ——不，不可以。

    書靈恨恨咬牙，五指用力，將手里的書頁攥出道道褶皺。

    他怎能屈服于區(qū)區(qū)一個人族。

    他已到金丹修為，哪怕放眼于整個九重琉璃塔，都稱得上實力頂尖。無數(shù)小妖小魔對他心生忌憚，連靠近他都會瑟瑟發(fā)抖、說不出話。

    實力強悍的他、不可一世的他、殺伐果決的他……

    要淪為人族的工具？

    做夢。

    用盡全力收回腳步，黑袍青年深吸一口氣，目露寒光。

    腦子里天人交戰(zhàn)，快要變成一團(tuán)漿糊。

    理智告訴他必須保持冷靜，盡快殺了那個可惡的女人，絕不能受她支配。

    但與此同時，有道聲音不停對他竊竊私語：他雖看不起人族，但謝星搖與眾不同，必須保住她的性命。

    不幸的是，后面那道聲音越來越大，漸漸填滿整個識海，他的意識被渾然占據(jù)，搖搖欲墜。

    意識到這一點，男人憤懣咬牙，手中邪氣乍起，現(xiàn)出一條鐵鏈。

    鐵鏈粗糙冰涼，被他毫不猶豫纏上雙手，眼見雙手雙腳皆被縛住，書靈松下口氣，唇角輕勾。

    只要把自己困在這里死死鎖住，他就不可能去往謝星搖身邊。

    ——那蛇蝎心腸、詭計多端的女人，休想從他這兒得到一分好處！

    *

    書靈在涼亭之中飽受折磨，謝星搖這邊同樣不好受。

    她趁書靈不備，溜進(jìn)涼亭寫了兩大段話，之后迅速離開，擺脫了他的追擊。

    按她原本的打算，是和晏寒來藏身于樹林中，透過枝葉間的縫隙觀察涼亭里的動靜，看看心愿究竟能不能實現(xiàn)。

    如果一切循著她預(yù)想的軌跡，他們將多出一個金丹期修為的打工仔，從頭到尾貼身保護(hù)，減去不少麻煩。

    就算愿望不符合條件、無法變?yōu)楝F(xiàn)實，書靈只會收取心愿成真之人的魂魄，她同樣不虧。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卻不盡如人意。

    她離開涼亭藏入樹林，還沒等書靈翻開亡靈之書，就覺察身后涌起的一股邪氣。

    ——九重琉璃塔邪祟遍布，除了亡靈之書，此地還徘徊著其它妖魔。

    倘若與這只突然出現(xiàn)的邪祟正面對上，定會引來涼亭中書靈的警覺。

    黑袍男人修為已到金丹，在愿望尚未實現(xiàn)之前，一旦被他發(fā)現(xiàn)蹤跡，免不了一場你死我活的追殺。

    所以還能怎么辦。

    跑唄。

    就算要殺了身后的邪祟，也絕不能在書靈的視線范圍之內(nèi)。

    晏寒來本欲掐訣念咒，已然顯出幾分殺意，謝星搖拉住他袖口就跑，一路穿過葳蕤枝葉，與湖心亭漸行漸遠(yuǎn)。

    她動作飛快，邪祟窮追不舍，好在沒發(fā)出太大聲響，身形掠動間，林聲簌簌，好似疾風(fēng)吹過枝椏。

    “晏公子，”這片樹林又大又密，謝星搖沒找到對應(yīng)的石碑，只能壓低聲音問他，“能判斷它的修為嗎？”

    晏寒來應(yīng)得極快：“筑基低階。”

    這也是個筑基。

    謝星搖心下一動。

    他們進(jìn)入九重琉璃塔這么久，金丹修為的邪祟，到現(xiàn)在只見過一個書靈。

    如果她的愿望真能實現(xiàn)，讓書靈心甘情愿給他們打苦工……

    起碼面對九成邪祟的時候，他們都能肆無忌憚橫著走。

    她心中生出期待，眼看已跑出了一段距離，五指掐訣，轉(zhuǎn)頭對上追趕在身后的邪祟。

    這是一團(tuán)浮在半空的黑霧，通體幽暗、邪氣彌漫，看上去并無實體，好似蠕動的沼澤。

    見她轉(zhuǎn)身，黑霧興奮一顫，煙氣滾滾，凝成數(shù)把長刀的模樣。

    刀鋒銳利，無一不是指著他們所在的方向——

    須臾，長刀迅如疾風(fēng)，迎面而來！

    謝星搖松開拽著晏寒來袖口的左手，掌心靈力流瀉，護(hù)盾般將二人罩住。

    恰在同時，她身側(cè)的少年右臂微抬，食指于虛空一點。

    晏寒來指尖所過之處，靈力聚攏、燦如晚星，不消多時勾勒出一道精妙陣法，好似七星北斗，白芒奪目。

    電光石火間，殺陣凌空。

    他結(jié)陣速度太快，饒是邪祟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黑霧堪堪躲過謝星搖的法訣，哪曾想到還有這等殺招，當(dāng)即被穿透身體。

    白芒澄凈，黑霧渾濁，兩相交融兩相消減，再眨眼，邪祟已被撕作萬千碎屑，落于塵土。

    “……除掉了。”

    心里的石頭沉甸甸落了地，謝星搖拂去耳邊碎發(fā)，抬眸遙遙一望。

    他們到了樹林深處，湖心亭早已消失在視野之中，遠(yuǎn)眺而去，只能見到鋪天蓋地的層疊綠浪。

    也不知道她的愿望怎么樣了。

    這地方的氣氛很是壓抑，參天大樹亭亭如蓋，四面八方見不到光亮，唯有鬼火幽幽，映出盤虬臥龍、蓊郁無邊的草木。

    謝星搖不想多待：“我們先——”

    她話音未落，忽然聽見一簇輕響。

    像是身體穿過枝葉的聲音。

    謝星搖沒再說話，做出防備姿態(tài)。

    響聲越來越近，循著聲源探去，是片幽深密林。

    林間綠浪茫茫，夜色如墨，暈開縷縷暗潮。在悄然交融的暗青里，現(xiàn)出一道幽然白影——

    謝星搖一愣：“月梵師姐？”

    “搖搖、晏公子！”

    一襲白裙的月梵面露喜色，腳下步子愈發(fā)輕快，向著二人小跑而來：“我在林子里感受到靈力波動，特意趕來看看，沒想到真能遇見你們！”

    林中邪氣叢生，仙門靈力獨樹一幟，很是顯眼。

    月梵身為凌霄山圣女，對靈氣的感知天賦異稟，自然能判斷出他們所在的方向。

    獨自在這鬼地方折騰這么久，終于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月梵如釋重負(fù)，卸下緊繃的力道。

    “你們見到其他人了嗎？”

    白裙幾乎被塵土染作淺灰，她大大咧咧拭去頰邊灰塵，看向謝星搖：“一路上可曾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