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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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在梅下,就成了一幅渾然天成的丹青,冷寂又古艷。 你、您,您要喝什么粥???小丫頭問,局促得有些磕磕絆絆。 什么好喝?仇薄燈拂去椅上的積雪,坐了下來。 山桃白滾的梅粥最清,千山雪的味道比較淡,但是回味最好,白須朱砂的味道最濃烈說到熟悉的,小丫頭終于又流利了起來,掰著指頭數給他聽,您要了白梅酒,最好的是搭點甜一些的煙里紅滾的梅粥怎么樣? 仇薄燈聽她頭頭是道地數完,才點頭說好。 梅城的人們喜歡在掃雪的時候,把落花收集起來,清洗干凈后,分揀開來,封存在壇子中,煮粥的時候,加進一把,就成了小城的風味。煮梅粥不能用井水,要用未落地未沾污濁的雪,所以家家戶戶門口院中都會擺放上幾口大缸,專門用來盛雪。 落花輕薄,熬粥時早放清香易散。除了黑心鋪子,賣粥的人將白粥熬到將熟時,就會壓小柴火,讓它慢慢熬,等客人來了,要喝什么梅粥,就現勺,現煮。小丫頭去取酒和蜜漬梅花,老婦人開始滾粥。 仇薄燈要等人,就坐在垂梅棚下,看她們忙活。 老婦人將白粥分進小湯鍋里,加進一勺雪。雪沸之后,米粒開始翻涌,待米湯粘稠后,便打開裝有梅花瓣的壇子,將洗凈的煙里紅勺了幾勺,沿著邊沿向內,均勻灑下。 酒上來了,蜜漬梅花上來了,粥也上來了。 的確是很慷慨一大碗。 盛在口闊底深的黑陶碗里,米粒經慢火熬后晶瑩飽滿,剔透如雪,同梅花相依相綴,花的冷香與米的清甜融在一起,密不可分。暖洋洋一碗,雅致成了梅城的尋常。這世上,大多數人,活著,也就是這么一碗粥。 仇薄燈拈勺慢慢地舀,看白色的水汽騰卷。 有遠來客在桌前停下。 黑衣白冠的青年立于風雪中,神色冷淡。 坐吧。 第133章 大寒友聚,相逢故里 白梅酒落進淺底闊口的酒盞, 濺起晶瑩的水珠。取古川寒水釀的酒香味悠遠,遠到而來的客人落座在對面, 一言不發,飲盡一杯又自斟一杯。黑氅紅衣的神君拈勺喝粥,白勺碰黑陶,聲音孤冷。胡老嬤的干孫女一會看看這個,一會又看看那個,不知為什么也不敢再吆喝攬客。 不大不小一個粥鋪棚下,只有兩位奇怪的客人。 白勺輕輕擱下。 神君抬起眼:今年西洲鯨群不南下。 是。 黑衣白冠的牧狄端著酒盞, 言簡意賅。 是白民吧?神君推開粥碗,也自開了一壇酒,凝視酒液斜斟入盞,雒棠和肅慎, 和鯨群賭球十賭九輸,總是不認賬他細微地停頓了一下, 將所有涌動的往日瑣事掠過,他們雖然離鯨群近,但說服不了鯨群。 是, 牧狄轉動酒盅, 鯨群隨厲風南下破冰, 以止百川入灣, 世代如此沒錯,可這對鯨群又有什么好處?它們愿意做就做, 不愿意做就不做, 誰也管不了, 您說對不對啊?神君大人。 神君沒說話。 雪越下越大。 胡家老嫗熬的粥暖洋洋的,梅花漬的是芬芳的新蜜, 白梅釀的酒也烈的剛剛好,一口下去,能從肺腑暖和到手足。天寒地凍,就該在這樣的角落閑聊打岔,從前天釀酒偷花扯到今天雪地貓兒打架。 可兩人誰也沒開口。 該說的,不管是怨懟的,還是憤怒的,亦或者是恩仇交織,質問徘徊的,都已經在十二年前說盡了。事到如今,已經不需要寒暄,也已經不需要多言,大家單刀直入,一針見血得一點兒也不像故人。 許久。 神君放下酒壇:西北天闕不足,日照難至。鯨群留北,一旦大荒助長厲風,便是龍魚的陵居之地也要被冰封。白民不至于不知道這一點,大荒允諾了你們什么? 為什么不能是我們自己要這么做?牧狄聲音漠然,哪怕是被冰封凍死寒中,也好過成為人修的牲畜,任勞任怨,最后被剝皮抽筋,煉油取rou,成為諸位仙門貴客的盤中餐來得好吧? 御獸宗違令暗獵鯨群一事,我會處理,神君緩緩道,但厭火島的魘猿在六年前失蹤,它腹有芥子界。朝陽島水伯的八足青黃獸在一年前隱匿,它能渡川河,能借水澤十二年來,西洲和云洲二洲荒侍忽增,三十六島也該有所處理。 殘雪白梅低垂,印照在神君與大妖臉上,光影斑駁。 平靜與冰冷的目光在光影中對峙。 冬日未升,晨寒正盛。 三十六島的妖族既然膽敢違背命令私渡荒侍,自然會受懲戒。至于那些已經脫離三十六島的妖族它們和仙門,有什么恩怨,那是它們和仙門的事。人族修士不是每每自夸斬妖除魔嗎?牧狄冷冷道,那就讓那些斬妖除魔的仙門自己去解決,別指望三十六島替他們收拾爛攤子。頓了頓。 牧狄低低笑了。 你令巫族北上,不止是為了讓他們重回夷丘故地吧?巫族為云中古裔,比仙門更了解三十六島各族的習性,有善馭蟲鳥,無物不可成為巫族的監控四方的眼睛好一顆東扼妖族,西鎮仙門的棋子,牧狄屈膝擱酒壇,嘲弄地望向對面的人,你以前不權不衡,不是你不懂,是你不想用,可如今呢? 如今呢? 如今先是北調巫族以監三十六島,后是中制日月以制十二洲。 有何事非權衡? 白梅花被風吹落,落進盞中。 神君慢慢地轉動杯盞,看小小一瓣梅花,在清酒上晃晃悠悠,如孤舟飄來飄去,到頭來只是在原地打轉他舉杯一飲而盡,黑陶淺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是。 神君輕聲說。 牧狄不笑了,臉龐無喜也無悲。 一恭二喜,彼之不去。小雪降兮,扶掃庭兮。三恭四喜,賜我冬兮。大雪碩兮,紛紛蓋羽。三恭四喜,新來舊去。冬之既至,請我神兮隱隱約約地,風將很遠處的歌聲模模糊糊地送了過來,那是梅城的孩子們不知在哪條胡同里踢石子唱《喜雪謠》。 牧狄猛然舉起酒壇。 五恭六喜,郎君好儀。小寒冰玉,瀝瀝如雨。七恭八喜,佳人睞宜。大寒友聚,相逢故里 石階上的小丫頭吃驚地瞪大眼,看粥棚下將烈酒當做白開水灌的年輕客人。清亮的酒液順著他瘦削的下頜線條滾落,打濕咽喉與半個胸膛寒漿嘩啦啦地落下,涓滴不剩,青年推桌絆椅,大醉起身。 酒壇被他隨手丟到地上,哐啷破碎。 牧狄大笑,對神君一揖到地: 恭喜?。。?/br> 恭喜您所愿皆空。 恭喜您跟我們一樣,到頭來面目全非。 恭喜。 九恭十喜,叩敬天地。除夕噼里,炮竹不息! 東胡同兩側的墻很高,平展的瓦承載的積雪在孩子們的聲音里掉下來,七八個半大孩子在窄巷里玩游戲,踢的卻不是石子,而是一個雙手緊緊抱住腦袋,蜷縮成干巴巴一團的瘦小孩子。 他比其他孩子小幾歲,在他們腳底下滾下來滾去,一聲不吭。 為首又高又壯的孩子頭一抬腳,將他踩在腳底,氣喘吁吁:這傻子今天怎么不叫?真沒意思。 說著,他就要彎腰去揪那孩子的頭發。 喂!劉虎子你小心一點,這小子可會裝死了,上次旁側當即就有人提醒他,說還沒說完就已經晚了。 孩子頭啊一聲慘叫,被猛地掙起來的傻子一頭狠狠撞在臉上,撞得腦袋嗡嗡直響,鼻血長流地向后倒去。掙脫的傻子騎在劉虎子身上,也不知哪來的力氣,雙手死死掐住劉虎子的脖子。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們!傻子低吼,聲音又啞又嘶,五官猙獰駭人。 百氏的孽種殺人啦!一個瘦高的孩子驚慌地喊了一聲。 其余的孩子轟一下子忙亂地圍了上去,拽胳膊地拽胳膊,踢踹的踢踹,試圖把傻子從劉虎子身上扒下。也不知道這干巴巴,又瘦又小的傻子是哪來的力氣和狠勁,任由其他孩子踢踹得自己腦袋怎么歪來歪去,雙手始終牢如鷹爪般地嵌在劉虎子的脖頸上。劉虎子口中的嗬聲漸小,一張圓乎乎的胖臉幾乎青紫。 先前喊話的孩子見狀,四下亂抓,抓住一塊石頭:讓開讓開!都讓開!讓我砸死這小魔頭! 兩三個孩子閃了一下身,喊話的奮力舉高石頭,朝傻子腦袋上砸下去。 咚! 傻子雙手不受控制地松開,劉虎子大口大口地喘起氣。 小小年紀,誰教你們惹出人命的?白衣青年將死死盯住劉虎子的傻子提在手里,皺著眉頭看幾個退到一邊的孩子。他們面面相覷了一下,忽然大喊了一聲大余孽大魔頭來了,拔腿就跑。 什么余孽? 陸凈愕然。 他被逐出藥谷,行走江湖十二年,也不是沒被罵過,沒被避如蛇蝎過,但大都罵他心狠手辣的毒修,魔頭偶爾也有,但絕對跟余孽扯不上關系他家老古板和諸位兄長依舊堪稱江湖道德楷模好嗎? 愕然間,胡同里傳來幾聲虛弱的咳嗽:陸公子誤會了,他們說的是在下。 陸凈轉身。 見過陸公子。一位白衣的清瘦書生拱手。 陸凈覺得他有些面熟,正在尋思這個人是誰,對方一起身,腰間懸著一枚造型別致的算籌。 是你。 陸凈略微有些驚訝。 十二年前,他、不渡和尚還有半算子闖進牧鶴長老布置的千里大陣,曾經有一位百氏的白衣紀官出手,救了他們幾次,還攔下了當時尚且不清楚鬼谷真正意圖,想來破陣的月母。 事后回想,那位白衣紀官一舉一動明顯有些不同尋常,他只自稱子晉,而不提族姓,說的是奉牧先生之命,鎮守坤xue而非奉北葛族長之命。 只是明晦夜分后,空桑百氏覆滅,殘余的人和附庸者,各散四方,參與過千里兵殺而未死的白衣紀官也跟著不知所蹤。陸凈三人雖然有些疑惑,但諸事繁雜,無心也無從查證,卻沒想到,十二年后,竟然在這里遇到了。 陸公子還記得在下,不勝榮幸。子晉又拱手行了一禮,起身時,壓抑地兩聲咳嗽,看向陸凈手中的孩子,多謝陸公子出手救小侄一命。 陸凈這才記起自己手上還提了孩子。 一低頭,發現子晉到來后,剛剛還在不斷掙扎的孩子有了主心骨,犟著的一口氣一松,歪頭昏了過去。 陸凈把孩子交給他,不用把脈就看得出這叔侄兩個現狀都堪稱糟糕透頂。子晉在袖子里摸索了半天,找出枚殘次的丹藥要給孩子喂下。 藥谷出身的陸凈: 這丹藥是人能吃的? 用這個。陸凈扔了個玉瓶給他。 子晉猶豫了下,接過丹藥:在下恐怕要段時間才還得起這玉靈丹。 陸凈搖搖頭:找個說話的地方吧。 風止了,雪落粥棚。 黑氅紅衣的神君端坐在桌前,一盞一盞,慢慢飲酒。黑衣白冠的青年提著酒壇,一壇一壇地灌酒。酒壇東一個西一個,扔了一地。小丫頭被他嚇到了,縮進屋子里。見多世事的胡家老嫗不聞不問,只是等酒快喝光了,就抱上新酒。 哐當。 又一個酒壇碰撞摔碎。 牧狄扔下酒壇,手橫搭在膝蓋上,冷冷地看神君。 他喝了不下十幾壇,神君也喝了有三四壇。 酒越喝越淡,越喝越清醒。 阿絨還好?神君垂眸斟酒,上次沒見到她。 牧狄笑:死了。 酒盞在半空一頓。 剝皮抽筋,刮rou剔骨,脊骨就在御獸宗的登仙階上鋪著,腦袋就在山門上掛著,你想見她?去啊!去?。∧恋疫€是笑,笑著笑著,他猛然一腳踹開桌子,一把揪住神君衣襟,拳攜風聲,兇狠砸下,就問你你敢不敢見她?! 第134章 九九消寒 神君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伸手捂住口, 腥甜的血大口大口地涌出,溢出指縫, 滴落到牧狄生出鱗片的手背上。牧狄盯住那些殷紅的血,猶如發現了什么新奇的事物,偏頭笑問:原來您也是有血有rou的?。?/br> 神君沒有回答。 血流過他自己的手背,蛇一樣順腕骨爬下。 神君,神君我的龍角長出來啦!小蛇般的銀龍纏繞在手腕上,昂起與身體相比大許多的腦袋,高高興興地炫耀, 拿新生的龍角蹭他的手背。您摸摸!您摸摸!是不是比我哥多一個叉? 新生的龍角小小一點,看不出未來的形貌。 日棲扶桑。 黑衣白冠的青年在不遠處哼笑:就你? 三足小龍炸了鱗,弓起身,憤怒地吐出小小的冰箭, 要撲過去跟毒舌的兄長打架。青年遙遙伸指點住她,她哇地一聲就哭了, 一邊哭,一邊眼淚汪汪地告狀:神君!你看他!你看他又笑我!他就是看不起我天生少一只龍爪! 神君摸了摸她新生的角,柔和了眉梢, 說: 阿絨, 別怕。 就算只有三只龍爪, 你也會好好長大的, 會長出有很多枝丫的角,會有鳥兒在你的角上飛起飛落, 走到哪里哪里陪你嘰嘰喳喳銀色的小龍環繞過他的手腕, 繞成小小一圈, 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聽著聽著, 就把下巴枕在尾巴上。 奶聲奶氣地說,神君,我不怕啦。 阿絨不怕了。 阿絨會好好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