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漸漸地散了，枯黃的灌木上，晶瑩的露水在越升越高的太陽照射下，折射出五彩絢爛的光。馬車經(jīng)過時，就嘀嗒一聲落到土壤中，消失不見。

    如夢如幻如露。

    盡管太陽漸漸高了，寒霧已經(jīng)散了，仇薄燈依舊窩在師巫洛懷里，怕冷似的。

    在離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一架板車上坐著說書人，手捧卷破書念念叨叨。

    旁邊有個手頭有余錢的姑娘不耐煩聽他念那些又晦澀又聽不懂的典籍，就扔了幾個銅板給他，請他再從頭講一折《回夢令》。說書人收了錢，就停下催眠般的念書，清咳一聲，便娓娓道來：

    有道是驚鴻夢里說驚鴻，且說那刀客于婆娑樹影下見了那少年一面

    說書人雖然窮酸，但講起風(fēng)月時，語氣拿捏恰到好處，附近的人就算早就聽過《回夢令》的，也還是被吸引了注意。

    昨兒說書人講的時候，仇薄燈在車廂里小憩，醒來時已經(jīng)講到尾聲了，沒發(fā)現(xiàn)什么。然而此刻，說書人從頭講起，半睡半醒的仇薄燈昏昏沉沉地聽了會，忽然睜開了眼。師巫洛問他怎么了。

    好像有風(fēng)。

    進(jìn)里面吧。

    仇薄燈搖搖頭，只攏了攏他的黑衫。

    說書人講完一折，那做針線活的姑娘沒閑錢再給他了，便捧起古書，搖頭晃腦地要繼續(xù)讀。

    忽然地，一錠銀子從旁側(cè)丟了過來。

    說書人轉(zhuǎn)頭向后一看，就見不遠(yuǎn)處的馬車上，那位不知道哪家逃出來的容姿絕艷的大小姐窩在她的情郎懷里，精致的臉大半埋在黑衫里：繼續(xù)講。

    也是段風(fēng)流主人公啊。

    說書人職業(yè)性地猜了猜這兩人的故事，稍微一耽擱，就被那名蒼白冷峻的年輕人瞥了一眼。

    他咳嗽一聲，趕緊打住自己亂七八糟的飛散念頭。

    第二折，那秋公子飲盡了蒹酒，酩酊大醉

    說書人講婆娑樹影下的驚鴻一瞥，講斑駁銅鏡中的抬首對視，講長街巷尾的細(xì)碎陽光寫故事的人隱去了他自己的身影，但在第七折的末尾，卻借擦肩而過的老人之口說了一句話：

    山色正好，且去逍遙。

    仇薄燈無聲笑笑。

    根本不需要聽第二折，第一折一講罷，仇薄燈就知道這所謂的《回夢令》十有八九，就是左月生同陸凈做的好事在枎城，陸凈鐵骨錚錚，寧死不招的時候，袖子上都沾著墨水

    以為起了個什么一頁塵做假名，正主就猜不到？

    這群二缺。

    山風(fēng)真的起了，但陽光照在身上，是個該一邊聽書一邊打盹的好天氣。

    聽著聽著。

    仇薄燈忽然一挑眉。

    陸十一寫的這玩意有多少是靠猜多少是靠編暫且不提，第八折的三千里風(fēng)月相逢倒提醒了他一件事《回夢令》里的刀客披了身白月，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向秋公子表露心跡。

    他將枎城重逢以來的事回憶了一遍，確認(rèn)了一件事：

    細(xì)論起來，某個人還沒正式表白過。

    仇薄燈神色微妙。

    某種程度上，還真的就像是涉世不深的大小姐被騙來私奔了。不，比涉世不深的大小姐還不如，好歹話本里佳人都是在窮酸書生情意綿綿地寫了好多封情書，海誓山盟后，才跟窮書生私奔的。反觀他跟著某個人，稀里糊涂就直接跳到

    你欠我一件事。

    他拿手肘碰了碰師巫洛。

    師巫洛低頭看他。

    仇薄燈本來想說自己想，但話在口邊轉(zhuǎn)了轉(zhuǎn)，又覺得真讓他自己想，估摸是一輩子都不知道是什么。

    媒妁之言沒有就算了，仇薄燈側(cè)眸睞他，連句心悅君兮都沒有？

    第93章 海誓山盟

    心悅君兮四個字自仇薄燈口中說出, 師巫洛持韁的右手無意識一勒，兩匹馬仰首打了個響鼻, 行進(jìn)在崎嶇山間的車廂跟著一晃。他反應(yīng)迅速，在顛簸到仇薄燈之前，馬車就恢復(fù)了平穩(wěn)。

    仇薄燈沒發(fā)現(xiàn)馬車的異樣，卻察覺環(huán)住自己的手臂驀然一緊。

    他停頓一下，盯著某人的臉。

    師巫洛耳尖泛紅。

    真是的，仇薄燈忽地笑了，似真似假地抱怨, 便宜都讓你占盡了。

    在仇薄燈的注視下，師巫洛的耳廓整個地紅了，盡管如此他還是微微低著頭，不愿意移開目光。他有些局促, 想認(rèn)錯，想認(rèn)認(rèn)真真地補上欠仇薄燈的話, 卻一時間不知道應(yīng)該先說哪一句。

    停。

    仇薄燈制止道。

    現(xiàn)在說不算。

    他說不算，可不說為什么不算，也不看師巫洛, 看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孔雀石珠在耳邊晃動, 一點搖曳的華翠, 像是被嬌縱慣了的大小姐, 喜怒哀樂變幻莫測卻不肯言說，只一味地要人順從他的心意。

    好。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變化, 陪他的師巫洛卻沒有一絲不耐, 細(xì)心地安撫。

    不算。

    不遠(yuǎn)處, 說書人的故事已經(jīng)講到了尾聲。

    行荒的隊伍走進(jìn)一片蔥蘢的山谷，山谷狹窄崎嶇, 隊伍不得不拉成一條長龍，緩緩前行。因為路太差，馬車與馬車之間都相隔一段距離，人們不再交談，全神貫注地駕車，人聲一歇，鳥鳴獸聲就顯得格外突出。

    一時間，山谷又寂靜又喧囂。

    仇薄燈安靜了一會兒，左手松開攏著的黑衫，伸出去，去碰師巫洛的右手。在相碰的瞬間，師巫洛立刻就握住他，展開手指，與他一根一根相交相錯，然后屈起指節(jié)，指根相貼地扣緊。

    古木的濃蔭遮蔽過頭頂，蔓草灌叢被人馬撥開，沙沙作響。

    在沙沙聲里，仇薄燈終于輕輕開口。

    要在我猜不到的時候告訴我，要在我猜得到的時候告訴我。

    要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告訴我，要在我知道的時候告訴我。

    海誓山盟，纏綿相好。

    他擁有的全然的愛和幸福就只剩下這么一點，如同小孩子在樹下?lián)芘仆胫械闹樽樱瑪?shù)來數(shù)去，只有那么寥寥幾顆所以要把一件事拆成好多好多份，這樣就能擁有很多很多次快樂。

    要在晨時說愛我，要在午后說愛我，要在暮晚說愛我。

    要在春來驚蟄時說愛我，要在夏至暑滿時說愛我，要在秋來霜降時說愛我，要在冬至雪寒時說愛我。

    他從揮金如土的紈绔變成了一個最斤斤計較的商人，仔仔細(xì)細(xì)地衡量盤算，算該怎么把一句話帶來的溫暖均勻地分到整個漫長的四季輪回里，一絲一毫都不愿意浪費。

    要很多很多的愛，來填滿心底的空白。好。

    唯一能給他這些的人一樁一樁，認(rèn)認(rèn)真真地答應(yīng)下來。

    現(xiàn)在就這些，仇薄燈又高興起來，眼角眉梢流轉(zhuǎn)都著一絲粲然的喜悅，以后想到其他的再補充。

    好。

    師巫洛鄭重答應(yīng)。

    他是真的不懂，不懂浪漫，不懂說書人口中的風(fēng)月婉約色，連游記中秋水白石的情與感都讀不懂。可他知道怎么對仇薄燈好。仇薄燈喜歡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不喜歡什么，他就克制什么。

    他的七情六欲，只寫滿一個人。

    仇薄燈抬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直起身，湊過去在他微涼的唇上碰了一下。不等師巫洛有什么反應(yīng)，仇薄燈就又重新把自己窩回他懷里。

    我困了。

    仇薄燈稍微扯高一些黑衫。

    睡一會。

    說著，他合上眼，真的就又睡去了。

    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一開始在凈荷湖，蟲鳴鳥啼都能輕易地驚醒他。可現(xiàn)在，走荒的隊伍車輪轱轆不斷，騾老爹不時敲響的銅鑼回蕩不絕，他卻能在喧囂中沉沉睡去。

    之前他待在車廂里，師巫洛就會在銅盞中燃起以迷轂為燈芯的蠟燭。

    在燭南的寶市中，千年迷轂的燈芯按厘來算，一厘一金。它的珍貴之處便在于不迷上。十二洲的修士一般都會盡力不讓自己的魂魄受傷，因為魂魄一旦受創(chuàng)，昏沉之間，人就會聽到往常聽不到的聲音來自瘴霧中無數(shù)死魂的聲音。

    曾經(jīng)有一位藥谷的修士，發(fā)現(xiàn)人魂魄受創(chuàng)后，就算能夠清醒，也容易變得癲狂。為了研究其中的原因，那位修士不惜親身體驗了一下。他醒來后，記錄下了魂魄不定，靈識不安的感覺：

    魂魄渺渺兮，不知何所憑往，陰風(fēng)蕩蕩兮，百鬼哀凄不絕。身飄飄忽萬里，舉目四顧，倏忽走獸萬千，倏忽城池萬千，森森然又一間。恍然哉，黑沙滾地而起，城池一空，恩親仇友忽現(xiàn)，具淋淋血滿惶惶以為罪也。

    記錄完這一病中見聞后不久，這位藥谷的醫(yī)修就瘋了。

    自此之后，十二洲的修士便對魂魄離體格外畏懼。能夠在靈識受創(chuàng)時，定神安魂的草藥寶物，堪稱有價無市。其中，迷轂便是安魂至寶，除此之外，如果將迷轂制成細(xì)繩，以它為芯的蠟燭燃燒后，甚至能夠在瘴霧中辟出一片光明，光照不滅，魑魅魍魎便近身不得。

    其華四照，燃之不迷[1]說的便是這個用處。

    當(dāng)初在枎城的時候，師巫洛給仇薄燈的那一盞紙燈籠，點的便是這迷轂。只是迷轂太過珍貴，基本沒有誰奢侈到拿它燃燭，是以連山海閣出身的左月生和婁江都沒能認(rèn)出來。但這么珍貴的神物，在仇薄燈身上的用處卻很有限。

    只能堪堪讓他不會時不時驚醒。

    連安眠都做不到。

    師巫洛靜靜地看了仇薄燈一會，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走荒隊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前邊的男人們將半露半埋在荒野間的尸體一具一具挪開這是上一支經(jīng)過這里的走荒隊。只是他們沒有騾老爹帶領(lǐng)的這支隊伍幸運，走到半路，遇到了與以往不同的濃瘴。數(shù)百上千人，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這里。

    被瘴霧中的死魂野鬼啃食過的尸體，有的還沒腐爛，有的只剩下一具白骨。

    這些天來，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一幕的走荒人熟練地將尸體搬到兩側(cè)，清出一條道來。不是他們不想幫忙埋一下，而是時間有限，耽擱太久，風(fēng)向忽變，他們很有可能就變成了新的白骨。

    騾老爹從破麻袋里掏出紙錢，一把一把灑向天空。

    他用沙啞的嗓音，唱起大家都熟悉的那首民謠：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難回頭

    白色的圓紙錢飄飄灑灑地?fù)P起，有的掛在樹枝上，有的掛在灌木中，有的落到碎石堆里，有的蓋在腐爛的白骨上。

    東也走，西也走。

    走東走西到墳頭。

    只有騾老爹一人在唱，其余人都默默地繼續(xù)前行。為了節(jié)省時間，一些埋進(jìn)土里只露出手臂、腿骨或顱骨的殘骸就沒有挖出來。人、馬、車就直接從上面碾過去誰也不知道，來日是不是輪到自己躺在荒野中。

    騾老爹將最后一把紙錢拋向天空。

    東也走啊西也走！

    何年何月是個頭

    馬車碾過半埋進(jìn)泥土的小小白骨。

    骨頭破碎，擦咔碎響。

    昏睡的仇薄燈在蒼涼的歌聲中蹙起眉。

    沉眠也好，捂住耳朵也好，都隔絕不了那令他苦痛的聲音。

    師巫洛把仇薄燈往自己懷里攬了攬，只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

    我喜歡你。

    不是罪人。

    是他愛的人。

    第94章 無罪

    青山連綿, 白水蜿蜒。

    是姹紫嫣紅的三月天。

    仇薄燈睜開眼。

    光從婆娑的扶桑葉縫落下來，碎金一般燦爛, 就是亮得有幾分刺眼。他瞇起眼，懶散地抬手遮了一下光線，或許因為睡得太久，一時間有些不清楚自己怎么又在扶桑上睡著了？現(xiàn)在又是什么時候了？

    籥舞笙鼓，樂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禮[1]

    熱熱鬧鬧的鼓點從樹底傳來。

    他在古木上側(cè)過身，尋聲下看。

    扶桑樹底燃著熊熊篝火, 色彩斑斕的巨虎追逐自己的尾巴，持銅戈的武士哐哐地喝酒，藍(lán)羽女孩在一群朱雀幼崽的簇?fù)硐绿瑁谝掳坠诘那嗄昱吭诰聘着赃呣抢粭l尾巴火光照在或美或丑, 或威嚴(yán)或可怖的臉上，每一張帶著喜悅的笑容。

    是在舉行望祭啊。

    他隱約記起來。

    他們剛用北斗勾辟開鐘山往外的荒瘴, 在那邊種下尋木，作為北方之表。啟四極的得到初步實現(xiàn)，讓厚土通明不晦的設(shè)想有實現(xiàn)的希望回到夷丘后, 在鑄造第二件鎮(zhèn)方重器前, 舉行了慶祝的祭典。

    可他們是誰？

    他又是誰？

    啾啾！啾！

    紅絨絨一團的小朱雀們眼尖地發(fā)現(xiàn)垂出枝干的雪白衣袖, 撲棱著翅膀, 一聲接一聲地叫。樂聲熱鬧喧嘩，只有小朱雀附近跳舞的藍(lán)羽女孩聽到了, 她抬頭上看, 展開幽藍(lán)的羽翼, 穿過流云，飛了上來。

    神君, 您怎么在這里呀？厭火好像在找您。

    女孩斂翅，跪坐在旁近的另一枝干上。她翎羽幽藍(lán)華美，眉眼間的嫵媚妖冶還未張開，還格外青澀。

    厭火是誰？

    他恍惚了一瞬，想不起是誰，只覺得格外熟悉，口中卻已經(jīng)習(xí)慣性地回答：讓牧狄先試試那家伙的酒，好喝我再下去。

    牧狄又是誰？

    日光變得更加刺眼了，照得所有事物的邊沿都化進(jìn)一片白亮里。他閉了閉眼，再睜開，周圍還是一片刺目。

    他只好便低頭向下看去。

    樹底下的小朱雀們羽翼還未長好，撲騰著飛起又啪嘰掉下，屢試屢敗，屢敗屢試。旁邊喝得醉醺醺的文虎踩著貓步過來，一甩尾巴，把幾個紅絨絨的毛團卷走，毛團們發(fā)出啾啾啾的惱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