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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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巫羅第一反應是烏呈釀。 這玩意是最后族里年輕人歡迎的烈酒了。南疆潮氣深重,原始密林里危機四伏,活在這里就跟把腦袋系腰帶上沒什么區別,因此巫族向來民風彪悍,男男女女之間的那檔子事沒什么講究的。看上誰就請誰喝酒,第一次喝的酒還是正常的,被請的人要是也看對眼了,就要去采烏木上的并蒂花釀烏呈酒回請。 這種并蒂花釀出來的烏呈酒比春/藥還有烈,一壇酒下去,基本上就快活得跟神仙也沒什么差別了 不過,這玩意現在對那一位顯然大不敬到得去掛尸高枝謝罪,甚至一出口都不用他自己去掛高枝,師巫洛就能直接把他宰了。 兼酒,是烈酒,師巫洛垂眼看著一壇壇擺開的酒,但他什么酒都喝。 什么酒都喝,就不知道他會最喜歡哪種酒。 巫羅瞅著一壇壇整整齊齊擺開的酒,心說怪不得收集了這么多,原來是不知道他會最喜歡哪種酒,就干脆把走到哪就把哪里的美酒收集起來了:北葛氏的二回龍、江左的潯酒、渝州的虞泉釀、天東的云夢從東到西,從北到南,無所不包。 一千年里,這個人除了橫殺肆斬,還一直默默在為另一個人找他也許會喜歡的酒。 可過去那么多年,他們誰也不知道那個人到底能不能回來。 嗯巫羅老頭抓了抓頭發,那飲酒也是要看環境的,一起湖心垂釣喝的酒跟一起迎風踏浪喝的酒肯定不一樣的。小雪時要喝讓人能想起爐火的酒,高脊冰風時要喝讓人如見烈日的酒,烈日灼灼驕陽萬里時要喝讓人想起清泉孤松的酒然后還得看看呃 巫羅又卡格了一下。 他想說還得看看是發展到能親嘴還是能拉手的地步,但這話太粗俗,放在巫民身上沒什么,卻不好在師巫洛面前說 巫羅覺得也虧得首巫大人問的是他,不是其他幾個人,他至少讀過點別處所謂的典籍詩文,搜腸刮肚,也能憋出點文縐縐,像模像樣的東西。 換做其他人來,鐵定瞠目結舌,直想喝個酒,還他娘的有這么多講究? 具體要回請他什么酒,就得大人您自己選嘍,巫羅輕聲道,您想想您是想在什么地方請他喝酒,覺得他會喜歡什么酒別人說的是不準的,您自己的感覺才是準的。 他又有句話沒說。 其實選什么酒都是對的,只要對方其實也對你有意思。 反過來也一樣,要是對方對你什么意思都沒有,那選什么都是錯的。 師巫洛沉默地點頭,他看著排開的一壇壇酒,不知道在想什么。 篤篤篤。 一名胡長及地,背駝如峰的老頭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祭壇。 巫羅跟他打招呼嘿,咸老鬼,你這胡子還沒被你孫女扯光啊? 巫咸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畢恭畢敬地朝師巫洛行了一個禮:大人,藥放好了。 師巫洛點點頭,收起酒獨自走下祭壇。 嘖。 瞅著師巫洛背影消失在古木之間,巫羅砸吧了一下煙斗,搖了搖頭。 讓他主動去治傷可真不容易。 你跟他說什么了?巫咸打袖子里摸出根煙斗,也抽了起來,這么管用? 以前師巫洛每次離開南疆,回來的時候,不管傷得是輕還是重,都沒見他理睬過。雖然過段時間,靠著實力高,傷也就好了,但總這樣也不是個事啊。只是,族里一干人勸是不管用的,強行把人押去治吧且不說敢不敢,單就打也沒人打得過,只能干瞪眼。 對此最氣憤的,莫過于巫咸了。 他是族里最精通醫術的人。 上次開完祭壇后,師巫洛破天荒地愿意處理一下傷。巫咸馬不停蹄地熬了一堆草藥,一副勢必借這個機會把首巫大人身上的沉疴舊疾一起解決的架勢。結果藥還沒熬好,師巫洛一句解釋都沒有,就直接又回到祭壇,強行啟動秘法。 而且比上次還夸張。 上次只是靈識親自,這次他直接壓下傷,分魂過去了。 原本只是重傷,等秘法結束返魂回來,簡直就跟半只腳踏進棺材沒兩樣了。巫咸氣得差點直接背過氣去,火急火燎地重新熬藥怕他又半路走掉,這次藥熬好了,巫咸立刻親自過來催。 好在這次師巫洛沒有再匆匆離開,而是真的過去了。 我說的管什么用?巫羅嗤笑,煙斗磕在石面,磕出點火星來,是那位要他好好活著吧。 我想也是。巫咸捋須,那首巫大人剛剛擺一堆酒做什么? 巫羅隨口把剛才的事說了遍。 巫咸一拍大腿:問你該請什么酒? 這不挺好的,巫羅說,至少開始像個活人了,你這么吃驚干什么? 不不不,巫咸擺手,我是說,他居然問你。 巫羅一皺眉:咸老鬼,你什么意思? 你這種打光棍到現在的家伙,能懂個屁,巫咸臉都快扭曲了,見鬼,他要是真信了你亂七八糟出的餿主意,那還不完了!你給我滾去掛樹枝謝罪吧!! 巫羅勃然大怒。 胡扯!當年族里最受歡迎的可是我!你那時候連只母豬都懶得理你。老子孫女都嫁了,你到現在還是老光棍。 混賬,那是因為我專情。 巫咸冷笑:光棍。 巫羅語塞。 師巫洛把自己沉進藥池里。 他雙手交叉,靜靜地仰望池子頂部的鐘乳巖,清而冷的水從如倒立生長的石筍尖滴落,落在水面,發出清脆的嘀嗒聲,仿佛在計數時間。 嘀嗒。 嘀嗒。 在師巫洛心底,一直有一個計時的水漏,里面的水一直在往下落,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獨自一人的時候,其實什么都沒有在看。 他只是在數著時間的步伐。 一天一天,積成一月,一月一月,積成一年。 年年歲歲,永無止境。 在之前,那個漏斗里水滴落的速度是那么慢,慢到每一滴都像穿過很遠很長的距離。但某一天之后,它又在某一些時候,忽然落得那么快,快得讓人手足無措。 比如在鱬城。 強行激發秘術的結果就是若木靈傀一寸一寸地破碎。 他忍不住緊緊抓住仇薄燈的手,明明知道之后還能再見面,可還是覺得舍不得見到那個人的時候,水漏的嘀嗒聲,就快得讓人恐懼,讓人想將它凍住,好叫時間就那么停下來,不再流走。 每一瞬都像偷來的夢。 略微炙熱的藥水滾過傷口,細微疼痛的同時讓人昏昏欲睡。 師巫洛閉上眼,讓意識漸漸地沉進黑暗。 曾幾何時,入夢是他最恐懼的事。 一旦沉進夢里,就會看到那道從天空墜落的鮮紅身影。他一次又一次,拼盡一切地想要伸出手去,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么都做不到。但他又如此渴望入夢,因為只有在夢里,才能見到那個人。 我會接住你。 在徹底陷進黑暗之前,師巫洛輕聲說。 對自己,對另一個人。 仇薄燈下巴枕在胳膊上,空著的一手拿著折扇懶洋洋地敲著桌面。 陸凈覺得吵,抗議了幾次,仇薄燈都只做沒聽到他討厭死沉沉的安靜,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只要沒睡著,就一定要折騰出點什么動靜。上輩子,黃金友律下,仇大少爺一個朋友都沒有,就算這樣,他指揮跟班狗腿,都要指揮出一片喧嘩。 要前擁后簇,要熱熱鬧鬧。 還要什么呢? 仇薄燈轉過頭去,一言不發地望著飛舟外的流云。 若木靈偶碎了之后,袖子里驟然一空,空得讓人不自在。 真奇怪,明明把那么一個小木偶掛在袖子里,也就是這幾天才有的事,按道理還遠遠沒到養成習慣的時間。 流云的顏色漸漸地變成了瑰紅。 仇薄燈的手指停頓了一下,他想起鱬城日出的那一天金日高懸,雨幕連綿,鱬魚在他們身邊輕緩地游曳,那個人扣住他的手指一直在輕微地顫抖著。一開始,他以為那個人是在緊張,后來發現不對。 不是在緊張。 是在若無其事地忍耐疼痛。 什么樣的疼痛會讓師巫洛那樣的人都克制不住指尖的顫抖?又是為什么疼到那種地步也沒有離開鱬城?他蠢么? 簡直愚不可及。 回你的南疆去。 他掙開與自己相扣的手,自顧自地轉身,踏著積水朝城門的方向走去。 記得,你欠我一次酒。 好。 背后傳來的答應聲很輕。 那時候,仇薄燈心里是有點想回頭看一眼的,可事實上他頭也不回。還能是怎么樣呢?秘法解除時,所有虛虛實實的相要么像水墨一樣淡去,要么像億萬光點般碎去不論是哪一種,他都很討厭。 他討厭離別。 所以他從不送別。 只要沒有親眼目睹,就永不離別。 我要去漆吳。 他最后說了這么一句,只是某個人真的能理解他什么意思嗎? 仇薄燈有點不確定。 誒?晚霞真好看啊。陸凈順著仇薄燈目光看了一眼,贊嘆道。 晚霞?一邊癱著的左月生敏銳地捕捉到什么,彈了起來,往窗戶一瞅,馬上興奮地喊起來,到了到了!漆吳山到了!艸!我們運氣真好,時間真趕巧! 說話間,天雪舟開始緩緩下降,天空也在迅速變幻著,像巖漿傾倒,紅與金的顏料碰撞調和,蒼穹成為了一片最瑰麗的畫布。緊接著,就是炙熱的風和一重蓋過一重的潮聲,即使在飛舟里都能感受到風的熱熱烈烈和潮的浩浩蕩蕩。 左月生興奮地大呼小叫起來,上躥下跳地揮舞著手臂: 快快快!都趕緊準備準備! 一會就能看到金烏載日了! 金烏快要到了! 第45章 金烏載日 藥谷處內陸, 離海甚遠,陸凈打娘胎里出來, 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海,一時間心潮滂湃,張口欲作詩。不料,嘴巴剛張開,一口炙熱的風就直接穿過咽喉,貫進五臟六肺。 風從天空壓下來! 仇薄燈從未聽過那么驚心動魄的鼓翼,一起一落間千萬里的海水被排向左右, 浪潮拋卷向蒼穹,騰成高墻后轟然砸落,來不及碎成飛雪,就化作一片茫茫蒸汽。唳鳴響徹天地, 伴著金鐵長鎖被扯動的聲音。 他抬起頭。 熔金印進仇薄燈的瞳孔左月生在枎城說過的話回響在耳邊,他說, 它翼長三千丈!他沒有吹牛,沒有夸大!從所有人頭上飛過的,的的確確是那樣一只翼長三千丈的遮天巨鳥! 金烏! 三足金烏扇動它千丈之長的雙翼, 將蒼穹燃成一片翻涌的火海。 那是一只威嚴得超出所有想象的神話生物, 直長萬里的日輪以天索捆負它寬厚的背上, 鎖鏈末端被緊緊地抓在它彎曲強勁的三足中, 一身翎羽深黑如甲胄,邊緣勾勒著兇煞的紅光, 遮天的羽翼上滾落熔金般的流火。 它的出現使滄海剎那成血! 陶長老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 早早地展開結界, 否則此時這幾個人早化為了焦炭。 怎么樣? 左月生眉飛色舞,扯著嗓子問。 壯觀吧! 陸凈用力點頭。 他從未像這一刻這般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尤其是在金烏載著太陽從他們頭頂正上方飛過的瞬間, 視野中只剩下赤焰與紅云,炙浪讓一切都變得模糊扭曲,莫名的戰栗席卷全身,以至于胸口咽喉吐不出半點聲音。 怒海狂濤,人如草芥。 這么壯觀的日和烏,年復一年,懸在山海閣頭上。 陶容長老走上前,枯瘦的手掌按在左月生的肩膀上,打鱬城事變后第一次開口說話。 像這樣被百氏掌控的太陽,還有九輪,更別提還有冥月。 左月生得意洋洋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轉過頭去,對上陶容長老蒼老的臉龐,見了不知多少風霜的眼睛,此刻如刀劍般與他對視。 百氏牧天,司命日月。你明白么?少閣主。 左月生看看他,又轉頭看向大海。 轟 金烏載著太陽落進海天相交之地,萬丈高的火峰涌向天空,給蒼穹和滄水留下一片血霞。長風還在來回鼓蕩,怒潮還在洶涌咆哮。 我明白。 左月生一字一頓地回答。 還查天軌嗎? 查! 他斬釘截鐵。 為什么不查?仇薄燈聽著他們的對話,提著太一劍,向前走了幾步,踏上一塊礁石,遠眺金烏載日消失的地方,日升月落,天命之常。什么時候淪落由人掌控,為人利用的地步?日月就該有序,四時就該有候。 天地辟啟,眾星歸洲。 萬民生來澤厚。 陶容長老一震,立刻緊緊地盯住仇薄燈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神色的變化。天邊的余火還未徹底消失,赤霞印照在仇薄燈的眼瞳里,像洶涌的血潮,像即將點燃鴻蒙的震怒難道 說得好!憑什么日月就該由百氏的那群龜孫主宰!我呸!未等陶長老再仔細分辨什么,陸凈便用力鼓起掌來,日月有序,四時有候,□□有常仇大少爺文采斐然!稱得上是太乙門面! 仇薄燈乜他一眼,橫劍就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