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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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臺上,舟子顏繞著一具男尸踏步而歌,聲音尖銳高亢。 仇薄燈遠遠地看著他,只覺得這名白日熟練奶孩子的青年仿佛驟然換了一個人,變得肅穆莊嚴,他的聲音穿過茫茫水霧,上問乎天下尋乎地,于浩然飄渺的厚土四方嚴厲地叱問游離在外的魂魄。 魂兮歸來! 四方欞門下的祝師祝女們齊聲高唱。 舟子顏合手握刀,刀尖沒入亡者胸口,隨著他繞臺而行,刀鋒自上而下,將亡者剖開。人死后血液本該逐漸暗淡逐漸凝固,但此時此刻,舟子顏一刀切落,鮮血卻猶自如泉般噴涌而出,色澤殷紅。 魂兮歸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歸兮!高天無極,其唯止歇! 水霧翻卷,蒼涼的招魂之歌帶著故土的譴責和呼喚,穿過四方欞門。原本被水底的光照得雪銀一片的圜壇周圍漸漸地出現了霞光。一尾尾赤鱬不知何時乘霧而來,它們在圜臺周圍,群聚而舞,應著祝師祝女們的歌聲,如母親,如父兄,如故友般,溫柔地催促不知飄往哪里的游魂返鄉。 仇薄燈按住了太陽xue。 舟子顏主持歸水用的是鱬城的方言,仇薄燈沒有學過除通用雅言外的任何一種城語,他不懂具體的一字一句是什么,可他就好像曾聽過類似的聲音,千千萬萬遍,以至于接觸到類似的旋律就一下子明白過這陌生語言里翻涌而出的呼喚。 那故去之人的魂魄啊,莫要在黑暗中久留,有這么多人守著一盞明燈等著你歸來。 無邊無際的瘴霧,永無止境的死寂,世上再無那樣的晦暗。 誰在那暗里點起了孤燈一盞? 誰在那死寂深處一遍又一遍呼喚? 使他不迷,使他魂定神安,也使他泫然欲泣。 魂兮歸兮!彼將不離! 舟子顏一刀剜出亡者的心臟,赤紅如生命在最后一刻的絢爛。他將彤丹般的心臟擺放在方臺的正上方,斂刀后退。 魂兮歸兮!歸彼水兮! 數以萬計的飛火游虹向上升起,又向下落下,像一朵游無數個生命組成的花,盛大地綻放又輝煌地合攏,在剎那間淹沒了高高的圜壇,淹沒了故去之人。 歸彼水兮!彼將不離! 歸兮歸兮! 仇薄燈向后退了一步,靠在柱子上,看著這仿佛殘忍又無比壯美的一幕。經歷過招魂,斫斬后,群儒將圜壇淹沒,繞壇而旋,久久不散。如歡迎,如接納。 您現在還覺得鱬城很美,鱬魚很美嗎? 有人在他背后問。 你以前就是因為這個討厭鱬城?仇薄燈反問。 下了圜臺的舟子顏衣袖上還沾著亡者不凝不冷的血,血一滴滴向下落下,一落自空中,便如幻影流光般消散。他點點頭:小時候一想到自己死了,也要被切碎喂魚就覺得很害怕,活著的時候好端端的一整個,死的時候反倒要支離破碎。想到那種場景,就會哇哇大哭起來,為了這個還被笑了好多年。 后來呢? 后來我爹我娘死了。他們很早很早就死了,我看著他們被送到水面的高臺上,又哭又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好幾個大人都攔不住我。他們也被神鱬吞沒了,我沒爹沒娘了。于是,我恨所有鱬魚,覺得是這里,是這些魚吞了我的爹娘,是真的恨,誰勸也不聽的那種。 仇薄燈沉默地聽著。 說話間,幾尾赤鱬游到舟子顏身邊,輕柔地蹭他的臉頰。舟子顏伸出手,用指腹輕輕地按了按其中一條圓圓的額頭。 爹娘死后,它們鍥而不舍地陪著我,不分白天黑夜,總有赤鱬在我身邊打轉。有時候是這條,有時候是那條,不過那時候我其實分不清楚,以為來來去去都是那幾條??晌夷菚r候恨它們啊。舟子顏輕聲說。 他透過蒙蒙雨霧,仿佛又看到那個偏激執拗的小孩。 所以我就故意躲在房間里,一躲躲好多天。我知道神鱬擔心我,我不吃不喝,它們就會一直陪著我,我是想拖著它們不讓它們回雨里去神鱬不能離開天雨太久,我其實是想讓它們死。人心真可怕,莫名其妙就能狠毒到那種地步。現在每次想起來,都想回去掐死自己算了,小白眼狼的。 一條赤鱬甩了他一尾巴。 像小時候說錯話,大人就往你頭上拍一下,不輕不重地教訓你。 說來好笑,真正差一點死掉的,不是赤鱬是我。爹娘死后,我就沒怎么吃東西,自以為躲了好多天,事實上一天都不到,我就倒下去了。倒下去的時候,我忽然就又感覺自己被父親背在背上其實不是父親,是赤鱬,很多很多條鱬魚。 它們聚集在一起,把他從昏暗的房間里托了出去。 它們的鱗片冰冷,身上的光卻帶著淡淡的暖意,那種熟悉到讓人嚎啕大哭的暖意。 是父親寬厚的肩膀,是母親溫柔的雙手。 分散在無數條鱬魚身上,成千上萬,如海洋般將他包圍。 他抱著最大的鱬魚,眼淚無聲地就流了下來,幾條小小的鱬魚游過來,貼著他的臉頰,輕柔地拭去他的淚水。 再后來,我有時候很討厭一些來鱬城的人,匆匆路過的就算了,一些知道了鱬城歸水的家伙,總是覺得歸水殘忍而又血腥。他們什么都不懂,他們只看到一點東西,就在那邊自以為文雅地痛斥這里蠻野無情。 他們懂什么? 舟子顏按了按自己的眼角,浮現出一枚赤紅的命鱗。 不是鱬魚貪食血rou,是城人不愿意離開這里。 鱬城的人沒有死亡,活于世上只是一段短程。 他們都是一尾游魚,最后都會回到魚群里。 第32章 鱬城夜市街如晝 我有一把劍。仇薄燈冷不丁說。 ?。?/br> 舟子顏一呆, 沒反應過來這話題是怎么跳躍的。 別拿隨隨便便什么破爛東西去做陣眼,你是看不起蒼天還是看不起鱬城?仇薄燈起身, 與懵愣的舟子顏擦肩而過,想祭天,就來找我借劍。 紅衣少年穿門而過,撐開一把油紙傘。 當然,借不借,看我心情。 紙傘撥開一重復一重的雨簾,仇薄燈沿回廊逐漸走遠了, 走進煙雨深處,只余他最后一句吊兒郎當般的話還沒有雨水洗凈。 舟子顏站在水閣中,哭笑不得。 又讓人找他借劍,又說借不借看他心情。這位太乙的小師祖, 難道自己就不覺得很矛盾嗎? 真想去太乙宗親眼看看啊,舟子顏低頭對一條鱬魚說, 看看他們是怎么供出這么位小祖宗的一定是個很有意思的宗門吧? 鱬魚游過,把淡淡的霞光投在他的手上。 依稀如幼時母親牽住他的手。 娘,是你么?舟子顏低問, 爹, 還有你么? 赤鱬徊游。 清秀的年輕城祝望著仇薄燈離去的方向, 神色隱約有些像小時候遇到什么難以抉擇的事, 躊躇猶豫間就會扭頭去看父母的面容,想尋求父親的一個眼神, 母親的一個微笑。時間過去那么久, 有些畫面依舊清晰如昨。 我我 我不知對錯。 我想你們。 子顏子顏!清脆的嗓音傳來, 小祝女噠噠噠地跑進水閣,陶長老讓你過去, 說要看看你當初學的東西還剩下多少?后半句話她努力把陶長老陰沉不善的腔調學了個三四分,學的時候大眼睛瞇得像月牙兒,顯然格外幸災樂禍,子顏子顏,你要是全忘啦,是不是就要被打板子了? 你以為我是你嗎?舟子顏神色如常地轉過身,敲了她腦袋一下,你提醒我得choucha你的《典藏》了,再像上次一樣?;ㄕ袑懶〕?,當心你的手。 哦 小豆丁把尾音拖得老長老長,老大不高興。 壞子顏。 想加倍罰抄嗎? 壞子顏壞子顏壞子顏! 一大一小兩人漸漸走遠,赤鱬或左或右,游過他們身旁。 鱬城街道店鋪鱗次櫛比,遠勝枎城。 店以布坊絲行最多,主要集中于潘街一帶,緋綾紅綢到鱬城人手里就生出了無窮無盡的變化,有成匹堆疊的,有裁衣織篷的,有勾絲挑花的,也有糊燈制袋的,如此等等,又挖空心思琢磨明暗多色的搭配要銀紅著玄墨、赫赤勾金邊、胭脂調石榴、茜素兌粉桃在光里,流離光幻。 冠梳兒賣也!冠梳兒賣也!胡家嬤嬤親造,手打穿珠也!圓潤潤一點朗月,明晃晃一彎弦鉤,金澄澄一眼招,亮灼灼兩穗飄!玉沉沉好個釵頭,銀雪雪真個簪稍 新折小枝花,羅帛脫蠟像生花像生花噯! 削刀磨剪,阿有難哉! 市井的叫賣聲不絕于耳,鱬城的人口音溫柔綿軟,吆喝起來時尾音拖得很長,起伏承轉便如唱歌一般。 仇薄燈撐著傘,走走停停。 攤主貨郎見他撐傘,就知道他是外城來的人,招呼時便格外熱情。仇薄燈出手豪爽到可稱敗家,他挨個地從攤子前逛過去,遇到入眼的,直接擲下金錠銀雪,連等小販貨郎手忙腳亂地剪錢還零都懶得,把東西拿了就走。 哎呀呀!五文就夠了!五文就夠了! 雙腿不便的老嬤嬤守著她的冠梳攤子,連連擺手,被仇薄燈這位揮金如土的少年郎嚇得夠嗆,死活不敢收。 她的攤子上自然不像叫賣唱詞那樣,當真是明月做的珠吳鉤彎的環,玉也不是玉只是些比較特殊的琢石,用不起真玉的普通百姓就它們拋磨打光,稱之為次玉。諸發冠梳子釵頭簪花材質對于仇薄燈這樣的人來說,粗劣得簡直不堪入目,但老嬤手藝絕佳,一應事物無分大小,掐絲擰花極盡心思。仇薄燈路過時,瞥見攤上有一條綴了黑琢石的束發帶,暗紋繡得精致,便買了下來。 仇薄燈不理她,撐傘繼續向前走。 哎哎哎!等等唉! 老嬤嬤在背后著急地喊,紅衣少年一轉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潘街街尾。 陸凈一會瞅瞅這個,一會望望那個,明明是藥谷公子硬生生滿是一副好奇無比的呆鵝相。左月生挽著袖子,同時和三名攤販砍價,為了一文銅板爭得面紅耳赤。 再減一文,我回去把東西賣給師兄師弟的時候,把你們陳家鋪的名號打上!左月生唾沫橫飛,到時你們的招幌就打出來了,以后清州人買提籠就知道你們陳家鋪的號頭,我可是免費給你們做做廣告!按理說你們還得付我錢才是,怎么連個一文錢的便兒都不給我,也忒不公道了。 就你還公道啊? 陸凈險些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不行!哪有你這么缺的,連個提籠的價都要砍,還有什、什么叫做廣告?咋個都沒聽說過。小販寸文不讓。 什么叫廣告?這鐵定又是左月生打仇大少爺那里學的詞兒。這些天來,他們都從仇薄燈那里學了不少新鮮詞。不過陸凈和左月生的學習方向有著顯著的區分,比如左月生掌握了一堆如大眾心理饑餓營銷羊群效應等亂七八糟的,陸凈則是學了一堆反派打臉炮灰用婁江的話來說,就是好的不學壞的學。 左月生唇槍舌劍,最終和三名攤販達成協議,各退一步,攤販便宜一文把東西賣給左月生,左月生則要直接把他們的所有積貨全買走。 交易一達成,左月生瞬間喜形于色,心里的盤算撥得噼里啪啦響成一片。 他買的是一些精致小巧的手編提籠,狀如赤鱬,這種小玩意其實沒啥實用價值,對修煉更是毫無幫助可言,但問題是,這玩意就跟胭脂水粉一樣,向來是慷慨女修無法拒絕的玩意特別是帶有地方特色的玩意,帶回去絕對受歡迎。 左月生甚至已經想好,到時候要怎么運用仇大少爺說的饑餓營銷,把它們奇貨可居地限量賣出去。 眉開眼笑間,陸凈狠命扯他領子:左胖左胖,看看看!仇薄燈在那! 在那就在那唄。 左月生順口答。 陸凈硬生生把他掰過身:不是,你看仇薄燈,他怎么怎么看起來 左月生一回頭,看見仇薄燈打傘走在前面的雨里,街上人來人往,他的身影在人流分分合合間時隱時現,他從一個又一個攤子前走過,揮金如土,寂寞孤獨。 他怎么了?陸凈小聲地問。 走!左月生麻溜地把買下來的東西往芥子袋里一塞,一拍陸凈的肩膀,管他怎么了呢!我們去找他喝酒! 酒館。 雁行兒,我賭大陸凈爛醉如泥,抱著桌子腿,我我會贏回來的!姓仇的和左胖子,你們給我等著!等著 這家伙的酒品能不能好一點?仇薄燈額上青筋直跳,把他丟水里吧! 丟水里恐怕也不管用啊。左月生齜牙咧嘴。 陸凈的酒量不算差,但問題是這家伙,酒品不好,一旦喝醉那就是個貨真價實的二傻子,不僅傻還常有石破天驚損人不利己之語。平時,仇薄燈和左月生沒少借他這點,趁他喝醉誆這小子,但要是在外邊喝酒,就顯得格外丟臉。 原本他們還商量,喝完酒去鱬城的魚梁樓逛逛,現在陸凈一醉,那還逛個頭。 算了算了,仇薄燈按了按太陽xue,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這家伙怎么辦?左月生一指抱著桌子腿開始啃的陸凈,媽的,上次扛他回去,他丫的吐了我一身,老子可不想再背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