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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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薄燈扯大氅的手一滑,震驚地抬起眼:等一下,誰跟你生死之交了?什么時候的事? 上輩子仇家家大業大,實力雄厚,就算仇大少爺眾所周知的脾氣差,孜孜不倦想湊上來跟他稱兄道弟的照舊沒有八百也有一千。 仇大少爺的擇友標準倒也不多,就兩條: 第一,顏值不能低,馬馬虎虎也得有他的十分之一,否則會寒磣到大少爺的眼。 第二,十八般武藝天文地理要樣樣齊全。 前者仇薄燈自認為天下有顏一石,他獨占九斗九升,天下共分一升,也就是說全天下加起來都不夠他的十分之一至于此推斷充滿多少仇少爺的個人自負暫且不提。后者,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倒不是沒有,但大多是國之棟梁,家族之精銳,和仇薄燈這種斗雞走狗醉生夢死的紈绔,不是一路貨色。 兩條一加,天底下就沒有配得仇薄燈認可的朋友人選。 熟料,一睡一醒,竟然有人直接越過朋友,晉升為他的生死之交?! 問題是這自稱生死之交的人,跟仇薄燈的兩條黃金友律,壓根就不沾邊啊。 當然是 左月生清清嗓子,剛要高談闊論,就聽到陸凈尖聲尖氣地穿過了整個院子。 來了!來了! 陸凈端著一個藥罐,一路小碎步地進來。 砰。 藥罐被鄭重地放到桌上,陸凈氣運丹田,煞有其事地掀開了蓋子:藥谷不傳之秘,生死人活白骨,養靈魄安神魂之秘方,花了我一個晚上,用盡全枎城最好的藥材,才熬出來的這藥。仇少爺,請! 仇薄燈驚奇地發現,這碗藥給他帶來的危險感,比扛著萬象八周伏清陣還強。 妙手回春十一郎名不虛傳。 左月生朝陸凈使了個眼色,陸凈立刻去把門關好,不僅上了里鎖,還搬了把凳子堵住門,防止有人直接從外面撞開。左月生摸出個碧碗,把咕嚕咕嚕冒著詭異氣泡的姑且稱為藥的東西倒了一大碗。 玻璃淺棱的,碧綠的。左月生還特地解釋,你點名過的碗,沒錯吧? 你可真貼心。仇薄燈夸道。 那就沒錯了,左月生貼心地把碗遞給他,來,陸兄一番心意,趁熱喝了吧。 左月半、小凈子,你們想除魔衛道可以直接說,仇薄燈盯著那碗黑不黑,紅不紅的東西,慢吞吞地開口,不必用這么麻煩的辦法。 小凈子是什么?陸凈一愣,隨即勃然大怒,什么除魔衛道,這可是藥谷秘方,能夠緩解業 咳咳咳咳!左月生咳出了肺癆。 陸凈打住話頭。 左月生摸出枚玉牌,注入靈力,外邊原本還能聽到的一點細碎聲音頓時全消失了。整個房間像和外界失去聯系。 仇薄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枚玉牌,斜披上黑氅。 好了,左月生說,現在可以問了。 你這一身業障到底是怎么回事?陸凈接口,順便強調了一下,我那藥真是藥谷秘方,用來緩解業障反噬的! 這個啊仇薄燈慢悠悠地開口。 左月生和陸凈一起屏息凝神。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們? 仇薄燈粲然一笑,卻又瞬間斂去笑意,純黑的眼眸冷冷地看著他們。 左月生和陸凈沒見過他和老城祝拼殺的樣子,也沒有近距離地親眼見過他一身業障的樣子,對姓仇的一身業障這件事沒有任何具體的認知,直到這一刻仇薄燈一張臉大半籠罩陰影里,皮膚冷白,嘴唇殷紅,眼神冰冷,仿佛一柄在黑暗中轉動的劍,血爬過它的刃口,一種危險而逼人的壓迫感。 你們算我什么人啊?仇薄燈輕柔地問。 左月生和陸凈的表情凝固住了。 仿佛猝不及防間,被人迎面揍了一記老拳。 完了,這廝要殺人滅口,左月生擠出個笑,捅了捅陸凈,這小子是真的沒良心。 你、你你我們怕別人發現,都親自給你守了好幾天房門了!陸十一郎單薄的江湖忽然稀里嘩啦地碎掉了。 這兩人的表情太丑了。 丑得讓人不忍直視。 我不知道。仇薄燈決定放過自己的眼睛,向后往床頭一靠,反正莫名其妙地就有了。 不想說就算。陸凈粗聲粗氣,猛地站起身要走,本公子也懶得知道。 好心被當做驢肝肺,悶著一股江湖折戟沉沙的郁火,一秒都不想在這里多待。 左月生用力拽他的衣袖。 死胖子,你要熱臉貼陸凈怒氣沖沖地罵,一回頭突然愣住了。 仇薄燈低垂著眼睫,安安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手,同樣還是坐在陰影里,給人的感覺卻和剛剛完全不一樣了。他聲音平靜,仿佛在說其他隨便什么人的事,總之不是他自己的:誰知道呢?反正本來就活得莫名其妙的,現在莫名其妙地多了一身業障又算什么?說不定我就真是什么毀天滅地的邪祟,遲早要被除魔衛道了。 陸凈心說這人又在扯什么鬼話。 哪有人活得莫名其妙的。 左月生又用力拽他的衣袖。 陸凈斜著視線,瞅見左月生蘸著酒在桌上寫了幾個張牙舞爪的大字: 這家伙!沒爹沒娘!!! 陸凈愣了一下。 他以前就是個專注風花雪月的陸十一郎,哪家酒閣的琴聲最清透,哪家花樓的曲兒最婉轉,他全一清二楚,至于其他的也就偶爾聽說一些。對于太乙小師祖的事,最常聽說的,也就是他如何如何能折騰,全然沒想過,這人是個無父無母的。 他、左月生和仇薄燈可能在別人眼里,都是同樣的貨色,但到底他和左胖子是雙親看著,恨鐵不成鋼也好,生灌硬輸也好,總有那么一兩個人是期望他們平安無事長長久久地活著??沙鸨糁皇翘业男熥?,太乙的人這么多年供著他,他為非作歹,有人勸過有人攔過嗎? 沒聽說過。 這世上,除了爹娘,誰又管你活得怎么樣?好還是壞,走得長遠還是一時風光。 陸凈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陰陽佩,一邊說著死胖子你踩到我衣擺了一邊慢吞吞地不自在地坐下了。 我覺得完全有可能是因為你小子太不干人事了,左月生一本正經地分析,我不就小時候和你打架,把你打哭了嗎?你扭頭攛掇我爹克扣我月錢,太缺德陰損了!還有那次,老頭子突然沒收我的飛舟,是不是你背后搞了什么,還有那次我被流放到霧城,還有那次我靠,姓仇的,你這么多年,真就件人事都不干,你不業障纏身誰業障纏身,這就叫蒼天有眼。 等等,陸凈敏銳地捕捉到關鍵,他哭過? 對啊,哭得可大聲了。左月生迅速回道。 那他是哪來的臉,那天讓我不要嚎,還說再嚎抽我的?陸凈不敢相信地問。 仇薄燈: 他發現自己好像不小心犯了個錯誤。 我現在還可以更不當人一點,仇薄燈威脅,強行打斷左月生的列舉,現在外面的情況怎么樣?古枎呢? 陸凈剛想回答,就被左月生又拽了一把。 你還是自己看吧。左月生一本正經地說,你救的樹,親眼看看才放心,對吧? 陸凈反應過來,趕緊附和:對對對,得親眼看看才對。 仇薄燈微微瞇著眼,盯著他們兩個看了一會兒。 兩個人巍然不動。 過了片刻,仇薄燈起身走到門口,踢開凳子,一把拉開門。他剛一出現在門口,就覺得仿佛有一道銀河倒懸,朝自己落下庭院中原本好端端的銀枎樹嘩啦落下無數片葉子,鋪天蓋地地把他淹沒了。 這是什么蠢得無藥可救的樹?! 仇薄燈奮力地拍落了一身的銀枎葉,不敢相信自己又跳飛舟又解夔龍鐲的,居然就是為了救這玩意?? 背后爆發出驚天震地的大笑,想來某兩人已經迎接過這樣熱情的感謝,誠心憋著一肚子壞水等他挨這一遭呢。 仇薄燈深吸一口氣,猛地回身。 柳家東院。 婁江正在奮筆疾書,給閣主匯報枎城的事。 他這幾天忙得焦頭爛額。 一個是太乙小師祖昏迷不醒,左月生和陸凈兩個人自告奮勇地打包票要照顧仇薄燈。說實話,他們兩個人負責照顧,才是真的讓婁江提心吊膽。一個是枎城遭此次大劫難,房屋倒塌了許多,山海閣作為總領清州諸城池的仙門,需要幫忙重建城池。眼下是瘴月,商旅不通,也只能由還停留在枎城的婁江負責。 見鬼!按理最該來處理這些事的左月生左少閣主,就知道成天跟藥谷陸公子混在一起喝酒吵鬧! 枎城一事已畢,但魂絲之事,仍疑點重重。其惑有三:一、葛青煉神化靈之法從何而來。二、天工府是否與此事有關。三、魂絲之源需前推三百年另有一事,斬葛青者,太乙仇長老,不知 正寫著,婁江就聽到西院那邊左月生和陸凈在大呼小叫。 仇大少爺!仇爺爺!親爺爺!放下太一劍!有話好說! 看在生死之交的份上! 婁江咔嚓一聲,第三十七次捏斷了手中的毛筆。他熟練且麻木地換了根筆,繼續奮筆疾書。返閣之后,請調不死城。望閣主成全! 古枎蒼蒼,其壽永長。 古枎蒼蒼,其福永昌。 古枎蒼蒼 出來找夔龍鐲的仇薄燈披著黑氅,提著壇酒站在屋檐下,看著枎城人清理倒塌的房屋。他們將燒焦的梁柱移開,將碎瓦清掃,將傷痕累累的地方填平,動作熟練而平靜。 好像麻木。 《諸神紀》寫仙寫俠,多寫仗劍當空千里去,一更別我二更回,飄飄然浩浩然,令人不勝神往。但對真正活在仙俠世界的絕大多數人來說,仙啊俠啊卻是另一回事,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屬于大能,他們早習慣了浩然飄渺后留下的一地殘墟,習慣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個陰謀展開,自己的命就不算命了。 就像這次枎城之變,在老城祝動手前,枎城人誰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經不屬于自己了? 前一天還一切如常,后一天就是天翻地覆,前前后后來來去去,他們的死與活,都與他們無關。 仇薄燈覺得自己可能是久違地昏迷,昏得腦子都有些不糊涂了。 否則他怎么會想這些東西?他一個紈绔敗家子什么時候還cao起了悲憫天下的心? 古枎蒼蒼啊 一位老人移開自家房屋的斷柱,看到了底下神枎斷裂的樹枝,撲通一下跪了下來,口中唱著的贊歌驟然帶上了悲聲。老人伸出枯瘦的手,和自家孫子一起,比捧自家先祖碑位還虔誠鄭重地將神枎斷枝抬了起來。 小孫子六七歲,正是熊孩子沒心沒肺的時候,剛剛刨自家院子的廢墟,撿塊破木板,都能呼呼生風地舞動,口中咻咻,現在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就掉下來了。 掉到斷落的枎木枝上。 仇薄燈搖晃酒壇的手微微一頓。 他們不是麻木,不是習慣。 他們只是覺得房子倒了還能再建,人沒了也算生死無常,神枎活著,就是最好的了。 蒼蒼古枎,其壽永長。 蒼蒼古枎,其福永昌。 蒼蒼。 這座城 城即是樹,樹即是城。 仇薄燈繼續將酒壇搖得嘩啦響。 他抬起頭,視野雖然還是被許多枎木遮擋,但天空已然可見,不像他剛來的時候那樣,天光只能勉強從枝葉的縫隙里漏下點細碎。按照左月生的說話,枎城人被控制著以血為牲,怎么都會大病數十天,但 哎!你小子昏得不是時候啊,左月生連比帶劃地形容,那天晚上,銀枎葉落滿城,滿城飛雪啊,落誰身上,誰就壯得跟頭牛似的。 光禿禿的,你變丑啦。 仇薄燈輕聲對神枎說。 值得嗎? 神枎無風自動,余下的銀葉沙沙作響。 你救了一城人,過了就要被各路仙人俠客追殺了,值得嗎?大概是不值得的,畢竟比起仙人俠客更可怕的是橫空多了幾個完全不符合標準的生死之交。 值得嗎?不值得嗎? 仇薄燈屈指彈陶壇,篤篤篤作響,想著自己要不干脆打道回府,夔龍鐲裂為兩半后,是打空中飛出去的,鬼知道掉哪個旮旯角了,枎城這么大,他要大海撈針地怎么找?只是那鐲子上次還能自個飛回來,這次是超過自動尋返的距離了嗎? 意思意思找了兩下的仇薄燈決定打道回柳府,去和去和婁江說一聲,讓他通知一下大家,翻廢墟的時候順帶注意點。 看看有誰拾金不昧,撿了后交上來。 他決定親自來找東西,決定得迅速,放棄不親力親為了,也放棄得迅速,街都沒溜完就要回去了。結果剛一起身,天空就是一道驚雷,緊接著瓢潑大雨就嘩嘩地下了起來。 仇薄燈站在屋檐下,看著大雨順著灰色的鈴鐺瓦,一排如線,琢磨他是該冒雨回去呢,還是該等等看看,說不定左月生和陸凈兩個蠢貨能夠意識到該出來找他。 大概是不能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