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娘就是曾經(jīng)的大家江茹，祖籍亦在涇南一帶，如此看來，與這位周大家相識(shí)，倒也并非不可能。

    “我聽聞紅樓年考那日，有人險(xiǎn)些復(fù)刻了二十四轉(zhuǎn)步生蓮，不知是哪位姑娘，可否一見？”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而來，商麗歌神色不變，上前行禮。

    周沐楠的目光在商麗歌身上頓了頓：“是你。”

    他深看了商麗歌一眼，未再多提。

    “想必你們都已聽說了，我年事漸高，這一身技藝放著也是浪費(fèi)，便想擇個(gè)弟子傳授。然苦覓多年，未有合心意之人，此次得素湘姑娘相邀，便也想來這紅樓里瞧瞧，若是能遂我這心愿，便是極好。”

    周沐楠解下背上琴袋，抽出一把古樸光鑒的七弦琴，他席地而坐，以膝為案，甚至不曾焚香，便指尖輕撥，似是隨手一彈便已成調(diào)。

    七弦琴音色略沉，顯得尤為曠然大氣，多用來演奏古曲，或是戰(zhàn)曲，然由周沐楠彈來，這音色幽幽，竟顯得分外纏綿悱惻，一時(shí)若瀑布飛流奔而不止，一時(shí)又如枝頭孤葉，與滄木難舍難離。

    一曲畢時(shí)，眾人方覺眼角濕潤(rùn)，竟是情難自已。

    原來蕭人落淚的傳聞，竟是真的。

    “這曲小調(diào)便是我給各位的見面禮，亦是一道題。”周沐楠抱琴起身，“若有意愿成我門下之徒者皆可一試，不限歌舞，不限曲樂，任何樂器皆通。”

    “十日之后，我再過來。”

    這一曲七弦小調(diào)，宛若繞梁三日。

    商麗歌亦是深受震撼，忍不住反復(fù)琢磨。不知為何，她雖然覺得這首小調(diào)堪稱完美，卻又總覺得似是少了些什么，然具體是什么，又說不上來。

    她試了多種樂器，然每一樣都好似彈不出那樣的韻味，也應(yīng)和不上七弦琴的沉音。

    商麗歌又去了趟庚娘的院子，她記得庚娘自己做過一樣樂器，然做到一半的時(shí)候不知為何又要?dú)Я恕．?dāng)時(shí)商麗歌覺得可惜，硬是攔了下來，庚娘便索性將那半成品贈(zèng)與了她。

    庚娘故去后，商麗歌將之又放回到她院中，就在庚娘的床板之下。

    商麗歌掀開床板，果見還在，便想試著將之完成。若天下間還有什么樂器能應(yīng)和得上這曲小調(diào)的，恐怕也唯有這樣了。

    “你想出門？”

    商麗歌點(diǎn)頭，制那樂器還需要不少材料，需得上街采購(gòu)。

    聞?dòng)裎⑽P(yáng)了揚(yáng)眉：“看不出來，你還會(huì)制琴。”

    “之前庚娘教過一些，她也制了大半我方能補(bǔ)全，若是讓我自己重頭來過，怕是不行的。”

    “還需哪些東西？”

    商麗歌報(bào)了幾樣，聽公子道：“芳雅琴行里有些，其余的怕是難尋。”

    一聽芳雅琴行，商麗歌的眸中亮了亮：“若真尋不到，我再試試用旁的材料替代，只是既然芳雅琴行里有些，可否讓掌柜的打個(gè)折？”

    商麗歌小聲道：“公子你也知道我手頭緊。”

    聞?dòng)窆戳斯创剑饬吮逃窠{上的一塊玉佩：“拿這個(gè)過去。”

    商麗歌喜笑顏開：“能打幾折？”

    聞?dòng)褚活D，唇邊的弧度更深了些：“八折。”

    八折也好，能省一些是一些。

    商麗歌謝過公子，將玉佩妥善收好，離去前卻聽公子又道：“記得戴幕籬。”

    他抬眸望來，眸光在她眉眼間停了停。

    “如今你也是紅袖榜上之人，這張臉不能叫人隨意看了去。”

    商麗歌微微一愣，點(diǎn)頭應(yīng)是。

    第二十八章 晉江獨(dú)發(fā)

    馬車等在后門,素簾青蓋，并無鑲金綴玉，只在前檐掛了兩盞小燈。此時(shí)正值白天并未點(diǎn)著,故而外看毫不張揚(yáng)卻很是眼熟。

    竟是公子的馬車。

    商麗歌微微一愣,同車夫道：“公子并不一道。”

    車夫笑道：“是公子的吩咐，姑娘上車吧。”

    既是公子允的，商麗歌便依言上車,車廂寬敞,里頭依然備好了茶水點(diǎn)心。水是剛燒的,用來泡茶正好,點(diǎn)心亦出爐不久,入口即化。

    果然,公子那樣的人若細(xì)心起來，只會(huì)叫人萬般熨帖。

    商麗歌眸中微微一動(dòng)，對(duì)車夫道：“先去趟萬民錢莊，我去兌些散銀。”

    上紅樓的多是達(dá)官顯貴世家子弟,這些人素來出手闊綽,故而宴飲得的賞賜也大多是金珠銀兩,少有散錢。

    商麗歌說的這個(gè)緣由,即便公子問起,也不會(huì)起疑。

    然她去錢莊并不是為此,而是將一部分銀錢存入。之所以選擇萬民錢莊，不僅因?yàn)檫@錢莊業(yè)大可靠,更是因?yàn)樗诙嗟囟奸_有相應(yīng)分號(hào),若有朝一日她能從紅樓中脫身，找到其他的落腳點(diǎn)也方便支取。

    只是以目前的形勢(shì)，她與紅樓糾纏甚深,一切只能等她成為行首大家之后再做打算，如今不過是未雨綢繆。

    馬車拐了趟錢莊之后便徑直去了芳雅琴行，琴行瞧著門庭清幽，實(shí)際上客流不少。因多是貴女嬌客，琴行二樓還專門設(shè)了雅間，供貴客等待休憩。

    素湘此時(shí)就坐在雅間之中，從窗口往外望去，正好能瞧見琴行門前的主街。

    此時(shí)，主街上緩緩行來一輛青蓋馬車，正停在琴行門口。從里頭出來的女子戴著白色幕籬，著湘色裙裾，外罩一件杏色繡花披風(fēng)，步履翩躚如弱柳扶風(fēng)，只一個(gè)側(cè)影便足以讓人眼前一亮。

    可惜垂落的幕籬白紗遮住了她的容顏，叫人看不清她的樣貌。路人頻頻回望，好奇之余又有幾分難言的遺憾。

    只盼能突來陣風(fēng)，將那薄紗吹起些許便好了。

    素湘卻是一眼認(rèn)出她來，捏著茶杯的素手微微一緊。她自然也認(rèn)得，那是公子的馬車，就連趕車的車夫本也是由公子一人驅(qū)使。

    茶杯里的水微晃出些許，素湘將茶杯一擱，驀然起身。

    外頭的小廝見她出來很是驚訝：“姑娘不再等等嗎，就快好了。”

    素湘拿上幕籬道：“我下回再來取。”

    到前廳時(shí)，商麗歌也已入了店，拿了公子的玉佩徑直尋了掌柜的。素湘戴上幕籬匆匆瞥了一眼，卻驀而駐足。

    通透碧玉落在那人掌中，不及半掌大小，玉質(zhì)毫無雜色雕成葉片形狀，同樣的成色，舉世也尋不出第二塊。

    公子的隨身玉佩堪比公子號(hào)令，這么些年從未交托于旁人。素湘忍不住上前一步，難道是公子有什么特別的吩咐……

    商麗歌對(duì)此全然不知，只攤開掌心對(duì)掌柜的道：“我需要些特殊的材料，公子說憑這玉能得些優(yōu)惠，掌柜的你瞧，可能打個(gè)八折？”

    掌柜的神色一言難盡。

    芳雅琴行是紅樓的暗樁，雖說往日里為了避嫌，制琴修琴的一應(yīng)訂單皆無作假，但商姑娘顯見是公子身邊的人，若是公子開口，琴行自不會(huì)同她收錢，可眼下這……

    掌柜的揣摩著公子的意思，只得硬著頭皮道：“確實(shí)能打八折。”

    本就是她自己的事，不該公子出面，能替她省些銀兩已是極好，商麗歌不疑有他，只將所需材料寫在紙上遞去：“那就勞煩掌柜的。”

    素湘面上的神情已不能用震驚來形容，怔在原地久久不能挪步。

    “小郎君這是怎么了？”

    “快，快去請(qǐng)大夫——”

    驀然身后有人呼喊，商麗歌掀了幕籬回頭，卻見老婦身旁的小郎君捂著喉嚨滿面通紅，兩眼都泛起了青白。

    “這是怎么了？”

    老婦喊道：“許、許是讓蜜餞核給卡住了——”

    商麗歌目色一沉，立時(shí)上前抱起小郎君，將他倒轉(zhuǎn)過來。

    “你做什么！”老婦驚怒，“我們可是平楊郡王家的人！出了事，你負(fù)責(zé)得起嗎？”

    商麗歌顧不上她，只一個(gè)勁拍著小郎君的后背。

    那老婦要來拉扯，又驀然被另一道素色身影隔開。素湘上前，幫著商麗歌將小郎君扶住，食指和中指在他胸腹間按壓，幾次之后，小郎君終于將蜜棗核吐出，呼吸也逐漸順暢起來。

    “徽弟！”從樓上奔下兩位年輕姑娘，見此皆一臉惶急，拉住小郎君左右瞧看，“這是怎么了？”

    “被異物卡住了喉嚨。”素湘回道，“他年歲尚小，這些帶核之物暫時(shí)就不要讓他吃了。”

    商麗歌也起身道：“看起來已無大礙，你們?nèi)舨环判模稍賻メt(yī)館瞧瞧。”

    這兩位姑娘一個(gè)眉清目秀氣質(zhì)溫婉，另一個(gè)五官尚算清秀，只是眼角微斜，看著極不好相與。

    素湘認(rèn)出人來，行禮道：“見過嘉和縣主。”

    “原是素湘姑娘。”縣主道，“這位是……”

    “商麗歌見過縣主。”

    嘉和縣主回了一禮：“今日多謝兩位姑娘出手相助，救助幼弟之情，平楊郡家沒齒難忘。”

    素湘似與嘉和縣主熟識(shí)，同她寒暄了幾句。商麗歌目光一轉(zhuǎn)，落在另一位姑娘身上，卻猛地一滯。

    那位姑娘穿著時(shí)興的十二幅襦裙，腕間套了一對(duì)水色極好的青白玉鐲，裙裾底下露出繡花鞋的兩頭，繡著大紅海棠。

    她轉(zhuǎn)頭斥那老婦：“叫你照看徽弟，你就是這么照看的么？”

    老婦訥訥不敢抬頭，商麗歌聽著她的聲音，卻覺著渾身發(fā)冷。

    ——莫說是妾，一個(gè)外室我都覺得惡心！

    ——拖下去！

    ——既已看清她的真面目，不若郎君親手送她一程。

    是她。

    原來前世綁了她，與王柯有婚約的那位，是平楊郡王家的庶長(zhǎng)女。

    素湘看了她一眼，見她面色不好不由眉間微蹙，對(duì)嘉和縣主道：“先帶小郎君去醫(yī)館瞧瞧吧，若留下什么后患就不好了。”

    嘉和縣主又謝過一回，便帶著人匆匆離開。

    素湘捏了商麗歌的手，指腹搭在她腕間：“你心疾氣促，出什么事了？”

    商麗歌收回手，勉強(qiáng)擠出一笑：“無妨，可能方才兇險(xiǎn)有些后怕，畢竟是平楊郡王家的人。”

    商麗歌看了素湘一眼：“你懂醫(yī)術(shù)？”

    她出手救那小郎君是因?yàn)榍埔娺^一位游方郎中曾這樣救治過一個(gè)孩子，可看素湘的手法卻是老道許多，不是一般人能模仿得出來的，又會(huì)把脈，顯然是懂些醫(yī)術(shù)。

    “幼時(shí)學(xué)過一二。”素湘不欲多言，她本想先行離去，經(jīng)方才一遭卻是道，“你既累了便上樓休息片刻，正好我也有些話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