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頭，格拉斯曼對上奎妮直視著他的眼睛。本就顫動的心臟又是狠狠一跳——

    那雙清澈動人的眼睛已經(jīng)不是碧綠色了，而是如同燃燒的火焰一般的紅色！

    在昏暗的房間中，格拉斯曼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仿佛被一只手，輕撫而過……

    **

    奎妮走出醫(yī)院大門時，外面天已漆黑。她抬頭仰望，深遠(yuǎn)的藍(lán)紫色天宇上點綴數(shù)粒星辰，月亮冰涼如水的光輝破云而出。

    肖恩正坐在醫(yī)院門口的椅子上等她。

    即便已經(jīng)是夜晚，醫(yī)院門前來往的車輛和人依舊很多。肖恩一個人和他的背包孤獨(dú)地坐在椅子上，像被這忙碌世界隔絕開的異類。

    奎妮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有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奎妮想起與格拉斯曼剛剛結(jié)束的那場談話的最后，沉思良久的格拉斯曼問她：“為什么是這里？為什么是肖恩？你并不了解他。”

    奎妮笑了一下，說：“你可以當(dāng)做是你們信仰的上帝將我送到這里來的。至于肖恩，”奎妮笑意加深，“或許我的了解比你以為的多一點。”

    豈止多一點。像觀看一部電影，奎妮已經(jīng)瀏覽完肖恩從出生到現(xiàn)在為止的全部經(jīng)歷，包括所有格拉斯曼知道和不知道的。

    也許這其中有許多事她不能完全理解，但奎妮能夠看到肖恩的不幸。

    因為自閉癥，肖恩從小與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就像一只誤闖入一片不屬于自己的森林的小動物，內(nèi)心充滿驚恐和不安，卻又極度渴望溫暖和情感——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渴望。

    可是周圍只有冷漠、嘲諷、麻木和自己無法適應(yīng)的喧鬧。而他的天性又如此單純善良，哪怕深處冰冷和充滿暴力、敵意的世界，他也從未試圖以同等的惡意抵抗。

    就像他幼時親眼目睹自己養(yǎng)的小兔子被父親摔死，目睹唯一陪伴他的弟弟因意外死去，他卻仍然愿意成為一名外科醫(yī)生，希望能幫助其他人遠(yuǎn)離死亡。他生命的質(zhì)地從未有過改變。

    奎妮覺得，這太有意思了。

    “為什么那個女人叫你惡魔？”半晌，肖恩問道。

    奎妮說：“也許因為我長得像惡魔。”

    肖恩看了她一眼，語氣肯定地說：“不，你不像。”

    有夜風(fēng)輕輕拂過，白天陽光明媚的柔和暖意漸近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隨風(fēng)潛入的淡淡涼意。

    奎妮笑了，歪著頭打量他：“你見過惡魔？”

    肖恩搖頭：“沒有。”接著突然說，“如果我們遇到火災(zāi)，你會先被營救的。”

    奎妮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惡魔和火災(zāi)有什么關(guān)系。

    “為什么？”她問。

    肖恩說：“因為梅倫德斯醫(yī)生說，引人注目的人占有優(yōu)勢。”

    奎妮其實沒有聽懂肖恩這句話是在夸她漂亮，也是在說，她長得很漂亮，所以不是惡魔。

    沒有聽懂的奎妮只是說：“如果我們遇到火災(zāi)，我一定會先救你。”

    肖恩雙手交叉扣在一起，感覺耳朵尖有點發(fā)熱。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嚴(yán)肅地問：“你知道火災(zāi)逃生方法嗎？”

    奎妮誠實地?fù)u頭：“不知道。”連聽都沒聽過。

    然后懵懂無知的小惡魔在回家的公交車上就被墨菲醫(yī)生拉著講了一路的火災(zāi)逃生課……

    兩人回到公寓，奎妮看到肖恩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

    奎妮歪頭打量他：“怎么了？”

    肖恩雙手交疊，目光在走廊里四下游移，就是不肯在她身上停留。

    “你房間沒有床，晚上怎么睡覺？”

    這個啊，奎妮很平常心地說：“我可以睡地上。”

    其實也可以睡半空，只是說出來好像有點嚇人。

    肖恩說：“你連床墊和被子都沒有。直接睡地板很硬，不僅影響睡眠質(zhì)量，而且對人體骨骼非常不利，可能引發(fā)脊椎痛。凌晨兩點以后地板溫度降低，還容易引起感冒。”

    他的目光依舊不看她，說話的語速很快，而且抑揚(yáng)頓挫，起伏回轉(zhuǎn)，異常流利，身體還隨著話語的節(jié)湊微微擺動。

    奎妮覺得，他每次說話時，配合著他的聲調(diào)和輕輕晃動的身體，就像一只隨時要唱歌和起舞的小熊，讓人很想伸手摸一摸。

    她還沒有學(xué)會隱藏情緒，想到了便開口說：“你像一只小熊。”

    肖恩奇怪地看著她：“我并不認(rèn)為自己和熊有任何相似之處。”

    奎妮笑了：“現(xiàn)在就很像。”

    她說著，踮起腳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fā)，然后又摸了摸，見他不動不躲開，便又摸了摸。

    肖恩不是不動不躲開，他是完全僵住了。

    肖恩長到這么大，只有弟弟史蒂夫像這樣摸過他的頭發(fā)。溫柔的，安撫的，鼓勵的，是他生命中最珍視的情感寄托。

    史蒂夫死后，肖恩有時會模仿史蒂夫的動作，輕輕撫一撫自己的頭發(fā)，就像史蒂夫以前那么做的一樣，就像史蒂夫還在他身邊一樣，就像他還擁有這一絲溫暖一樣。

    這是除了史蒂夫以外，第一次有人摸他的頭發(fā)。

    他應(yīng)該躲開的。他討厭與別人的身體接觸，即便將他撫養(yǎng)長大如同養(yǎng)父的格拉斯曼院長也不例外。

    肖恩不明白他為什么沒有躲開。

    也許他只是太驚訝了。他沒有想到奎妮會摸他的頭發(fā)，就像他沒有想到奎妮會將他比喻成小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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