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0)
有時候天地間就是這么玄妙,霧里看花,當局者迷,冥冥之中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天道特意安排。 他按照兩人之間特殊的指引,順順利利來到竹林所在,這也是燕杰書找也找不到的亂臣賊子的窩點。 江木其實不想見玄映,起碼這段時間之內不想見他,他對當初第一眼看見的圣僧形象記憶猶新,心里還是欣賞那種樣子的玄映,而非是現在墮落成妖的男人。 但現在他得去問對方一個問題。 江木破窗而入,一眼就看到那個坐在椅子上的慵懶和尚,正準備出手把人抓出來,一旁的蒙面女人瞬間擋在了玄映身前。 他微微蹙眉,拂袖打算擊開對方,女人的雙眸一動,周圍的場景立即開始變化。 江木心里了然,這人就是時六說的那個看不清面容的神秘女人,也是虛的女首領秦樂霜。 但她這一招對別人還行,對江木可不管用。 他剛想出手,玄映率先制止了秦樂霜的行為,轉頭對江木打趣說:小姑娘可受不了江大人你這一擊。 江木收手淡淡瞥他一眼:我又不會傷了她,倒是你要小心。 玄映順著他的話點頭:貧僧是得小心,小心駛得萬年船。 * 某處偏僻廊檐下。 這里離方才的屋舍有段距離,不會有人打擾,也不敢有人打擾。 今日天空陰沉得很,二人剛到廊檐,細雨就飄了下來,打得竹葉陣陣作響。 江大人怎么突然拜訪,莫不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你我倒是許久未見了。 玄映輕笑著揶揄他,薄薄的衣衫搭在身上,隱隱露出些什么,場面看著特別不正經。 江木眉頭微蹙,視線偏離不想看他,玄映懶懶散散像是沒骨頭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接著道:剛才你的出現嚇了貧僧一跳,還以為你終于決定要站在燕杰書那邊,準備過來捉拿貧僧歸案,但現在來看好像不是,貧僧有些好奇江大人此次前來有何貴干?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得就是江木,玄映也曉得對方不想看到自己,怎么現在突然過來,莫非出了什么事? 江木想問他的后腰有沒有一朵小紅花,可話到嘴邊,莫名有些張不開嘴,眉頭越皺越深。 玄映看他這樣就知道對方在糾結什么東西,不免有些好笑,不過江木不說,他倒是有話要說。 先前那桌飯菜,貧僧做了好些時辰,其中幾道還特意去學了菜式,本來想討你歡心,沒想到你連一口也不肯賞臉,唉,依你的性子怕是已經煩透我了。 他話說得抱怨,神情卻只有調侃,想來也不是真的在意江木沒有吃。 確實煩透你了。江木應道。 玄映笑然:那既然煩透了我,為何又來看我?江大人心口不一,有趣,有趣。 這和尚最會賣弄口舌,江木本來顧忌些什么,但此時真的懶得和他牽扯,直接開門見山:你的后腰可有一朵紅花胎記? 后腰?胎記?玄映微微歪頭眼神微瞇,身上寬大的衣衫隨風輕輕擺動,不過那個位置可看不見,哦,江大人今日原來是對貧僧的身體感興趣,這倒是難得,那不如你親自撩開來看看好了。 那語調微揚,似乎在做邀請。 一個男人,對一個男人,怎么能把話說得像個登徒子一樣膈應人? 江木皺著眉后退一步,看玄映這副做派,他就知曉定是沒有胎記,這人又想戲弄他。 只是這一瞬間說不上來是慶幸,還是有些失望,沒有胎記,那就和那個尤老先生所說無關。 江木打算直接走人,反正沒有紅花,他也無須和他啰嗦,不過他剛動身,玄映一把攔下他,身子擋在前面,居高臨下道:怎么說走就走呢,江大人還沒把話說清楚。 江木道:你既然沒有胎記,那事說與不說就沒多大意義了,你身上背得罪孽那么多,何必再加一條過去的。 玄映低頭笑道:我有沒有,和你說不說,有什么沖突?難不成江大人前來只是為了吊貧僧胃口? 他擋在江木身前,絲毫不讓,眼眸里倒映著江木的臉龐,二人僵持一會,江木最終開口將尤老先生的事告知對方。 * 廊檐外,雨聲越下越大。 廊檐下,卻越來越靜謐。 * 玄映面無表情地聽著江木說與玉蓮兒的相遇,去劍絕山莊做客,路遇安村的情況,以及見到一位在雌雄魔頭手中幸存的老者。 過會,他低聲輕笑:原來如此,江大人便是為這種事而來。 他的笑聲充滿了鄙夷,江木不知道玄映是笑他天真,還是笑他不遠千里而來的無聊,不過他也不在乎,對方愛怎么想怎么想。 身子越過玄映正打算飛身離開,他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衣服落地的聲音。 江木下意識側身看了一眼,頓時怔住。 白皙精瘦的后背映入眼簾,那上面有十幾道淡淡傷疤,交錯縱橫,而后腰處確實有朵精致的紅花胎記。 這胎記當真有?!那豈不是 玄映朝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再也不復方才的慵散,而是充滿了陰冷和兇狠,江木剛想張口,他瞬間扼住江木的手腕將其拉進,兩人一下子近在咫尺。 江大人,可是故意捉弄我? 他低頭說得咬牙切齒,隱隱約約似乎帶著恨意,一時間令江木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 玄映不相信江木說的話,什么尤老先生,慶州村莊被屠殺的事,他在這個世界上徘徊那么久,也掙扎那么久,早就已經認命了。 五十八項第一仍然得不到德寧認可,不就是因為他有一對魔頭父母? 他的父母是魔頭,玄覺的父母是抗魔英雄。 這就是最根本的區別! 可是現在告訴他,他是清白人家的孩子。 荒謬! 可笑! 那他之前所堅持的一切,不就毫無意義了? * 江木知道玄映接受不了,他設法瞞著天道,用秘術帶玄映偷偷從空間裂縫里來到安村,然后施展幻術讓玄映親身經歷尤爺爺過去的記憶。 那段時間很短,從孫家媳婦生產到屠村,夢中的世界特別特別短,不過玄映醒來后,很安靜,什么偏執的情緒都沒有了。 過了一會,他開始大笑,捧腹大笑。 沒有任何悲痛與氣惱,就是大笑。 像看到或者聽到什么非常搞笑的事一樣。 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忘乎所以。 笑到眼淚都流出來,捂著肚子哎呦叫喚。 他的世界只剩下大笑,特別純粹的笑。 不知是笑這世道荒唐,還是他自己荒唐。 * 回去的路上,兩人誰都沒開口。 天色已暗,城里倒是挺熱鬧。 萬家燈火,絢麗奪目,車水馬龍,熙熙攘攘。 他們走過街道,走過石橋,在一處河堤旁,玄映說:江木,可否陪我再放一次河燈。 * 現在不是放河燈的時節,但江木買了一堆材料,坐在石階處安安靜靜折著河燈。 他不喜歡玄映這種比較麻煩棘手的人,但某些時候他也愿意配合下對方,雖然玄映說,這是他高高在上的憐憫感在作祟。 * 我剛隨德寧回佛宗時,水土不服,身體不好整日生病,他為了幫我調養,費盡心思,到最后我還是來時那樣,他倒消瘦了十幾二十斤,那時的他與現在還不一樣,他是個胖和尚,我藏匿他,也是費盡心思。 佛宗沒有外面想得那么與世無爭,弟子之間的競爭常在,我初來并不受待見,小打小鬧免不得,不過很快那些煩惱就沒了,實力強比什么都令人信服。 我不喜打雷,原是因為那對父母修煉魔功,心性易怒,打雷影響他們的情緒,我總會遭受無妄之災。但德寧以為我害怕雷雨天,小時候每到雷雨時分,他就讓帶我去念經參佛,自以為做得不動聲色,現在想想確實好笑。 佛宗的弟子有專門住宿的地方,但我剛來時身上有傷,那些傷疤不好讓別人看到,所以一直跟著德寧居住。那時外面興起孩童睡前讀物,廟里的小和尚自然也喜歡聽,我對那些不感興趣,但德寧偏偏記在心里,以為每個人都喜歡。有時我因為傷勢疼痛難忍睡不著,他卻以為我無聊,非要給我講故事,只是他哪會那些東西,最后講來講去仍舊講佛,內容枯燥又乏味,我又疼又覺得無趣,結果竟然真的睡著了。 河燈是八歲那年,山下都在放河燈,還有河燈比賽什么,佛宗也有很多人去放,有的寄托相思,有的緬懷親人,我什么都沒有也沒有興趣,但因為德寧要去,我也只能跟著。他弄了兩盞河燈給我,上面居然寫了我父母,真是大逆不道,我其實知他的意思,但那兩盞河燈最后全都翻沉也算是天意使然。 我本來不想參加佛宗考核,宗主之位對我沒有吸引力,我也不想他為難,但名字是他替我報上的,我以為他想讓我接任,我以為他已經不在意那些事了成績公布的那天,我站在最前面,可他一直沒有看我,榜單上的第一位寫著我的名字,但他一句話都沒對我說,當眾選了玄覺,我問他為何,他回了我四個字你,不合適。 閉關之前,我曾私下里找過他,他對我閉門不見,我問他是否因為我的身世才不選我,結果什么也沒有得到,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但那天他上報我名字的時候,我真的想過怎么接下這份擔子,不過顯然是我自作多情了。 在江木疊河燈的時候,玄映斷斷續續說著些往事,語氣很平淡,平淡得像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耗盡了所有的心神。 江木道:他覺得你心性涼薄,你的不在乎同樣那么高高在上。 玄映偏頭看著他,不知怎么忽然輕笑:原來是這樣,那你我倒是有些相像了。 你還要做那些? 嗯。 死不回頭這種事江木也見過很多,只是像這種清醒的死不回頭確實少見,對方已經決定,他也不再說什么,把做好的河燈遞給玄映。 燭火搖曳,順水飄逝,一盞接一盞劃向遠方。 玄映雙手合十閉目許著愿,江木還是像以前那樣淡淡注視河燈飄遠,面上毫無波動。 貧僧之前許得是所謀劃之事順利成功。 江木低頭看了看他:那你倒可以接著許愿成功。 玄映輕笑:這是自然。 江木接道:雖然天地是不會讓你成功的。 他現在的謀劃,基本要動氣運根基,此界天道怎么都不可能任由發展,最后玄映勢必會失敗,這是板上釘釘的事。 玄映對這個回答沒有反駁,他靜靜看著江木問道:你在地府又謀劃些什么呢? 江木眼眸微暗:與你無關。 若我到地府后,打亂你的計劃呢? 你找死。 玄映笑道:呵呵,那可說不準,哎呀,這地府之中也和凡間無異,不過有你在,是挺有意思的,貧僧真想快點去看一看。 江木冷言:唯恐天下不亂。 玄映應下:此乃貧僧的本性。 江木不再理會他,玄映接著問:怎么?江大人還是那么討厭貧僧?我與你剖析那么多心事,江大人可愿意引我回去? 不愿。 呵呵,那可由不得江大人所想。 * 兩人的道路不相同,玄映仍舊選擇回去,江木繼續袖手旁觀,雙方都在等著時間。 在分離的時候,玄映本來走著突然轉身又看看他,兩人之間相隔了一條小河流,但此時卻宛如銀河那么長。 不管你信不信,與你出行的那段時日,我過得很輕松,說來也是可笑,明明是我做得局,在當時竟也深陷其中,撒謊撒到把自己蒙騙我有時常想若時間能停留在那時也不錯。 江木緩緩道:你不會想停留在那個時候,假的永遠都是假的。 或許如此。 玄映低頭笑了一下,轉身一步一步走向遠方,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黑暗里。 第94章 外面風波云涌,玄映的反撲計劃令燕杰書倍感壓力,不論是朝堂還是江湖都人心惶惶。 江木后來又回了趟佛宗,見了德寧大師,告訴他那些往事,對方聽他說完玄映的真正身世后沒說什么。 震驚沒有,自責沒有,后悔也沒有。 但江木感覺他枯瘦的身體變得更加頹然,像是被剝奪了生機,眼眸宛如一口枯井沒有任何光彩,那治好的舊疾好似并沒有真的讓他好起來,他盤腿坐在蒲團上佛珠掛在手腕仿佛已然坐化。 江木在外云游了快一個月,獨自一人,看看花,看看草,看看山間的云彩和水波蕩漾的湖面,他很少有這樣盲目閑逛的時候,往日不是為任務對象到處奔波,就是忙于地府各種瑣事。 當然也從未有哪個任務對象像玄映這么清醒,他也不需要他來幫他完成執念,所以江木的存在倒像是個等待他的歸宿。 日子一點一點過,江木只是等著,等最后那天的到來,等對方心事了,接著就是引靈回去。 在他心里已經默認玄映回歸地府之事了。 江木本來不打算去看玄映落敗,既定的結局沒什么觀看的必要,但陰差陽錯他最后還是看到了那一幕。 對方像斷了線的風箏摔落在地上,滿身是血,胸前一個血窟窿汩汩流著,洇濕了地面。 玄映的真實實力沒有他的頭腦聰明,這是一個致命弱點,也是天道設置的不可克服的障礙,否則他就不是半掙脫世界束縛了。 武功高強的妖僧但不是天下第一無人能擊敗,就像當年的雌雄魔頭被眾人聯合斬殺,不管玄映怎么布局,他都逃不掉命定的決斗。 而擁有無敵氣運的燕杰書,一開始就壓他一頭占據上風,雖然最后只能說是險勝,但那也是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