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0)
這天晚上,江木在醫院里做值班,一個小護士敲門進。 江醫生。 江木抬頭看著她:有事嗎? 我過會要去查房。 嗯。 我怕他還在那里坐著。 小護士說的人是李大海,其實住院部也有精神不太好的病人,他們和普通病人不住在一起,而且基本學醫的人都不會怕這個,但李大海有點不一樣,他的眼神太鬼了。 江木微微點下頭,道:我去查他,你看別的病人吧。 他在零點過后才去的李大海的房間。 對方孤零零坐在床頭,屋里并沒有其他人。 江木推門走進去,他也沒有抬頭看他,直到江木坐在他對面的床上,他才看著他,還是那種憂郁的眼睛。 你怎么了?他輕聲問道,聲音很有安撫力。 李大海等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迷路了。 他說得是一種很重的鄉音,也聽不出是哪里話。 一直在喃喃重復著我迷路了。 江木又問:我要怎么找到你? 李大海突然不說話了,像是他也不知道,那雙即將干涸的眼睛只是看著他。 江木微微嘆口氣,起身,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下:你該休息了。 李大海眼睛逐漸困乏,躺在床上,很快就睡了過去。 * 小江醫生,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啊?李大海坐在江木面前問,面容帶著局促,自從之前做過手術后,他就對這些穿白大褂的人有種莫名敬畏感。 江木輕聲道:明天您就可以出院了。 得到明確的信息,他忽然一下子放松起來。 江木看了看他,問:你恢復得很好。 那是,我覺得我現在身體真的挺不錯的。李大海回應。 江木看著他又道:不過您的睡眠質量不太好。 嗯?李大海有些疑惑。 江木指了指他臉上隱隱出現的黑眼圈。 李大海在醫院沒什么人說話,看到江醫生還挺和善,他就順勢說了說:可能是不太好,我這段時間老是做夢。 江木也沒給表現得在意,很不經意問道:什么夢? 李大海一下子陷入了回憶里,似乎是在思索那個夢。 我也記不得了,是我年輕時的一個事,那時候我見到一個很奇怪的人。 李大海沒有把夢境說完,因為他自己記得也很凌亂,他表現得不在意,江木也不在意,只是隨口提了句:醫院推出一個新項目,是催眠的一種,對促進睡眠作用很好,可以調理你的身體,要不要試一試? 嗯? 免費的。 那,那就做做試試唄。 李大海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忽悠了,反正這個江醫生看著人不錯,應該是不會騙自己的。 他躺在床上,江木坐在他身邊。 他本來是望著天花板,但不知怎么,對方的手指略過他眉心時,李大海感覺自己一下子失重了。 第42章 李大海已經六十三了,但現在他好像回到了自己年輕時。 思緒隨著那冰涼的指尖一下子飄回了很遠很遠。 在腦海深處像是被什么翻過,一個早已遺忘在記憶邊角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現在眼前,耳邊江醫生的話也逐漸放遠聽不真切。 他,看見了一個半面殘缺的老和尚。 * 那個時候的李大海還很年輕,眼睛明亮,身體健壯,充滿著活力。 他以前是當兵的,退伍以后不愿意回鄉下,自己去深圳的某個廠子謀了份工作,主要是拉貨物、跑長途,開著大貨車天南海北到處跑。 那天是個夏天,非常很熱。 萬里晴空,沒有一點風,烈日狠狠曝曬大地。 李大海開著一輛破舊的車行駛在路上,外面被太陽炙烤著,仿若能見層層熱浪,車里也是悶熱如在蒸屜。 這次跑長途,沒有人跟著他。 李大海一個人坐在又大又笨拙的貨車里,孤零零地行駛了很久很久。 很稀奇的是這條路上他沒有遇見一個人。 他心里很孤獨,正想著,前面一個黑點在路邊站著,李大海仔細看過去,發現是一個身體單薄、面容蒼白寡淡的年輕人,他停下車,問:你怎么了? 對方看著他:你能帶我一程嗎? 帶人倒是沒什么不行,李大海剛點頭,那人就上了車,他心里有些犯嘀咕,為啥這人也不說去哪,萬一他們不是一條路呢? 你要去哪?走了一段路后,他忍不住問。 年輕人只是靜靜看著他:前面。 李大海有些猶豫,前面是去哪,但那個年輕人沒再說話,他只好繼續往前開,走自己送貨的路。 沿途都是一樣的風景,天又悶又熱,李大海偷偷瞥了眼旁邊的人,他發現那個年輕人沒有流一滴汗,清爽中帶著說不出來的陰冷。 有那么一瞬間,如果不是現在太陽高照,他還以為自己拉到了什么臟東西。 路一直往前面走著,非常長,非常靜。 依舊是沒有碰到一個路人。 李大海恍惚間有種錯覺,他感覺自己會一直在這條路上行駛下去。 不過好在他頭腦發暈的時候,終于看到了一個房子。 那是一間寺廟,很小,外面看著十分的破舊。 寺廟旁邊有幾棵老樹,很高很高,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枝繁葉茂。 他把車停在一邊,坐在駕駛室里用力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清醒,等那陣眩暈的感覺差不多下去了,他看向旁邊的人:下去歇會吧。 那個年輕人對他微微點頭。 兩人下了車,看著前邊寺廟旁的大樹,他打算去樹蔭下休息會。 李大海剛走過去,正好看到一個和尚,背對著他,在晾地瓜干,看到了第三個人,他心里忽然放松了下來。 那和尚的身形不高,佝僂著背,動作還有些蹣跚。 李大海走過去,輕聲叫:師父? 和尚聽到有人叫自己,慢吞吞扭過身子。 等李大海看清后,不禁嚇得后退一大步。 那是副什么樣的面孔?他一時間形容不上來。 這人是個老和尚,只有半張臉。 缺失的另半張臉,少了只眼睛,少了點鼻子,少了點嘴唇,還少了一只耳朵,表面并不怎么平整,坑坑洼洼還有些小rou疙瘩,那長好的rou沒了皮的保護,看著異常猙獰。 他的嘴角裸露著部分的牙齦,正面能看到他有些發黑的牙齒,再仔細看他的整體,又發現這老和尚的腦袋也缺了一部分。 他不好意思地沖李大海笑了笑。 然而這一咧嘴,模樣更是恐怖。 李大海看到這可怖的笑容,瞬間心悸不已,下意識忙扭過臉去,結果他對上了一雙幽深的眼睛。 是那個年輕人,那人臉上依舊平淡,并沒有被嚇到。 老和尚看著有七十多歲的樣子,身體干瘦,顴骨很高,那完好的半邊臉被時光所侵蝕,皮膚像樹皮一樣粗糙布滿褶皺,這么一笑,簡直毛骨悚然。 李大海看了眼烈日下暴曬的大貨車,他很想走,但腿又邁不開,低著頭坐在樹下,手里抓著從車上帶下來的草帽,有一搭沒一搭給自己扇風。 那個年輕人在太陽下曬著,烈日好像不能攻破他的表皮,不過他這樣曬著,李大海心里卻放心了起來,因為他一路上都覺得這個莫名出現的人鬼里鬼氣。 那老和尚擺放好地瓜干,也坐了過來。 天空很藍,路人沒有,李大海在樹下坐了很久,依舊沒看到第四個人,他悄悄扭頭看了眼身邊的老和尚。 幸好現在正對著他的側臉是完好的那邊,雖然容顏已老了,但總不會有毀容的那邊可怖。 老和尚手里緩緩撥弄著一串佛珠,眼睛卻看著那個年輕人,也不說話,那眼睛看著很干涸,折射不出什么情緒,也不知道他是在發呆還是在念經。 李大海以前是個當兵的,老和尚的半邊臉雖然恐怖,但還不至于讓他害怕。 又坐了一會,他開口打破了這個安靜的氛圍。 你的臉是怎么回事? 老和尚看了看他,像是剛回神。 那邊的年輕人也走了過來,坐在了樹蔭下面。 老和尚想了一會,不知道是沒反應過來需要整理下思路,還是猶豫要不要告訴他們。 等了幾分鐘后,他告訴他們,這是他年輕時發生的事。 李大海遇到這老和尚是三四十年之前的事了。 他當時很年輕。 而老和尚那出事的半邊臉卻是四五十年之前,甚至更早,那時候老和尚也很年輕。 不過那個年代,是他無法想象的。 那件事發生在國家很艱難的時期,老和尚還是少年,他去參加一個擂臺比武,不幸被人砍傷。 李大海有些不解:都那個時期了,還有擂臺比武? 世道亂哪里都亂。老和尚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上面打上面的,下面爭下面的,各門各派的比武,沒法子退縮。 李大海以前也是愛打架的,小時候打,長大了也打,念學堂的時候打,在部隊里還是打。 于是他又問:那你怕嗎? 怕,他比我高,比我壯,年紀也比我大,我打不過他。 老和尚淡淡說著,語氣里倒沒有什么起伏,他頓了一下,轉過身子正面對著他們說:知道嗎?我當時只有十幾歲,只有十幾歲啊 那語氣依舊沒有什么起伏,卻多了幾分說不上來的怨憤。 他沒再說什么,李大海卻開始了胡思亂想。 在那個年代里,兵荒馬亂,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因為什么原因被迫上擂臺。 對方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他肯定是一個兇神惡煞的人。 那人站在擂臺上,惡狠狠盯著眼前膽怯的少年,然后拿起砍刀直接削掉了他的半張臉 李大海打過那么多年架,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都較量過,他也沒有怕的人,但是那個擂臺,太血腥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旁邊的年輕人,對方還是無動于衷的樣子,好像什么都引起不了他的興趣,李大海接著問:比武不應該是點到為止嗎? 老和尚點頭:是,但那個人不留手,他想砍了我的腦袋。 老和尚舉起左手對著自己脖頸比劃了一下,接著說:我躲開了,可還是被他削掉了半邊。 他低頭對著他,手在腦袋上比劃,李大海知道他的意思,那一刀不僅僅是削掉了他的臉,其實還帶有一部分頭骨。 李大海難以想象當時的慘狀,看著眼前的人,他干巴巴地說:可是你活下來了。 是,我活下來了。 老和尚跟著點頭,講到這,他又笑了一聲:那個時候,所有人都以為我死定了,沒人給我治,也沒有地方治,他們就隨便拿了些香灰糊在我的臉上,可是我就這么活下來了。 如此的幸運應當是讓人唏噓不已,但看著那張可怖的臉,也許活著也是一種痛苦。 李大海繼續問:那砍你的那個人呢?你就這么放過他了? 老和尚半微的那只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李大海的錯覺,好像突然睜大了許多。 他盯著李大海,用緩慢且又陰冷的語調說:他被我師兄撕了! 撕了 在這艷陽高照的夏天,李大海突然感覺有些發冷。 他不知道這是個語氣表達?還是像戲文里說的那樣,將人往上一拋,然后分別一手抓住一只腳,雙膀用力,使勁一撕,喀嚓一聲 但不管是怎樣,從那雙眼睛里,他知道,那個擂臺上兇神惡煞的人,早就死了。 李大海突然不想進行這個話題,摸了摸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煙點上,那老和尚看著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些什么。 李大海原以為對方是介意他抽煙,剛想將煙掐滅,可看那老和尚的眼神又不像那回事。 于是他抽出一根煙試著遞了過去,老和尚果然沒有拒絕,李大海劃了根火柴幫他點燃。 看著對方熟練吞吐的樣子,他問:您這樣沒事嗎? 老和尚沖他輕輕擺擺手,說:不礙事,只要不在寺里就行了。 說完扭頭看了一眼寺廟:佛祖不會怪的。 李大海默不作聲靜靜把那根煙抽完,這里靜的連知了聲都沒有,他心里很壓抑,伸手將口袋里的那包香煙取出,悉數塞給了老和尚,對方一愣然后連連朝他彎腰答謝。 我們繼續走吧。他對那個年輕人說。 對方卻搖了搖頭:我已經到了。 * 李大海坐在駕駛室里,望了眼還在樹蔭下正抽煙的老和尚和旁邊站著的年輕人。 那里煙霧繚繞,他看不真清楚,但能感覺得到,那兩人也在透過煙霧望著他 * 李大海睜開眼后,外面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窗照耀著他,李明亮早早來給他辦出院手續,李大海覺得自己忘了什么,但怎么都想不起來了。 等回去后,李家人也發現他沒有了那些奇怪的舉動,為了不讓他害怕,大家刻意遺忘了那些東西。 * 破舊的寺廟前,江木站在烈日下,一身黑衣,腰間系著細細鐵鏈,他等著那個老和尚抽完煙才道。 趙生,該上路了。 沒人知道當年那個受傷的少年是怎么活下來的,也沒人知道他那大半生都經歷了什么,他就頂著那副模樣艱難地走過了戰爭,走過了建國,又走過了風風雨雨,然后在某天悄悄湮沒在塵世里。 故事六:還我江山 第43章 月亮高懸在天空,幽幽月光照亮道路。 黑山腳下一高一矮兩個人提著燈走著。 高個的人,身材削瘦,膚色蒼白,是個年輕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