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此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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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的,她怎么可能會死?”斐孤站立的姿態勉強還算挺拔,只是那低下的頭便似壓彎的枝椏,隨即也抽走了那份固執的傲氣。 “她怎么會死呢?”斐孤不斷搖頭,反復確認道,“你是不是弄錯了?” 劍靈不知如何接話,天雷都響了,還有什么可辯駁的,一時沉默了。 “她為什么要死?”斐孤自顧自地問,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緊握的手,根本不敢張開手心。 “為什么要死?”斐孤喃喃道,那張漂亮俊秀的面孔上是無盡的迷茫,“不是說宿心地是避世之地嗎?所有傷害都會愈合的,她會好起來是不是?她會回來是不是?” “這……若是一位神靈強行自爆的話,恐怕也不好說。”這個地方他的主人創造完畢后再沒踏進過,這些未知的問題他怎么能知道呢?這樣一個避世之地,看上去多么完美無缺,又能綁定雙方,可是即便如此,連他主人都留不住鐘情之人的心,一份勉強來的感情又能停留在宿心地多久呢? 感情消耗殆盡的時候,牽魂契會不會失效呢?這些都是未知的。即便他的主人再怎么算無遺策,也算計不了人心,更何況這是個對他主人來說未曾生效過的失敗情契,理所當然地面對不了復雜感情里的諸多意外。 最開始的時候他本來就是想穩住斐孤,留住他的性命,因此也未曾深思牽魂契的處處漏洞。牽魂契確實是掙脫不了的,但是當結契者一方死去之時,能不能終止也都難料。 劍靈無奈嘆道:“都說強扭的瓜不甜了,你非得逼她。她性子傲,不愿意和你在一起,索性一死了之了。” “唉,都叫你放過她了,你偏不放,這下果然弄個你死我活的局面。”劍靈不勝唏噓,老氣橫秋道,“我說過這些神佛的心最是冷硬,哪兒有你的一席之地啊?” 斐孤看不到劍靈的模樣,聞言卻是緩緩抬頭,神情可怖:“一死了之?” 他什么都聽不進去了,身體開始顫抖起來,“為什么?”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斐孤念著司命說的最后那句話,像呆滯的傀儡一般不斷重復道,“為什么?” 天雷漸漸消退,他卻覺得頭暈目眩,心撕裂一般的疼痛起來,暖橘色的陽光照耀在這張蒼白俊美的面孔上,漆黑的眼瞳毫無光彩,斐孤呆呆地望向那刺眼的陽光,遲鈍地看向四處絢爛的雪白花朵,草地上清凌凌的水滴,是她融化過的水跡,這里什么都沒變化。 但她死了。 劍靈勸道:“她性子如此決絕,你逼迫她,這是遲早的結果,不是你死,就是她死。”劍靈似乎還松了口氣,好像在慶幸死的不是斐孤,“算了,就這樣罷,你忘了她就好了。” 斐孤啞然,他不斷搖頭,不肯信她已殞身,此處天地依舊動人,他卻感受到從胸口噴薄而出的痛楚,他沒辦法出聲,漸漸跪倒在地上。 極遠處佛塔之上懸掛的寶鐸輕晃,有鈴音微微傳來,他虛晃望去,褪色的記憶終于掙扎而出。 “舟疏,真的不要我陪你去嗎?” 那時他年逾古稀,心知大限將至,一定要去鏡禪寺禮佛,苦楝十分擔憂他已虛弱至極,不能獨自去那鏡禪寺參拜,因此還是陪伴他一同來到永明山下。 他已白發蒼蒼,形同枯槁,但去佛寺的石階還那么漫長,苦楝不放心,但他仍執意要自己去禮佛。 “真的不用,我自去便可。” 他輕輕松開苦楝的手,拄著拐杖一階一階往上走。 那只滿是皺紋的手從她手中抽離,清瘦得過分的身體艱難地離開她的支撐,苦楝站在他身后,蹙著眉凝望那步履蹣跚的背影。 素色長衫空蕩蕩地籠罩在他那副蒼老破敗的身體上,他拄著拐杖艱難地往上走,佝僂的姿態讓苦楝極為不忍,好幾次想施法助他,念及這人脾氣又硬生生忍下了。 她也知道他時日無多了,這恐怕是他最后的心愿。 清晨之時,薄暮籠山,仍有幾分清寒蕭瑟之意,處處花木仍似未醒之態,但晨鐘已響,她在山下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那曠遠的鐘聲。 這座古剎在此山最高處,巍巍千峰,山巒不斷,彼時來往參拜之人極少,只有舟疏一人緩慢前進的身影。 待他踏入鏡禪寺之時,已過了一個時辰,他已雙腿酸痛,氣喘吁吁。 但見鏡禪寺內,來往僧人身著袈裟,誦經打坐,侍奉在佛前。 正殿外處處點著正紅的巨燭,燭淚堆積,另有一種莊嚴凄美,佛寺內那種獨有的清寂綿長的檀香味令人靜默,仿佛一踏入伽藍寶地便自然而然生出一種對神佛的敬畏之心,再鬧騰的人都立刻循規蹈矩起來。 他徑直入了正殿,規規矩矩地跪在蒲團之上。 朱紅佛殿內,那年歲已久的金佛冰冷肅穆,透過那縹緲的香火一眼望去,似乎佛像的眉目卻又柔和了幾分。 他是道門中人,辜負了師父,廢了修為,是無顏再踏入道觀的,如今自然也只能來佛殿祈愿。 文簇在那肅穆的金佛緩緩閉目,雙手合十,心中虔誠剖白:“我,文簇,彼時年少魯莽,眼淺情怯,諸多錯事毀傷于鐘情之人,深愧于心。” “這寥寥數年伴在她身側又是鳩占鵲巢,拖累于她。” 他靜靜地細數,默然祈愿:“盼她早日飛升,得道成仙,免去所有痛楚傷害。” “而我只愿來世仍能陪在她左右。” “往后她若為妖,我便為妖,她若成仙,我亦苦修尋她而去。” 那位面容滄桑的老人在佛前微微含笑,想起舊日他與她談論的那本書:“若是不成,便求佛祖讓我成為一只癡而不傲的虎,靜靜守在她身邊。” “最要緊的是,來世千萬不要再傷害她了。” 他深深叩拜其間,拜了叁拜,才顫顫巍巍起身去請了一柱香供奉在佛前香爐之上,那金佛靜靜觀睹,默許他渺小的祈愿。 斐孤笑出聲來,慘白的面孔上那份笑意絕望至極。 他都想起來了,他所求之愿并不是要糾纏于她。 漫長的輪回,塵世不停輾轉,每一世他無所歸依,茫然追尋,都只為陪著她,不是想傷害她。 而他如今不僅傷害了她,甚至逼死了她。 斐孤猛地嘔出血來,一聲悲痛至極的長嘯回蕩在整個宿心地,他面上妖紋縱橫,一寸寸蔓延開來,邪氣的紋路直逼眼角。 劍靈大驚:“斐孤,你冷靜一點啊!咱們有事好商量……” “她不會死的。”斐孤嗆咳道,仍舊語氣堅決,“她會回來的。” 以命換命,他也會要她回來的。 待她回來,他會如她所愿,以死謝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