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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神壇之上(無情司命vs瘋批墮仙)在線閱讀 - 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你在想我,我就在你眼前,你還在想我。”斐孤冷靜下來后便對她的情緒了若指掌。

    “沒有想你。”他追隨而來,司命再度化作輕煙散于空中,姜花不停被吹動,遙見天際之中兩道迅疾的靈光不停變換糾纏。

    “你在想舟疏便是在想我。”

    “你不是舟疏,舟疏不是瘋子。”司命厭煩地停于石榴樹尖,廣袖一揮,塵屑飛揚,幾根紅線如箭矢一般刺在他腳步之前,意圖逼退他。

    斐孤毫不畏懼,飛身追上來,繼續胡攪蠻纏:“你在意我,苦楝,你舍不得我。”

    她明知即便他動手也會立刻愈合,但還是失控地制止了他,司命煩躁不已:“我只是不愛看人沒有自尊地作踐自己。”

    石榴樹嘩啦啦地響,火紅的花瓣輕飄飄落下。二人不過咫尺之遙,斐孤顯然不信她的話,一張笑臉湊上來,司命惱怒地退后,一掌擊去,強調道:“別再輕賤自己了,我不喜歡你,你要死便干脆利落地死,少玩苦rou計。”

    斐孤生受了一掌,眼見苦楝冷哼一聲,別過頭飛遠了,他笑道:“不是苦rou計,你要我千刀萬剮,我只是照做,是你心疼我,舍不得了。”他又召出匕首,拿在手里隨意地拋來拋去,溫柔道,“你要是想讓我再來無數遍,我也可以。反正死不了,若是看我被折磨能叫你消氣,我樂意至極。”

    司命已離得極遠,但仍頭也不回地精準打落他的匕首。她根本不想看他真的刮下皮rou來,方才親眼見他要割下面皮的那種窒息難受還揮之不去,她語氣卻還是冷冰冰:“瘋子。”

    斐孤眼見手中匕首再次墜落,心情更好:“苦楝,你就是喜歡我。”于是變本加厲地纏上來。

    “沒有。”她才不是因為心疼他,才不是。她動手殺他和看著他自己動手總歸不一樣,她只是不想看別人自殘,反襯自己是惡人罷了。

    “你主動抱過我,親過我,還……”

    “住口!只是幻境而已。”她不停強調,不肯正面回答。

    斐孤視若未聞:“苦楝,你有抱過別人,親過別人嗎?你喜歡我才讓同我親近。”

    “當然有。”司命極力冷靜回道。

    “你抱過誰,親過誰?”斐孤一點壓力也沒有,他之前便匆匆查看過苦楝的記憶,雖不能保證都看完了,即便曾有人送她美貌男寵,她也一概不收,只一心苦修,根本看不到什么曖昧情緣。

    “抱過很多人。”司命冷冷道。

    “你說謊。加上我,這幾萬年也不超過五個罷,其余四個還都是朋友之間的擁抱。”

    “有人抱著你入睡嗎?有人吻過你的唇嗎?”

    司命沒來由地想起很久以前,在凡間之時曾有一個小道士偷吻過她的唇,但那也不是什么好事,更不值一提了。

    可她還是強撐道:“當然有。”

    “說謊,堂堂司命滿口謊言。”斐孤笑瞇瞇道,“苦楝,為什么不肯承認你喜歡我,你待我總歸是不一樣的。”

    司命不由一怒,生氣地停下,裙擺一落,沒入姜花叢中,一樣的雪白,似花片蝶翅,動人得很。她冷言刺道:“你是說再也沒有人讓我一而再,再而叁地想置他于死地嗎?那你倒也確實是頭一個了。”

    “那代表你恨我嗎?那恨我也好,總歸我也是你唯一痛恨的人了。司命不是無愛無恨嗎?你恨我了,是不是也算愛我了?”

    “瘋子。”司命氣急,痛斥道,“胡攪蠻纏,你不要自欺欺人。”

    “我何曾……”

    “住口!別再跟著我!”她惱怒道,“再跟上來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裙擺一揚,她再度消失在眼前,斐孤低低笑開,這次沒有立刻去追人。

    司命幾番心緒起伏,實在煩了他,隨意走入一間道觀。

    但一踏入其間便覺有幾分熟悉,竹亭內掛了四只褪色的紅燈籠,明明是夏日,竹葉卻也是陳舊干涸的墨綠,像一副褪色的畫一般,滄桑古舊。灰碧冷落的主殿外只紅燭滿滿,火光搖曳,一口雕花紋的石缸里頭落了不少零散的銅板,像是祈愿所用。

    司命遙遙望去,正殿之內那模糊的神像,手中那支脫瓣蓮花都似曾相識,香案之上的金花籠、白玉盤里頭什么也沒擺,只有象頭瓶里盛著五六支新鮮姜花。。

    她四處看著,主殿上落灰的匾額辨不出字跡,她隨意擺手,“黃粱夢熟”四個大字立時便顯露出來,兩側字跡模糊的的垂聯也清晰可見:“入林始信無機事,出世方知有道情。”

    她想起來了,是聆音觀的陳設,竟然出現在此處。

    司命望向那神像,久久佇立。

    其實這里應該還有幾棵高大的玉蘭樹的,有一位秉性溫柔的俊秀書生,也曾有個蒙著紫紗的瞎眼道士。

    她想,今日倒是莫名想起了許多故人。

    塵世的舊緣,她早已不在意了,只是這里太舊了,香灰冷落,到處都是那種年歲逝去的苦澀感,她能感覺到,似乎有人在此處留下了太多無法釋然的傷懷之意。

    因此她離開了這間道觀,重新踏入了一間佛寺,其間金佛玉像,樓臺亭閣并無異樣,寺內青林垂影,檀香冉冉,幽靜非常,司命便隨意尋了一間簡單的禪房和衣入睡。

    寶鐸一響,鈴音清脆,苦楝已身處雷峰塔上,望著那人禮貌頷首道:“尊者,好久不見。”

    “施主,好久不見。”緣空合掌回禮。

    那是舟疏去世的四十年后,她于塵世輾轉,再次來到緣空身前,向他求解。

    “我有一不解之事,還請尊者賜教。”

    “請講。”

    “有位故人離世已久,他曾救過我,作為報答我許他一個愿望。”

    緣空捻著佛珠,靜靜聽她講。

    “百年須臾,凡人生死不過彈指一瞬。我答應了他,陪他一生。”

    “我看著他變老,逐漸虛弱,而后壽終正寢。”苦楝嘆道,“凡人真脆弱啊,他去世那日我在他墓地前待了許久,方作告別。”

    緣空手一頓,緩緩道:“施主有何不解?”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看他離世之時很奇怪。”

    “他對施主很好?”

    “是很好,他無妻無子,好友極少,身側只我一人。”

    “施主喜歡他?”緣空垂眸問道。

    “那倒不是。”苦楝搖搖頭,“不是男女之情。”

    “不瞞尊者,因為救命之恩,我用自身修為改了他命數,換了他幾十年陽壽。”高塔之上,她靜坐在緣空身側,紫色裙擺長墜,被風微微吹起,“我守著他,就像守著一株自己親手栽下的花,可是花期太短了,很快便開敗了。”

    “花還會再開的。”緣空眼眸微動。

    苦楝道:“即便花會重開,也不再是那一朵了。我不喜歡與凡人打交道便是因此,離別總是來得太快,他們何等脆弱。”

    “我慣愛獨來獨往,沒有什么朋友,所以不知他去世時的茫然是不是因為凡情。”苦楝臉上依舊是迷惘之態,“那確實是友人之情罷?”

    “他去世的那日,施主可曾落淚?”緣空并不看她,只捏緊佛珠,垂眸問道。

    苦楝搖搖頭。

    他手一松:“施主還記得上次我同你講的泣與不泣之事嗎?”

    苦楝恍然大悟:“記得。尊者講寺內見佛般泥洹像,座下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忘情者,故不泣,不能忘情者,故泣。”

    “不錯,施主講友人之情也許也有些重了,他或許是施主的朋友,可施主都未曾因他的離別傷心,其實施主的心里仍舊什么也沒有。”

    “故人逝去應當是十分傷情的。”緣空道。

    苦楝嘆道:“也許是我的心太硬罷,我未曾為人落淚過。他下葬之時,我只將他贈我的玉鐲一同放入棺內,權作陪葬之物了。”

    “緣分已盡,施主已做得很好了。”緣空寬慰道。

    “我總是很困惑,總是如此。”她的嗓音清妙,語氣卻是悵然不已,“我以為那是朋友了,可我原來卻也不夠看重他。”

    “所謂論跡不論心,施主盡力了。”

    “論跡不論心……”苦楝喃喃道,低頭望腳下蓮池,蓮葉稀疏,人影模糊,看不清面容。

    司命在禪房內靜靜睡著,睡得卻不甚安穩,眉頭緊皺。

    “你根本就是個行尸走rou,傀儡罷了!”

    “你什么也不懂,你根本沒有心。”

    那個時候……司命額角冒出細密的汗,是曳月和她爆發的唯一一次爭吵。

    “阿楝,我要成親了。”那天,曳月回眠影山上同她說了喜訊,秀靨含羞,杏眼里滿是憧憬。

    苦楝很是莫名:“你要同誰成親?”

    “是個開糖糕店的凡人,但是他對我很好,他很喜歡我。”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們認識半年了。”

    苦楝當即皺起眉頭:“人妖不能相戀,更何況你才與他相識半載,如何能定下終身?”

    “他愛我,我想要人愛我護我,我想要這凡世之情。”

    “可為什么一定要男女之情?親人、朋友動輒便能出賣背叛,何況男女之間靠皮相吸引來的情欲。他只是凡人,你是妖,你要如何依靠凡人來愛你護你?”

    曳月變了臉色:“阿楝,他會護著我的,他許諾我了會一生一世待我好的,不會有錯的。”

    “怎么不會有錯?”苦楝根本不信,曳月貪玩貪吃,最愛人間的新奇玩意兒,性子天真活潑,慣愛去人間玩耍,一個糖糕店的凡人便要她托付終身了,何等荒唐?

    “他愿意為我豁出性命,當時有山匪,他拼死相救,足見真心。”曳月笑起來,甜蜜不減,“他很寵我,起早貪黑給我做許多花糕甜餅,給我買漂亮的釵環首飾。”

    苦楝跟吃了蒼蠅一樣,搖頭道:“曳月,你是妖,不是貓貓狗狗,為什么要他來寵你?難不成放著好好的妖不當,你要去當他圈養的寵物?你知不知道那些被寵愛的貓貓狗狗隨隨便便就會被他們丟棄?”

    “還有,他開糖餅鋪子,不給你吃他也得起早貪黑做好糕點,賣給客人以此謀生。更別提什么釵環首飾,你難道缺嗎?這些東西你難道不能自己買嗎?”

    曳月面色已十分不好看了,苦楝卻還在繼續追問:“你告訴過他你是妖嗎?若他知道你是妖,還愿意為你豁出性命嗎?到時候你與凡人相戀,被哪方仙者道人發覺,你又能有什么好下場?眼下他愿為你赴湯蹈火,來年他便能置你于死地。”

    真話太難聽了,苦楝那時太沖動,也不管曳月能不能接受,言辭毫不客氣,句句尖銳,“人心復雜,他此刻的真心不代表他能永遠真心。”

    “夠了!”曳月徹底冷下臉,柳眉倒豎,“我是來告訴你喜訊的,你不祝福便罷還口出惡言。”

    “阿楝,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聰明?你以為你便什么都懂了。”曳月一字一句道,甜美的嗓音提高了便很有幾分尖刻,“你以為你是誰呢,這是我的事,輪不著你來管!”

    “阿楝,你知不知道,你永遠鐵石心腸,自以為是。”曳月輕誚道,“你不懂情,我不想和你一樣,你什么也不懂,你根本沒有心。”

    曳月似是不吐不快,將所有對她的不滿一個勁地倒出來。

    “凡人很好,心也是熱的,不像你冷冰冰,這也看不起,那也瞧不上。你太自愛了,阿楝,我一直覺得你太愛自己了,傲慢自大,慣愛權衡利弊,不愿意付出也不愿意去愛人,其實就是自私自利。”

    苦楝遲怔著抬眸看她,面色還是極鎮定的。

    “我愛他,我愿意為他冒險為他付出,哪怕受傷也不會后悔,而你,從來都不愿意冒險。”

    “你根本就是個行尸走rou,傀儡罷了!”

    山風一吹,林間鳥兒被她們二人高聲吵鬧驚飛,苦楝沒再接話,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曳月全然不理她,眼神里都是怒氣,一通發泄完便轉身大步離開,徒留苦楝待在原地。

    苦楝那時留在原地太久,被好友斥責令她一時僵硬,但更多的是困惑。

    為什么?為什么曳月說她是傀儡,是行尸走rou?

    因為她冷硬的心便是行尸走rou嗎?

    因為她不追逐凡情便是傲慢自大,自私自利嗎?

    可是誰稀罕呢?她不稀罕啊。

    為何世情不是情?為什么男女之情才算情?

    為何不追尋權力財富便是品行高潔,而不追求情愛便是行尸走rou,傀儡一只?

    為何?那么佛門道家豈不都是行尸走rou,諸天神佛豈不都是一群傀儡?

    她不是傀儡,他們才是被cao縱的傀儡,自墮欲海還沉淪不知。苦楝默默想。

    她不懂,她不明白。她為曳月的說辭感到難過,默默待在眠影山困惑地想了一夜。

    曳月是她最親近的朋友,可原來在她眼里,她竟是這般的。

    她還是有些傷心,但她也不會因為曳月那些話便覺得自己是行尸走rou。她不認同的事永遠不會認同,無論他人如何貶低,她都是她。

    次日黎明破曉,苦楝干脆利落地離開了眠影山。

    一別十年,再見便是雷峰塔下。

    那時曳月的夫君不見了,留書一封,道是被雷峰塔上的緣空帶走。曳月便追逐而來,要緣空交出她夫君。可是緣空根本未曾見過她夫君,這雷峰塔內只有白蛇,曳月不信要硬闖,反被緣空勸誡人妖不可相戀,勿再執迷。

    曳月自然更堅信是緣空捉了她夫君,出言不遜,再叁挑釁后見緣空不理,便要硬闖雷峰塔。

    緣空這時才嚴肅起來:“阿彌陀佛,施主,此處沒有你所尋之人,若要硬闖雷峰塔,我便不得不出手了。”

    曳月不過一只六百年修為的刺猬精,法力低微,生性膽怯,但此刻為了她夫君,不管不顧,刺藤一甩便直沖緣空而去。

    “阿彌陀佛。”緣空閉眼嘆道,一伸手,法杖徒然現于手中,佛印一開,輕而易舉便將曳月手中刺藤擊碎。

    曳月臉色一白,法杖已凌空橫來,佛光大作,數道佛印籠罩于她,她一時動彈不得,冷汗涔涔,才察覺眼前人修為深不見底,自己受這一杖定然打回原形,修為盡失。

    法杖已然極近,曳月睜眼死死看向雷峰塔內,凄楚大喊:“鋒郎!”

    沒有回應,她流下淚來,閉眼準備受死。

    金光忽然一晃,一道紫色身影忽然擋在她眼前,紫光暴漲,妖氣四溢,一柄楝花斷紋的長劍勉強擋住了那金色法杖,長劍與法杖交擊,一聲脆響,恨水哀鳴墜地。

    “阿楝?”曳月顫聲道。

    苦楝胸口生受了法杖一擊,一口鮮血便嘔出,強撐著擋在曳月身前,不敢松懈地召出紫綾去格擋,輕聲喚道:“還望尊者手下留情。”

    那聲音一出,緣空亦聞到濃烈的楝花香氣,一睜眼,眼神便是一變,紫綾如蛇般纏上法杖,緣空已然收手,法杖立回,紫綾便輕飄飄墜地。

    “多謝尊者。”苦楝頷首道。

    “阿楝?”曳月著急地去扶她,苦楝回身瞧她,不過十年,昔日靈動明媚的少女已是滿面風霜,她慣愛漂亮明亮的首飾,尤愛花簪金釵,玉鐲銀鈴,如今卻是布裙素簪,細白的腕上空蕩蕩的。她明明不會衰老,眼眸之中卻難掩疲憊,周身都是沉悶之氣。

    苦楝低聲道:“曳月,你要找的人真的不在此處,雷峰塔內只有白蛇,那個凡人騙了你,他早就跑了。”

    “什么?”曳月面色一變。

    “曳月,你還信我嗎?”苦楝抬手隨意抹去唇邊血跡,嘆道,“他是發現你是妖了,騙你來此處,想要置你于死地,如今已同別的女子私奔了。”

    曳月似五雷轟頂一般啞然良久,看苦楝慘白著臉望向她,心知苦楝不會騙她,強笑道:“我……我……”

    “去罷,你一看便知,他在湖懸鎮遠青客棧里。”

    曳月遲疑地看了看高塔之上,顧忌道:“可是他……”

    苦楝搖搖頭:“無妨,你去罷。”

    曳月低頭道:“多謝。”而后飛身離去。

    苦楝飛上高塔,徐徐坐于緣空身側,再度謝道:“多謝尊者。”

    緣空不看她,擲出一丹丸,扔在她懷中,冷聲道:“你不要命了。”

    “謝尊者。”苦楝撿起懷中丹丸服下,頓覺枯竭的精氣剎那似枯木再生,心神穩固,“我知尊者最是慈悲,自然不會下重手。”

    緣空眉眼冷冷的,還單手朝她行了一禮:“阿彌陀佛,我方才便是要收她。”

    “她并非故意的,只是被他人所騙,還望尊者恕罪。”苦楝一聽他還揪著曳月不放,有些著急地向他解釋。

    緣空瞥她一眼,轉著佛珠沉默半晌,“她便是那個和你吵架的朋友?”

    “是。”苦楝應道。

    “你竟還要救她?”緣空語氣罕見地有了些許不滿之意。

    “她待我很好。”苦楝笑了笑,“非常非常好。”

    那是叁百年前,苦楝路過靜水鎮,時值大旱,叁月未有雨,草木枯死,河流斷竭,水貴如金,哀嚎遍地。

    她被一名男童抓住裙擺,討要水喝,她一時心軟便變出一玉壺給了,那壺中水源源不斷,甘甜至極。誰知那男童便抓著不放,聲淚俱下地哭訴多么缺水,她是他遇到最好的人了,求她能不能多帶些水來。

    也是她蠢,見那男童面黃肌瘦,不僅給出了那玉壺,還應承了他的請求。

    她那玉壺之中不過是收集的花露,并不足以為靜水鎮降雨灌溉,于是她便去偷了心無觀的櫞水珠,施法擲入靜河,當日便下起大雨,河水再生,源源不斷。

    村民大喜,紛紛接水回家,苦楝只想借叁日櫞水珠,叁日后便物歸原主。

    可沒曾想,男童大肆宣揚都是她降雨,至第叁日,村民便一擁而上,磕頭跪謝,百般感激,要留她吃飯。

    她推辭不過便赴了這場精心準備的鴻門宴。

    歡聲笑語中,一杯接一杯的米酒不斷灌下,苦楝不知道怎么失去知覺的,再醒來便是在桃木棺中。

    她周身被五把桃木劍穿透,叁竅涌血,五臟皆傷,心脈刺入的那把桃木劍幾乎要了她半條命。

    密密麻麻的符纂貼于她周身,眉間、心口、唇邊,一處不漏,桃木棺每一刻都在削弱她的法力,她根本動彈不得,在劇烈的痛楚中,勉強打起精神去聽外頭動靜。

    “道長,就是她偷了櫞水珠,是這孩子親眼所見,我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若不是我們通風報信,這妖孽還逍遙法外呢!”一道道諂媚的聲音響起。

    “是啊,道長,這棺材還是全村人掏光家底湊出來的,請最好的工匠打造的上好桃木棺!您瞧!”

    回應他們的聲音中氣十足:“這櫞水珠我們一定會帶走的,既是她無意落在你們鎮,也該物歸原主。”

    那邊村民驚慌失措:“可是與云道長答應我們,只要擒了偷盜櫞水珠的賊,便能想法子幫我們降雨。”

    “是啊,道長求求你們了!我們不能沒有水啊!”不斷的磕頭聲咚咚響起。

    “這個你們放心。”另一道年輕些的聲音響起,“這蛇妖道行高深,如今我們將她封在棺內,鎮壓于靜河水底,靜河的水便不會枯竭。”

    苦楝躺在昏暗的桃木棺內,費力地睜著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她連手指都蜷曲不了,于是她也看不見這桃木棺外橫了多少鐵鏈,棺木外又貼了多少張血符。

    “那便好!事不宜遲,我們趕緊把她沉河罷!”

    “是啊是啊!把她沉河!把她沉河!”

    “沉河!沉河!”

    雀躍的聲音一道接一道,有微弱的擔憂聲突兀地冒出來,:“可是這妖孽不會逃出來罷?要不要把她的妖丹剖出來,那些妖怪不都是沒了這個東西就沒命了嗎?這樣我們也不用擔驚受怕。”

    苦楝記得這道聲音,是一個對她最為恭敬的年輕村民,看上去溫順老實,但他提出了最狠毒的要求。

    那幾位道長也是一驚,似乎驚訝于他們提出的想法過于殘忍,遲疑道:“這……若只有她的妖丹,靜河的水不出一月便會枯竭,需要人祭。再者說,這桃木棺內外都貼了我們師祖留下來的血符,法力高深,這蛇妖是逃脫不了的。”

    而后,一樽耗費全鎮村民錢財打造的最為昂貴的桃木棺,在那日沉入了靜河水底。

    “那個時候。”佛塔之鈴微響,苦楝望向遠處,淡淡道,“我很痛苦。”

    “很想死。”

    “恨不得立刻一死了之。”

    緣空沒有表情地轉頭看向她,手中佛珠都快被捏碎,蓮池的魚兒躁動起來,紛紛躍出水面,似是痛苦不堪。

    苦楝惋惜道:“可惜死不了。”

    她被五把桃木劍貫穿,躺在冰冷的河底,每時每刻痛不欲生,在這漆黑的棺木中后知后覺明白了什么叫做人祭。

    桃木乃是仙木,驅邪鎮妖不在話下,她身上刺入的五把桃木劍打開了她的關竅命門,流出的妖血注入靜河便能再生水源,而那些村民打造的棺木加上血符便似命陣一般,無限延緩她死亡的時刻,一分一分地耗盡她所有妖力,將她每一滴血利用干凈。

    他們喝的不是水,而是她的血。

    這哪是什么河,分明是她的墓地,那些人竟還能喝下死人的血水。

    彼時的恨水尚是妖劍,她在桃木棺中,根本召不出恨水來對抗這些血符,只有紫綾不是妖物,勉勉強強能鉆出來試圖抽出她身上的桃木劍。

    可是太痛了,她沒有精力驅使紫綾,它動一下,抽不出劍,她的傷反倒更深一分,血流出來只白白化作那些村民飲下的水。

    幾番折騰,紫綾便不敢來抽劍,而試圖去鉆出桃木棺,而苦楝已經不抱希望,只日復一日聞著濃烈的楝花香氣撲鼻而來,現了大半原形,頭發漸漸全白了。

    她不是不恨,而是沒力氣去恨了,生不如死之時便只想求個解脫。

    她睜不睜眼都無所謂,入目反正一片漆黑,她更不想聽外界的聲音,聽到的只是村民笑嘻嘻地道這水很甜,還有花香,一聽后更是惡心不已。

    不曾斷絕的痛楚,不斷被抽走的法力與生命力,她一直在期盼,期盼到死去的那一天。

    沒有等來死亡,等來一只叁百年道行的刺猬精。

    “是她救了我。”

    叁百年的淺薄修為根本觸不得這樽桃木棺,更碰不得這些心無觀開宗師祖留下的強大血符。

    但曳月做到了。

    她用刺藤砍下了捆綁棺木的鐵鏈,徒手一張一張地撕下了那些密密麻麻的血符,費勁地推開了塵封已久的棺門。

    苦楝睜開眼的時候,隔著冰冷的河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血色,聽到那人驚嚇的抽氣聲。

    “真的是你,苦楝?”

    苦楝虛弱地應了一聲。

    “你等等我啊,我馬上救你。”曳月滿手是血,手心被血符擊傷,又碰了桃木棺,當真是血rou模糊,但她忍著痛繼續一張一張地撕開她周身符咒。

    血一滴接一滴落在苦楝身上,曳月痛得齜牙咧嘴,直到一雙手根本不能看時,苦楝周身符咒才徹底撕下,但她太虛弱了,依舊動彈不得。

    “這劍……怎么辦啊?”曳月苦著臉,手足無措。

    “你替我拔罷。”苦楝太累了,“或者……”

    ——或者殺了我也行。

    “那我動手了,你忍著點。”曳月顫抖著去握住心脈那把桃木劍,幾乎是一貼上,苦楝便聽到曳月皮rou被燒焦的聲音。

    但她忍著,只提醒苦楝道:“對不起啊,你忍著點啊。”

    悶響一聲,抽出劍的瞬間,苦楝說不出是痛楚更多還是解脫更多,但曳月眼疾手快地在她心脈一點,止住了她流失的妖氣。

    “你忍著點啊。”曳月帶了哭腔,眼眸里蓄滿了淚水。

    “到底是誰把你害成這樣啊?根本不是人能做出來的啊。”她哽咽著繼續去抽劍。

    苦楝氣若游絲,冰冷的身體抖得厲害,卻不合時宜地想笑一下。

    不,恰恰是人做出來的。

    但她已說不出話來了。

    直待曳月抽走她身體里所有的桃木劍,才抹掉眼淚來帶她走。

    苦楝虛弱地望向她,她白了幾分的面孔上被滿手血跡抹得亂七八糟。

    “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曳月。”

    血符四散,曳月一邊回答她,一邊將她拖出桃木棺,施法帶她逃離靜河,兩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此處,出現在陰沉的天空中。

    苦楝久違地聞到了陸地上的味道,夏日,風中青草的味道比她的血氣好聞多了。

    她滿頭白發,人身蛇尾,面目之上全是褪成白色的蛇鱗,看上去和怪物無異,沒什么力氣地倚靠在曳月身上。

    “要下雨了。”曳月扶著她,脆生生道,“我帶你回眠影山。”

    苦楝點點頭,抬頭望天,只見陰云密布,雷聲滾滾。

    當日下了整夜的雨,而苦楝回到了曳月的洞府,被曳月喂了她偷藏的唯一一顆保命的千年人參。

    苦楝身上的法寶都被那些道士村民搜走了,已什么也不剩。曳月的雙手涂了厚厚的自制靈藥,纏上了厚厚的紗布,待苦楝面色好了些,便小心翼翼地問她:“苦楝,你被困在那里多久了?”

    “沒多久。”她啞著嗓子回道,看曳月顯然松了口氣。

    不過是二十年罷了。

    這一整夜苦楝并未入睡,倚靠著石壁勉強躺在洞口遠遠望去。

    潑天大雨幾乎籠罩了這整片天。

    她能聽見有人在哀嚎慘叫。

    靜水鎮從前缺水,今日卻迎來了太多不必要的雨水。

    靜河翻涌,咆哮著吞沒村莊,大雨沖垮了山脈,洪浪滔天,連心無觀也被淹沒,道符沒有施法,被浸在泥水里,全毀透了。

    而鎮觀的櫞水珠下落不明,不知不覺竟落入了泥濘的洪流之中,致使水勢暴增。這些叁腳貓功夫的道士們失去了祖師爺的法寶道符,更是不堪一擊,白白淹死在洪澇之中。

    苦楝躺在洞府內輕輕地笑,慘白的面容上一雙眼眸笑意冰冷。

    她用僅剩的法力去探查,看到昔日出賣她的那個男童早已變得肥頭大耳,在湍急的洪流里像只蠢笨的豬一般垂死掙扎,河水淹沒了他的口鼻,不是帶著花香的清水,是泥濘惡臭、淹死了許多人的尸水。

    那樽困了她二十年的桃木棺被洪浪沖爛,浮白泡發的尸體一具接著一具。安靜溫暖的洞府內,曳月裹著手安然入眠。苦楝輕輕地笑,看洞外雨水連天,眠影山生機勃勃,青草香接連不斷。

    而今夜的靜水鎮,無人生還。

    (終于寫到這里!想不到叭叫阿楝的不是尊者,是苦楝的小姐妹!靜河水底  苦楝醒的那章一筆帶過的還有人記得嗎?終于寫到了,天啊,大結局又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