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低頭看那把劍，還是拉起他的手放回他手中，語氣如常：“我心領(lǐng)了，還是要物歸原主。”

    是半分不肯收，一副任他處理的樣子，總歸不能丟給她。

    斐孤提劍徑直走回楝樹下，就這么輕松拋下，面上淡了：“我總會找到j(luò)iejie喜歡的東西。”

    陽光正好，風(fēng)一吹過，楝花輕輕落于他肩頭，迷夢一般的紫，苦楝抬眼望去，只覺光陰一剎，楝樹越發(fā)茁壯，阿茸站在樹下也是高大挺拔，她才恍神這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

    “阿茸。”苦楝叫他。

    他回身看她，隔著幾步之遙，他再度走向她，依舊是澄澈無暇的一雙眼：“怎么了，jiejie？”

    “你如今也大了。”苦楝輕聲道。

    斐孤登時心中一涼，不會要趕他走了罷？

    “我之前隨意給你取的稱呼不能再用了，你自取一個真正屬于你的名字罷。”

    斐孤這才松了口氣，笑道：“阿茸就很好，我喜歡jiejie取的名字。”

    苦楝卻搖頭：“不，你的名字要你自己決定，那是你的期許。”

    斐孤便湊近了問她：“那jiejie的名字也是jiejie對自己的期許嗎？”

    苦楝點點頭：“自然。”

    “我想知道有什么寓意嗎？”

    “我在春日出生，楝花滿山，隨即就取了名。但后來發(fā)覺楝樹乃是五鬼樹之一，凡人覺得不吉，不宜入宅，我就更喜歡了。它開在外頭，開在佛寺里，我在靜果寺再度見花開之時，晚鐘一響，我一眼望去，人來人往，它靜默自在，暮春初夏之時依舊開得很美。我想我也要像它一樣待在我喜歡的地方。”

    “那我知道我要取什么名字了。”他笑了笑，笑容清冽純粹，目光十分溫柔地落在她身上。

    “什么？”

    “叫斐孤。我想只要能留在jiejie身邊，我就永遠(yuǎn)不會是孤身一人。”

    苦楝被他這樣看著本就有些莫名，但聽此言，當(dāng)即心下一跳，立刻擰眉正色道：“不可胡鬧。這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你要去你所尋之處，怎可一直困在他人身旁？”

    他卻面上困惑，十分不依，又來執(zhí)她的手：“我所尋之處便是jiejie身旁，jiejie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一輩子都不要離開jiejie。”

    苦楝大驚，心道果然將孩子寵壞了，如今是一點也不肯獨自面對風(fēng)霜了。

    她被牽著手，那手指交纏的觸感令她莫名生了退卻的心，只得輕輕撥開他的手，再度訓(xùn)道：“千萬不可，阿茸，我不會一直陪著你的，你也不能一直依賴他人而活。”

    “為什么？我不會依賴jiejie的，我會努力保護jiejie的，但是為什么jiejie不能陪著我？jiejie要去哪兒？為什么要離開我？”他急忙問道，笑意也沒了，一張臉唰得慘白，似乎馬上就要被拋棄了。

    “jiejie不要我了。”他開始落淚，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苦楝一見人又哭了，此刻終于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很嚴(yán)重。

    她有些慌張卻又不想再度被糊弄過去，硬著心腸沒去哄他，別過臉道：“你不能這樣，阿茸，誰都會走的。我不是不要你，你本來就屬于你自己，沒有人能丟掉你，你……這名字不妥。”

    很安靜，只有風(fēng)聲。

    她不去看他也知那張漂亮的面孔現(xiàn)下有多么傷心，一時之間又在反思這短短幾十年竟將孩子養(yǎng)成這樣，她果然不適合與他人相處。

    她養(yǎng)他教他，是想要他以后獨當(dāng)一面，這孩子卻只想留在她身邊。

    她不能再縱寵他了，他的名字哪怕是寄予勇敢或者無憂的含義都好，結(jié)果這孩子連取的名字都只有對她的依賴，全然不是她預(yù)想的那樣，這可怎么是好？

    她硬著心腸撂下一句就走：“你好好想想罷。”

    她沒有回頭，那孩子也沒有追上來，直到走了很遠(yuǎn)，她忍不住回頭看，那挺拔的少年還傻傻站在樹下，看不清表情，只是很落寞的樣子。

    她心中一酸又極力按下。

    她是決不可能把那孩子養(yǎng)成一棵菟絲花的，她該狠狠心了。

    當(dāng)夜苦楝沒有回洞府之內(nèi)，怕他又纏著她同她睡，于是獨自在云花湖畔打坐。

    云花湖的湖水清涼溫柔，今夜無月亦無星，黑壓壓的一片天地，只有流蘇樹上的紅果一直發(fā)著光，苦楝于湖畔凝神打坐。

    她始終有些心神難安，總是掛懷那孩子，不知他現(xiàn)下如何了，是不是一直哭個不停。

    她心煩意亂，豁然起身，干脆走入云花湖，任清涼的水流沒過她的身體，試圖靜下心來。

    紫裙一點點濕透，紅果燈籠似的光曖昧地照下來，她曼妙的曲線朦朦朧朧，漸漸沒入水中。湖水沒過她肩膀之時，有熟悉的哭腔傳入她耳中，撲通一聲有人掉下來。

    “jiejie，我錯了，你別不要我。”

    苦楝猛然回頭，掙扎在湖水里的是那紅著眼的少年。

    他很笨拙地游到她身邊，猛地抱住她不放：“我錯了，jiejie你別不要我。”

    他語無倫次地抱著她說話：“我不要名字了，jiejie要我怎樣就怎樣，jiejie你別走。”

    苦楝被他抱著腰，聽著他悶悶的聲音，心里酸成一團，他伏在她肩頭，苦楝只覺肩上一片熱意，忍不住去推他，想止住他的眼淚，一開口語調(diào)竟也有幾分澀意：“阿茸，你先別哭。”

    她推他，他反倒抱得更緊，繼續(xù)發(fā)誓道：“只要jiejie不走，我、我什么都可以改的，jiejie，你別走。”

    苦楝聽了，心里更加煩悶：“你沒做錯什么，阿茸，我沒有要走，你別哭了好嗎？”

    “我知道我放開jiejie了，jiejie就要走了。我在洞府等jiejie，jiejie一直不回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j(luò)iejie，jiejie是想出了山不要我了是不是？我聽話，我不會再胡鬧了，jiejie你別走。”

    他根本聽不進話，苦楝看他整個人都在發(fā)抖，一想到是因為自己不回去，害這孩子漫山遍野地找，心下又是一軟。

    “是我不好，嚇到你了。我……我只是……”她想不出個說辭來搪塞，又沉默了片刻，拍著他的肩道：“我不走，阿茸，我們回家好嗎？你別哭。”

    苦楝腦子也一團亂，很想再跟他強調(diào)你沒有做錯什么，卻又想到他的名字，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真的嗎？”阿茸終于抬起頭來，手卻還緊緊箍在她腰間，兩人濕透的身體貼在一起，很不成體統(tǒng)。

    但苦楝沒留意，看他哭得亂七八糟的一張臉，眼睛還水汪汪的，鼻頭也紅紅的，發(fā)絲黏在臉頰上，風(fēng)一吹，阿茸都在發(fā)抖，狼狽得很。

    她無端就嘆了口氣，抬手給他撥開了幾乎要遮住眼睛的發(fā)絲：“真的，別哭了，走罷。”

    她牽起了阿茸的手，領(lǐng)著他往湖外走。

    水聲在這夜色里很清晰，淺淡的紅光撒下來，斐孤被苦楝牽著手，在她身后專注地看她的背影。他們往外走，湖水往后退，他們漸漸露出大半個身體。苦楝深紫的裙擺重重拖在水面，她邁步之時微微蕩開，腰臀漂亮的曲線反而更為動人。纖細(xì)的脖頸也濕漉漉的，水滴一點點沒入后領(lǐng)，浸潤在衣料之上。

    斐孤心道可惜，那些水珠合該被他吻個干凈。

    苦楝牽著他走，神思卻一片混沌，腳下的水波清涼合緩，她走得很慢，像是極為艱難一般。

    她心里也清楚，現(xiàn)下牽著他走了回去，然后呢？必然又是同榻而眠。

    她直覺不能再與阿茸這樣相處，可是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忽然頓了頓，回頭一看，阿茸抬起還泛著淚光的眸子緊張地看她：“jiejie？”

    她盯著他，看那張漂亮無辜的面孔，墨發(fā)藍瞳，臉色也白了許多，再哭下去怕是要哭出原形來。

    苦楝沒言語又轉(zhuǎn)過頭，腳下卻忽然撒氣一般踢了踢水面，水面清脆一響，暗紋又慢悠悠蕩了回去。

    她低頭看泛著紅光的水面，自己面無表情，眼神很冷，手下卻握緊了阿茸的手。

    罷了，再等十年罷，十年后她必然讓他獨自歷練。

    斐孤卻在她身后無聲地笑了起來。

    苦楝在為他退讓，這一點認(rèn)知令他很愉悅。

    他也緊緊扣住苦楝的手，乖乖跟著她走，耳邊聽到她似有若無的嘆息，心下有絲絲縷縷的甜蜜。

    她能為他感到苦惱，也算動了一點凡情。

    斐孤笑著，苦楝卻在想，再等等罷，多加引導(dǎo)，這孩子一定能想明白的。

    只是她沒想到，她沒等到那孩子想明白，卻先等到了成年虎妖的發(fā)情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