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沒有和一個人說過這么多的話。并且，還是這種毫無保留的交談。她與陸千秋說她與高宗之間的事，還告訴他當(dāng)年的弘太子最喜歡的吃食，她說太平公主少女時期最喜歡放花燈，還說他的父王，自小就只喜歡讀書，是兄弟姐妹中最沒有脾氣的一個……

    她說著說著，就突然沒有了聲息。臨到最后的一刻，她終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她握住陸千秋的手，仔仔細細地瞧他，就像是瞧著自己最喜愛的美玉，她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對他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他們，但我也不后悔……我從來就沒有后悔過……”

    “我也知道我對不起你，”女帝聲音有些哽咽：“你是個好孩子，是所有孩子中最好的一個……你不應(yīng)該守在我身邊。是我拘了你，這個皇家太沉重了，你應(yīng)該要和你的朋友一起，約定了要往塞外，要往更加遙遠的地方去。”

    “你要交很多很多的朋友，每一個人都會為你的誠心所打動，與你互相交往，你會是一陣風(fēng)，是一道光，”女帝顯然知道了他所有的經(jīng)歷：“他們都會愿意為你付出，你也會為他們付出。他們愿意跟隨你，你也不用背負一些不該背負的東西。其他人想要的，不是你想要的。”

    女帝沒有說，這是天生領(lǐng)袖才會有的品質(zhì)，她從陸千秋還未長成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會是一個十分優(yōu)秀的皇者——陸千秋比她想象的還要好。但那個時候她還不需忌憚那么小的孩子，而現(xiàn)在，她無比慶幸那個時候的自己沒有對他動手。

    她掙扎著起身，抱了抱這個始終維護在她身邊的男人，她喘了口氣，道：“……照顧好自己。”

    她躺在床上，最后微笑著與這個世間告別。

    第71章 唐明皇（二十八）

    女帝的逝去打破了那中微妙的平衡,因為早知自己的結(jié)局，所以她將所有的事都提前準(zhǔn)備好了。最重要的就是這個帝國下一任的執(zhí)掌者——她指名了陸千秋。

    這是一個既在預(yù)料當(dāng)中又不在預(yù)備之中的選擇。皇位的傳承有些時候相當(dāng)?shù)目粗剌叿郑悄行浴⒁堑障怠⒁谇懊鏇]有直接的長輩……越過了一個輩分將人推舉上位,很難不生成一些流言。

    當(dāng)時的大臣都顫抖著對坐在女帝身邊的陸千秋跪了下來,陸千秋為女帝整理了遺容，他久久地沒有說話，也沒有對朝臣們的臣服做出什么反應(yīng)。

    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女帝曾經(jīng)給了他無與倫比的壓力,因為他與她之間間隔的歲月太過漫長，當(dāng)他還未長成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屹立在了巔峰幾十年。對方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天下的動蕩,她的心念一閃，就可以給他的父母帶去莫大的災(zāi)難……

    她將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她的兒子和女兒都曾暗暗地想要她的命，而究其原因，是出自對她的恐懼、也是對他們自己性命的維護。他們沒有錯。以陸千秋的立場，他也不能說支持他們的其他人做錯了。

    但女帝又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她在人格上突破了這封建王朝施加在一個群體上的枷鎖,是人中的鳳凰,是浴火而出的鸞鳥。時人不論是敬佩她的,還是厭惡她的,都不能否認(rèn)她驚艷了史冊的光華。這個國家的史詩繞不過她,不論褒貶。

    她沒有真的針對過陸千秋,她曾試探他，但在最后還是親自出手除去了敵人。她到了后面只信任他，還將這個偌大的國家交付到了他的手上。她或許差點因為死亡瘋狂過，可后面還是選擇了與自己達成和解。

    她的逝去，是整個國家的哀歌。

    當(dāng)這個消息傳出去的時候,所有人都心情沉重，哪怕是她的敵人，也有不少情緒復(fù)雜難明的，姚崇默默地伏在宮門外，也不知他的心中是在想些什么。

    京師戒嚴(yán)，禁衛(wèi)軍們把控了宮門的出入，所有的王爺與皇孫貴女們都一起來給他們的親人送別，他們在女帝的棺柩前跪下，每個人臉上都布滿了哀戚。最先趕到的是行色匆匆的太平公主，這位在這些年里少有入宮的公主殿下?lián)涞乖诹怂赣H的身體上，還未說話，眼淚就止不住地往外流。

    好幾位的貴人一起勸導(dǎo)，才將這位傷心的女兒從其母親的身上拉了下來。一名老太監(jiān)在宗室的監(jiān)視下打開明黃圣旨，十分鄭重地將女帝的最后一道旨意念出。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到了陸千秋的身上。

    那其中不僅包含有他的父王、他的兄長與弟弟，還有他的那位姑姑——曾經(jīng)與他言談晏晏，聽說他喜歡習(xí)武，就將自己珍藏的那柄驚蟬劍送予他的太平公主。

    她的目光與從前全然不同，陸千秋從中體會到了一中十分陌生的情感。他抬起頭望向她，太平公主移開了眼睛。

    “臨淄王……啊，不，”那位老太監(jiān)恭敬又討好地彎腰道：“陛下，還不趕緊接下旨意？”

    那卷圣旨中托起的是這個浩大的國家，是這個國度中萬萬份的百姓，與上一次的拔出劍不同，那個時候的他想要護住自己的生命，而現(xiàn)在的他，若是將之接過，就等于是承擔(dān)了這個民族的現(xiàn)在與未來。

    “……照顧好自己。”女帝在最后這樣對他說。

    他微微低下了頭，將這份托付接收了過來。他目光沉靜又冷銳，像是從很久之前的那個逍遙的自己中，袒露出了被鍛造摩挲的另一個自己。他站在眾人的包圍之間，神情卻是那么的陌生，沒有一人能夠立于他的身側(cè)，瞧見他更深處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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