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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的野玫瑰 第78節

    埃德溫騎士看著周圍的一切,不由感到驚訝。

    在他的印象里,至高神殿一直是一個只有男性的世界——在這里,下達命令、執行命令、博弈、斗爭、搶奪權力、自我犧牲、放逐與被放逐的人,永遠都是男性。這座建筑在地面上矗立的那一刻,就從未想過開門迎接女性。

    然而,兩個月過去,這座曾經禁止女性入內的建筑,現在卻布滿了女人的痕跡:坐墊和掛毯明顯噴灑了香水,散逸出甜絲絲的清香;茶具也換成了水晶、珍珠母和金箔制作的高級茶具,潔白的瓷盤上放著兩塊小蛋糕;進門處有一個女士衣架,內部還有一個供女士更衣的小隔間。

    要不是埃德溫騎士十分清楚這里是至高神殿,還以為自己來到了即將舉行舞會的王宮。

    就在這時,艾絲黛拉來了。

    她身穿灰粉色的長裙,領口、肩部和裙擺點綴著濃艷的紅寶石,如流淌的血一般閃閃發光;腰間系著一條純白色的腰帶,勒出健康而婀娜的腰身;頭上戴著一頂鑲銀色羽毛的闊邊帽。

    兩個月前的她,就已經出落得十分美艷了,誰知,兩個月后的她比起之前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的額頭垂落下一綹烏黑的鬈發,襯托出蒼白如凝脂的膚色,鼻梁懸直而優雅,如同古希臘的雕塑,有一種素樸的美感,唇瓣色濃而嬌美,泛著潤澤的紅光,仿佛吸收了男人濃重而溫暖的鮮血一般,美得幾近殘酷。但當她面露甜美的微笑時,還是像以前一樣天真無邪。

    她走近后,埃德溫騎士看見一條細長的黑蛇正在她的脖頸上緩緩蠕動,蛇鱗閃爍著危險的、冰冷的、黏性的光。

    想到那條蛇有可能是神,埃德溫騎士打了個冷戰,不敢多看,站了起來,朝艾絲黛拉行禮道:“終于見到您了,殿下。”

    “你好啊,埃德溫,坐下吧。”艾絲黛拉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身邊落座,“找我什么事?”

    話音落下,不知是否因為她對埃德溫的態度隨意得有些親昵,黑蛇猛地收緊了身子,緊緊地糾纏住她的脖子,幾乎糾纏出了鮮紅色的紋路。但不到片刻,那些紋路就被溫潤的神力消解了。

    艾絲黛拉連面色都沒有變一下,她早就習慣了神粗暴的占有欲。

    這兩個月來,她在適應神力,神也在適應人世間的七情六欲。

    他越來越像一個初嘗善惡果的男人,有時候她淡淡地掃他一眼,都能激起他體內某種原始而強烈的本能;也越來越像一頭焦躁不安的野獸,必須時刻看見她的身影,才能平靜下來。

    與此同時,他的神性并沒有消失,仍在體內占據著統治者的地位,因此,另外兩個意志出現時,一舉一動會帶上神性的冷漠粗暴和居高臨下。

    以前,他過于興奮時,洛伊爾的意志會侵占他的全身,控制他的思想和行為;現在,他過于興奮時,三個意志反而會融為一體——他的眼睛會變成紫藍色的豎瞳,舉止會像阿摩司一樣冷靜克制卻充滿隱秘的熱望,甚至會發出毒蛇嘶嘶作響般粗重的呼吸聲。

    然而,最讓艾絲黛拉喜愛的,卻是他高高在上而又隱含卑微的眼神。

    他已經得到了她的愛,卻仍在害怕失去她。至高無上的神對她是如此患得患失。她被他卑微的態度取悅到了,愿意多給他一些喜愛和縱容。

    當她喜歡一樣東西時,就會給予對方無限的耐心和包容,就像當初的洛伊爾,所以,她愿意容忍神陰郁而粗暴的一面。

    埃德溫騎士不知道他僅僅是跟艾絲黛拉說了一句話,就讓神陷入了躁動,他以為只要和艾絲黛拉保持適當的距離,就不會觸怒神明。

    “……我想請您幫個忙。”

    “有事說事,埃德溫,”艾絲黛拉看他一眼,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你知道,我不喜歡寒暄。”

    “我們抓住了羅曼國的細作,但那個女人的嘴太硬了……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硬的嘴,無論怎么審問,都審問不出有用的信息。”

    艾絲黛拉沉吟了片刻:“她是女巫?”

    羅曼國的“女巫”和光明國的“女巫”,完全是兩個意思。

    在羅曼國,女巫象征著神秘、蛻變、力量、名望和財富;在光明國,女巫卻是不祥、疾病、災禍、罪孽和死亡的代名詞。

    埃德溫騎士點點頭:“我們給她戴上了禁魔石制成的鐐銬。但她的魔力太強大了,即使戴上了禁魔鐐銬,仍然能檢測到魔力的波動,我們只能把她關在禁魔牢里。”

    禁魔牢,一座幾乎被光明人遺忘的監牢。

    那是比火刑法庭更加黑暗的地方,如同一座孤島般坐落在陰沉的黑夜中——第一任國王請求至高神使,使它永遠被冰冷的黑夜籠罩。

    那里不僅關押著危險的敵國細作,也禁錮著窮兇極惡的魔物、毒物、奇花、異獸,以及一切可能會危害光明帝國統治的事物。

    艾絲黛拉捏起一個小蛋糕,咬了一口:“我可以幫你審問她,但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埃德溫騎士一愣:“什么要求?”

    “等我需要你的時候再告訴你,”艾絲黛拉舔了舔手指,又往熱茶里加了一勺果醬,“你放心,不會讓你去做壞事。”

    埃德溫騎士只猶豫了幾秒鐘,就答應了下來。畢竟艾絲黛拉是神的人,應該不會讓他去做對光明帝國不利的事情。

    “很好。”她對他眨眨眼,用甜美嬌媚的語氣說道,“等我喝完這杯茶,就跟你去會會那個女巫。”

    然后,她在黑蛇逐漸收緊的力道中,面色慵懶地喝完了整杯甜膩的茶水。

    “壞蛇,”她用舌頭舔了舔嘴角的奶油,低下頭,咬了一下蛇鱗豎起的蛇頭,含糊不清地斥道,“就知道勒我。”

    禁魔牢陰森的氣氛,遠不是普通監牢可以比擬的。這里充斥著霉菌一樣的氣味,黑暗,冰冷,令人窒息。每個犯人都像是一具能夠活動的白骨。他們雖然看上去僵硬又麻木,但只要離鐵欄桿近一些,就能聽見他們尖厲、粗重、渴望自由的呼吸聲。

    埃德溫騎士護著艾絲黛拉,走向了牢房的最底部。

    這層只關押了一個囚犯,就是那個羅曼國的細作。

    她名叫弗朗西絲,寓意為“自由之人”,相貌氣質都跟光明帝國的女人很不一樣。如果說,光明帝國的女人是寶石、鮮花、錦緞、天使和櫻桃,那她就是弓箭、長矛、駿馬、河流和巖石。

    她身材健壯,從肩背到大腿的肌rou如同盔甲一般堅硬厚實,卻又不失美感,臉龐、脖子、小臂均刻著猩紅色的咒文,正在散發出火焰一樣的紅光,但那些紅光還未徹底飄散出去,就被禁魔石打造的鐐銬阻隔了下來。

    埃德溫騎士上前一步,用手指關節敲了敲鐵欄桿,用羅曼語說道:“弗朗西絲,出來。有貴客要見你。”

    弗朗西絲抬起頭,掃了他和艾絲黛拉一眼,后者站在陰影里,使人看不清具體的面貌,只能看見她戴著白色絲綢手套,手掌如鵝頸般纖麗,正頗為優雅地交疊在身前。

    于是,弗朗西絲冷冷地笑了:“一個小丫頭算什么貴客,還是說,你打算讓這個小丫頭來審問我?——這種小丫頭,我一口就能咬斷她的脖子。”說著,她露出一口磨得尖利的牙齒。

    “不得無禮!”埃德溫騎士皺眉斥道,“這是至高神殿的艾絲黛拉殿下,現在,光明國大大小小的事務都由她掌管。”

    弗朗西絲瞇起眼:“傳言是真的?你們真的因為她得到了神眷,就讓她掌管整個國家,縱容她胡作非為……甚至,讓她來審問我?”她似笑非笑地望向艾絲黛拉,“不是我看不起你,小meimei,你審問過人嗎?知道怎樣才能讓人開口說真話嗎?——你知道,羅曼國是一個怎樣的國家嗎?”

    “怎樣的國家?”艾絲黛拉用羅曼語問道。她并沒有走出陰影。

    這發音簡直跟王室一樣標準。弗朗西絲愣了一下,冷笑著答道:“一個弱rou強食的國家。我們沒有信仰,不信神明,只信實力。在我們國家,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女孩可以憑借著自身的努力和天賦,成為將領,成為英雄,備受矚目……你們呢?你們只會看著她在大街上死去,哪怕她僥幸活了下來,也有可能被當成女巫燒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燒死了幾萬名‘女巫’。”

    “你對光明國很熟悉。”艾絲黛拉說。

    “因為我的母親就是光明國的人!”弗朗西絲說,“她是天生的女巫,生來就有魔力……但當她拼死幫一個老頭兒治好痼疾后,卻被他指控為女巫,只能帶著我逃到了羅曼國。我們在光明國活得不如老鼠,在羅曼國卻成為了人人尊敬的女巫……羅曼國賦予了我第二次生命,你想從我的口中套出對它不利的消息?”她猛地撲到鐵欄桿上,齜牙說道,“想都別想!”

    鐵欄桿被她弄得嗡嗡震響,晃動不已。

    埃德溫騎士下意識抽出了佩劍。

    艾絲黛拉卻抬起一只手,示意他收回去,語氣如常地說道:“我怎么覺得,賦予你第二次生命的,不是羅曼國,而是野心和權力。”

    弗朗西絲一愣。

    這不像是光明國女孩會說的話。

    她在羅曼國待久了,難免對光明人有一些偏見,覺得光明國的女人都是膽怯的家雀,從未見過藍天,也不敢翱翔于藍天。

    她和母親逃往羅曼國之前,曾給一戶人家當過女傭。那戶人家的小姐令她印象極深——她從未見過這樣斯文守禮的女孩,面龐像貧血一般蒼白,不出門,不說話,梳妝打扮完畢后,就坐在椅子上繡花。她還記得那個女孩的手白皙而滑潤,指腹卻布滿了穿針引線造成的繭子。她將一直坐在椅子上繡花,直到出嫁,成為人婦。

    從那時起,弗朗西絲就知道,光明國絕不是她待的地方——她待在這里,無論如何都不會有出頭的一天。

    后來,她成為了羅曼國巫覡部的一員,對光明國的偏見愈發深重。

    大巫師一直想讓她去光明國打探消息,她卻抵死不從——光明國無論男女,都是軟弱無能的廢物,男人缺乏斗牛士一般的男子氣概,以服侍光明神為終身目標;女人更是被鮮花珠寶侵蝕了脊梁骨,自愿淪為男人的奴隸。

    這樣的光明國,根本不值得她去打探消息。

    大巫師卻說:“你認為光明帝國不夠強,我卻覺得,不夠強的人是你。如果你足夠強大,完全可以在光明國殺出一條血路,而不是逃到羅曼國茍延殘喘。”

    她當時憤怒極了:“您完全不了解光明國的情況!在光明國,女人只能像仆人一樣活著,洗盤子,洗衣服,燒熱水……牲口似的連軸轉,沒有出頭之日……我如果留在光明國,只會被送上火刑架,無論如何都不會有第二條出路!”

    “因為你不是強者,強者怎樣都能發現第二條出路。”

    一氣之下,弗朗西絲來到了光明國。

    但就像她離開時那樣,這個國家的女人依然像牲口是的活著,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祈禱丈夫的巴掌不要落在自己的臉上。

    是的,她知道,至高神殿有了歷史上第一個神女。那個女人得到了神的眷顧,正在慢慢接手神殿的權力。

    但是,那又怎樣?難道她還能把光明國變得和羅曼國一樣?

    不可能,除非她取代神,否則羅曼國的自由景象,永遠不可能發生在光明國的土地上。

    “是又怎么樣?”弗朗西絲嘲弄地說道,“羅曼國的女人可以有野心和權力,光明國的女人有什么?洗不完的盤子和發不完的牢sao?”

    艾絲黛拉輕輕地笑了一聲。

    她走出陰影,露出一張美艷至極的臉龐。

    兩人的視線短兵相接。

    僅僅一眼,弗朗西絲就明白過來,艾絲黛拉和她是一類人——不,艾絲黛拉是比她更加野心勃勃的惡狼。

    她是大巫師口中的“強者”,在光明帝國發現第二條出路的強者。

    “也許是……更多的野心和更多的權力。”她輕柔地說道,聲音甜美,有一種奇異的蠱惑力,令人耳朵發癢。

    第74章 “現在,我們真……

    后面,艾絲黛拉和弗朗西絲還說了什么,埃德溫騎士就聽不見了。

    艾絲黛拉用神力設下了一個隔音屏障。他站在旁邊,聽不見任何聲音,只能看見她們的口唇在一開一合。

    直到半個小時過去,隔音屏障才被解除。

    弗朗西絲一改最開始猛獸似的模樣,蹲坐在地上,幾乎以一個臣服的姿態,表情復雜地望向艾絲黛拉。

    埃德溫騎士看見這一幕,不由十分驚訝。

    要知道,她們剛見面時,弗朗西絲可一直在齜牙咧嘴,攻擊性十足。這才過去了多久,她就被艾絲黛拉……馴服了?

    就在這時,艾絲黛拉脫下了手套,將一只光裸的手伸進了鐵欄桿里:“認識你很愉快。”

    弗朗西絲望著她的手,看了片刻。

    那是一只蒼白、纖麗、精致如藝術品的手,手背和手心的肌rou略顯豐腴,指甲修剪得尖尖的,閃耀著朦朧的淡紅色的光芒;同時,那也是一只她能輕易咬斷的手。她的牙齒通過特殊的辦法磨礪過,尖利得可怕,能一口咬穿羚羊的脖頸。

    見弗朗西絲遲遲不和自己握手,艾絲黛拉有些困惑地偏了偏頭:“我以為脫下手套握手,是你們羅曼國的禮節。”

    “的確是。”弗朗西絲說。

    羅曼國也曾有過懼怕巫師的時代,而且就在兩百年前。

    那時的羅曼國還沒有成立巫覡部,人們像現在的光明國一樣畏懼巫師——誰也不知道手套底下,是不是一雙刻滿咒文的手。握手前必須脫手套的禮節,就這樣流傳了下來。這是羅曼國特有的禮節;而光明國,只有用餐時才會脫下手套。

    艾絲黛拉脫下手套,想與她握手,既是在表達善意,也是在暗示她,羅曼國并不是一開始就是自由的國度。

    自由需要爭取。

    想起艾絲黛拉說的那些話,弗朗西絲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用拳頭捶打了一下太陽xue。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肌rou正在一絲一絲地顫抖。那是躍躍欲試的顫抖。

    她被艾絲黛拉說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