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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的野玫瑰 第71節

    他頓了頓,伸手扣住她的后腦勺,迫使她垂下頭貼近他正在說話的喉嚨:“我一直這樣看待人類,直到遇見了你。你把我變成了你養的那些蟲子。”

    話音落下,車廂內安靜了一會兒,只能聽見雪橇撞擊凍土和雪塊的聲響。

    他的喉嚨離她的耳朵太近了。

    光明語的發音需要大量的小舌音,軟腭、牙齒和喉嚨一起運作,才能把一個詞完整地吐出來。很多光明國的本地人,都很難把一句話說得優雅動聽。經常有人認為光明帝國的人冷漠、嚴肅、易怒,就是因為大量的小舌音,使一句話變得沉重而又粗暴。

    他的發音卻始終顯得冷靜而典雅,每一個小舌音的震顫都清晰悅耳,絲毫沒有普通人的那種粗蠻。

    不知是否離他太近的緣故,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胸膛在輕輕震動,喉結在上下滑動。

    這一回,她居然在他沒有釋放威壓的情況下,打了個冷戰。

    她不禁蹙起眉毛,想要離他遠點兒,但車廂內的空間有限,再加上她正坐在他的懷里,一扭身就會撞到低矮的天花板,她只能用手推開他的頭,繃著臉說道:“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在暗示我是蟲子。”

    “那只是一個比喻。”

    “我不喜歡這樣的比喻。”她冷漠傲慢地說,“如果一定要形容我們之間的關系,只有‘主人’和‘寵物’可以比喻。你和阿摩司都是因為我的寵物洛伊爾,才能留下來。如果你想長時間地留在我的身邊,就要學會像洛伊爾一樣討好我。至少,別再說這樣蹩腳的比喻。”

    說完這句話,他們之間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雪橇仍在全速前進。

    車廂內卻只剩下煤油燈咝咝燃燒的動靜。

    直到雪橇停在至高神殿的門口,她掙扎著要從他的懷里站起來,他低沉的聲音才在她的耳邊響起:“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我很愛你。”

    他只在她的面前不是神,而是一個男人。

    她對他而言,也不是平凡、渺小的造物,而是他認定的配偶。

    與大多數雄性一樣,他受原始而強烈的本能驅使,面對自己的配偶,只想盡可能地獨占她,保護她,偏愛她。

    因為獸性的存在,他甚至想過像野獸一樣,給她打上只有自己才能聞到的氣味標記,或是把她珍藏在儲存食物的洞xue里,只有自己才能觸碰她、品嘗她。

    他盡管仍然統治著天上地下的一切造物,眼里卻不再有他們,只有她一個人。

    他是萬物的起始和源頭。

    若非他的允許,連魔鬼都無法引誘造物墮落——是的,即使是魔鬼,也受他的約束和統治。

    但只要她在他的身邊,他的欲念就會變得比魔鬼還要強烈,幾乎到了膨脹欲爆、擠響骨骼的地步。

    ——他已經徹底被她改造成了一個重欲的男人,腦中全是熊熊燃燒的貪欲,早就看不見與她無關的事物了。

    艾絲黛拉側頭看向他。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的眼中不由帶上了一絲高高在上的憐憫。

    至高神變成人類的模樣,的確相當于人類變成了一條蠕動的、丑陋的蝴蝶幼蟲。

    無論它破繭后會變得多么美麗,多么斑斕,它都是一條渺小的、短命的、平平無奇的蟲子,她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將其碾死。

    她再喜愛那些蟲子,再傾心于它們的可愛與艷麗,甚至為了它們而專門把一間屋子打造成幼蟲的巢xue,也沒有想過要變成它們,和它們擠在一堆。

    然而,他卻為她墜入了塵寰,來到了她的身邊。

    “你把我變成了你養的那些蟲子”,這句話不是對她的譏嘲與辱罵,而是卑微至極的表白。

    “我可憐你。”艾絲黛拉說。

    但也僅此而已了。

    因為他是統管天地的神,萬物都敬畏他的威嚴,不管他表現得多么卑微,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俯就之感。

    只要他仍凌駕于她之上,只要她仍受著他的壓制、統治和掌管,她就仍只是他眼中的蟲子。

    他不動手指,都能將她扼殺。

    所以,她略微偏了偏頭,僅在口頭上表示對他的同情。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1參考自《女權主義簡史》瑪格麗特沃特斯[著]:“曾擔任查理一世的一個女兒的家庭教師,她創立了一所女子學校……強調了女性接受良好教育的重要性……(但)為了使讀者安心,她明確表示不會“妨礙女人成為賢妻良母,也不會讓女人因讀書而疏怠必要的家務”。

    第67章 西西娜之所以站……

    然而,無論教士們如何詆毀西西娜,贖罪券的弊端還是顯現了出來。

    一些店鋪的老板開始拒收贖罪券。

    他們雖然也在嘲諷西西娜,但回到家后仔細一想,假如西西娜真的得到了神啟,贖罪券就會變成一張廢紙;而他們的貨物卻是用真金白銀訂來的。

    假如他們還像之前一樣,允許顧客用贖罪券支付貨款,等贖罪券真的變成了一張廢紙,他們會虧得連褲子都穿不上!

    精明的店鋪老板一合計,決定暫時拒收贖罪券,等這陣子風頭過去了,再考慮要不要繼續收贖罪券。

    反正神殿并沒有明文規定,贖罪券可以像錢幣一樣流通,他們拒收也是合情合理。

    于是,第二天,工人們領到了這個星期的工錢——一沓薄薄的贖罪券,提著燈籠,拖著腳步,大踏步走進一家飯店,卻發現老板不收贖罪券只收錢幣時,頓時傻眼了。

    工人們忙活了一個星期,就是為了發錢后,能在飯店里痛快地大吃大喝;誰知,飯店老板說什么也不愿收贖罪券,他們只好罵罵咧咧地走出飯店,涌入下一家廉價餐館,然而下一家館子的老板仍是不收贖罪券。

    工人們不禁憤怒地叫嚷了起來,痛罵老板是個守財奴,鉆進了錢眼里,居然連神的恩賜都不要了。

    老板也有些猶豫,比起虧本這種沒影兒的事情,他更怕得罪本區的教士。這群工人要是把他拒收贖罪券的事,捅到本區的教士面前,雖然不至于讓他坐牢,但肯定會給他惹出不少麻煩事來。

    就在老板半推半就要收下贖罪券時,安德斯站了出來。

    當初,他和西西娜一起離開裁判所牢房,跟著艾絲黛拉來到至高神殿,卻一直沒能得到艾絲黛拉的重用。直到半個月,他收到艾絲黛拉的命令,要他去王都的一家糖廠當工人。他二話不說地去了,不到一個星期,就當上了那些工人的頭兒。

    他肌rou虬結,身材健碩,走起路來橐橐作響,說起話來聲如洪鐘。工人們自然以他為首,安德斯說什么,他們就做什么。

    見老板擺明了態度不收贖罪券,一些工人其實已經生出了退意。他們習慣了退讓,習慣了被剝削,習慣了當牛做馬,不想跟這些做生意的起爭執。

    誰知,就在這時,安德斯忽然脫下了臟污的外套,往肩上一搭,作勢要把手上的燈籠扔到老板臉上:“今天你要是不把酒賣給我,我就把你打成殘廢——反正我兜里的贖罪券多得是!大不了全都用來抵消我打人的罪過!”

    天上還在飄雪,老板凍得直打哆嗦,雙手縮在毛皮手筒里,恨不得把暖手爐嵌進自己的身體里。

    安德斯卻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裸露著上半身,雄馬似的噴吐著健康的熱氣。

    燈籠微弱的光亮下,可以看見他的肌rou繃得緊緊的,力量在皮膚下不安地抽動著,似乎下一秒就要沖出來,把一個人的顱骨擊碎。

    而且,他的威脅不無道理。

    西西娜之所以站上法庭,并不是因為她濫用贖罪券,而是因為她是一個女人。

    男人濫用贖罪券,是不會被教士集體起訴的。

    老板打了個冷戰,完全忘了自己差點順勢收下贖罪券,一臉憋屈地把安德斯一行人請進了飯店。

    工人們爆發出一聲歡呼,滿面笑容地沖進飯店。安德斯把一沓贖罪券塞進老板的手里,粗著嗓子說道:“大家隨便點,這頓飯我請!”

    一時間,歡呼聲更大了,引來了不少人圍觀。老板面色蒼白,卻不得不收下這沓贖罪券。

    工人們以為自己打了場勝仗,從此不必憂慮贖罪券花不出去,一邊高聲談話,一邊大碗喝酒,還強迫老板送了些上等牡蠣過來,直到飯店座鐘的時針指向羅馬數字“六”,才紛紛起身離開。

    誰知,他們離開后,老板立刻向做生意的同伴大倒苦水。商人們知道這件事后,愈發堅定了不收贖罪券的心思。

    于是,第三天,這群工人再次涌入開設飯店、酒店、熟rou店和面包店的街道時,就發現這些店鋪都關門歇業了。

    店鋪老板們惹不起這群結實有力的工人,但可以避開他們不上工的時間。

    工人們只能差遣他們的妻子去買東西。店鋪老板怕的是身強體壯的工人,而不是柔弱無力的婦女。只要看到婦女拿著贖罪券上門買東西,無論她們表現得多么可憐,說得多么情真意切,一律叫伙計轟走。

    與此同時,阿爾莎閃亮登場了。

    她看見瑪戈、西西娜和安德斯都有活兒干,也找艾絲黛拉要了一個任務。

    艾絲黛拉沒有派給她特別復雜的任務,只是讓她用錢買下婦女們手上的贖罪券,再想辦法用那些贖罪券,買到商人們店里的貨物。

    阿爾莎作為屠夫的女兒,從小就穿著染血的圍裙,跟著父親屠牛宰豬,長大后更是顯得如鐵塔一般魁梧健壯。只要她開口說話,整個房間必然都是她的聲音,嗓門比安德斯還要厚實洪亮。

    她叉著腰,氣勢洶洶地往店里一站,就用贖罪券強行買下了商人的貨物。

    商人們原本只是在觀望,贖罪券會不會像西西娜說的那樣顯現出弊端來。阿爾莎強買強賣的行為,像一根針似的扎進了他們的心底,使他們下意識排斥起贖罪券來——要是贖罪券還能像錢幣一樣流通,阿爾莎為什么要強行換走他們的貨物?

    阿爾莎強買到貨物后,并沒有閑著。她按照艾絲黛拉的吩咐,雇了幾個女工,把那些貨物搬去低價拋售。比如,本來一個銅子只能買到一條面包,但在她這兒,可以買兩條;十個銅子的熟牛rou,她只賣五個銅子;二十個銅子的羊腿,她只賣十二個銅子;而她只有一個要求:只收錢幣,不收贖罪券。

    很快,女工低價賣貨且不收贖罪券的事,就在商人的圈子里流傳開了,氣得商人們大罵女工是壞女人,但同時也讓一些商人惶恐緊張了起來,他們本就擔心西西娜的預言會應驗,看到同行寧愿虧本賣貨,也不收贖罪券,更加擔心贖罪券會變成一張不值錢的廢紙。

    商人們湊在一起合計了一下,打定主意,寧愿以后不賣東西,也不收贖罪券;工人們見贖罪券徹底失去了金銀的效力,深感受騙,便開始罷工,要求老板付真正的錢幣;工人們罷工,工廠無法運作,貨物生產不出來,老板去哪里換真正的錢幣給他們呢?

    就這樣,整個市場居然停擺了。

    這一切的一切,居然應了西西娜那句預言,“不出三天,贖罪券的弊端就會徹底顯現出來”。

    一些囤積贖罪券的人開始慌了——他們之前以為贖罪券能像錢幣一樣流通,便賄賂了兜售贖罪券的教士,低價購買了大量的贖罪券。

    他們本想等贖罪券供不應求時,再倒賣出去大賺一筆,誰知還沒等他們開始倒賣,贖罪券突然失去了金銀的效力,變得一文不值了!

    這些人當中有高級教士,有店鋪老板,有普通的工匠。他們聽說了西西娜的預言,也聚在一起討論過對策,甚至想過西西娜口中的弊端會不會是“神墮落”,或是給出贖罪券無法使人上天堂的證明,但他們萬萬沒想到,贖罪券最大的弊端,居然不是無法贖罪,而是有一天它不再值錢了。

    贖罪券因為人們熏心的欲望,曾一度變成可以流通的錢幣,又因為人們的欲望,而淪為一文不值的廢紙。

    不可謂不諷刺。

    轉眼間,三天過去了。

    西西娜的二次審判開始了。

    第68章 正像火和火藥的……

    西西娜再一次站上了被告席。

    她完全不知道這三天發生了什么,但看那些教士的臉色一陣一陣發青,就知道艾絲黛拉的計劃成功了。

    西西娜不由重重地松了一口氣。

    這三天,她過得異常艱難。

    教士們覺得她是會做法的女巫,眼睛和嘴巴都能流出迷惑人心的劇毒,為了避免和她交流,不小心給她透露外界的情形,便把她關在密不透風的牢房里。那間牢房只有一盞鑄在墻上的煤油燈,一個嵌在地板上的馬桶,兩張散發著臭味的被單,飯菜通過牢門的小窗口送進來。

    不知道那間牢房之前住過什么人,空氣中始終彌漫著一股霉味,地板上也布滿了油膩,像常年有人在上面吐痰似的。

    西西娜在里面度日如年,差點以為自己再也呼吸不到外面的新鮮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