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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子的修行-第二部-仙子之行(106)不及黃泉

    2021年12月29日

    第一百零六章·不及黃泉

    牛頭馬面兩位鬼卒不見了蹤影,唯余下蕭曦月穿著白裙的rou身,閉著雙目靜靜站在鬼門關之前。

    白霧一般的幽魂又聚攏過來,在鬼門關前游蕩,圍繞著她的rou身,如蝴蝶一般飛舞環(huán)繞。

    鬼門關之后,蕭曦月踉蹌的站起來,往前一看,沿著青石板路兩邊,盛開著大片大片的鮮紅色石蒜,一路延伸到了黃泉盡頭。

    這是黃泉路,通往奈何橋。

    奈何橋下有忘川河,河邊有神女孟婆,熬煮濃湯,喝下后,就能忘卻生前一切,茫茫然的笑著踏上奈何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再入輪回。

    喝下孟婆湯,一切都煙消云散。

    “他不知如何……得加快腳步才行?!?/br>
    蕭曦月心中默念。

    她亦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執(zhí)著,并非喜歡他,也并非沉溺rou欲而舍不得,她只知道自己如果不做點什么,以后必然會后悔,心境無法圓滿。

    在見到李老漢的尸體時,她產(chǎn)生了一種畏懼感:生死之別,竟是如此使她觸動,與之相比,以前她遇到的種種煩惱似乎又不值一提。

    心情郁結,自會有再放松的時候;茫然無措,慢慢等下去總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身邊無人,卻也能遠遠的看著他,知道他的喜怒哀樂。

    被破身,被羞辱,被yin玩,被他人知曉自己最羞恥的事,甚至被千萬人指責謾罵,師門受辱,父母蒙羞,等等一切的困苦哀怨,都不如見到人死在她面前更震撼。

    老雜役曾經(jīng)對她做過的事,不管是用rou莖對著她的身軀射精,羞辱她的面容,還是卑微懇求,得逞后又老臉笑顏逐開的模樣,亦或者曾經(jīng),與她,與師妹一起三人交歡。

    等等。

    李老漢的音容笑貌,都化為了他身首分離,驚恐萬分的畫面。

    人死如燈滅,蕭曦月第一次認識到這句話中蘊含的力量,能讓人深深觸動,許久不能平息。

    她要再見到他,如果可以,找回她的魂魄,復活他,即便是幾年后老死,也比如今被人一劍斬殺強。

    但她急促的步伐,卻慢慢的緩了下來。

    她往前看去,前邊是通往忘川河的黃泉路,路的兩旁盛開著徇爛鮮艷的花朵,這種花她認識,有花無葉,花瓣異常鮮紅,艷麗的盛開著,花絲盡情綻放。

    蕭曦月認識這種花。

    她出來歷練時,開在仙云宗小道門前,被她用來與老雜役對賭的,正是這種石蒜花。

    當時,花瓣其實是單數(shù),但被他偷偷從其他花朵上摘下一瓣,硬是湊成了雙數(shù)。

    蕭曦月之后施展法術,將鮮紅色的花朵復原,接回了折斷的花莖上,一朵孤零零的花瓣飄落下來,就能證明此事。

    只是蕭曦月沒有揭穿他。

    直到后來,一路上與李仙仙的三人yin事,印證了她此前擔心的事,她果然渾渾噩噩的與老雜役交歡許久,又封閉了神念,變?yōu)槿穗s亂又糊涂的尋歡作樂。

    “不應該如此?!?/br>
    “從一開始,我被他射精弄到,就不該再下山去見他,更不該因為心中觸動,又多次嘗試這種沒有感情的rou欲之歡?!?/br>
    “我有許多次結束這種錯誤的機會,卻都錯過了?!?/br>
    “遠哥哥來到仙云宗時,我其實和與他沒有太多男女情感,我與他久未見面,相互的感情,更多是兒時的對他的眷戀?!?/br>
    “遠哥哥喜歡我,我為了不讓他傷心,也不排斥他的親密。”

    “在那之后……”

    “我未必不喜歡他。”

    “我希望他能留在仙云宗,亦或者,他再如十年前,拉著我離開?!?/br>
    “甚至,他主動說,讓我留在京城,與九公主一起在他身邊,我未必不會答應他?!?/br>
    “只可惜,遠哥哥長大后心沒有變,卻有著萬般的顧慮,真心實意無法言說,沒有說假話,卻也沒有說真話?!?/br>
    “而我又如何呢?”

    “我的真話藏起來,封閉在了嘴里,我自己都不知,他人又如何能知?”

    站在黃泉路上,蕭曦月心情劇烈波蕩,腦海中種種思緒越發(fā)的清晰明了,思念蕭遠之心,想念師父之意,同門師兄妹,清州城的母親,還有許久未見過的父親。

    唯獨,沒有了對老漢的念想,只余下一縷執(zhí)著。

    她要復活他,讓他成就筑基境。

    “嗚嗚嗚~~~”

    黃泉路上,響起了嗚咽凄凄聲。

    有人在哭?

    蕭曦月看去,才發(fā)現(xiàn)黃泉路兩邊的花海中,不知什么時候飄蕩著許多的怨魂,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是缺手缺腳,或是只有半個腦袋,亦或者只有腦袋在地上蠕動,不一而足,保留了死之時的模樣。

    相同的是,他們的臉都是悲苦哀凄,叫出的聲音嘶聲裂肺。

    這是鬼魂的悲鳴。

    “他們……”

    蕭曦月伸出手,觸碰到了一個順著黃泉路跛著腳走的老婦魂魄,剎那間,大片的記憶涌入了她的腦海。

    老婦沒有名字,出嫁前被父母叫做大丫頭,出嫁后被人叫做周七嫂。

    她的父母家很窮,夫君也窮

    ,定親的彩禮只有一吊的銅錢,蕭曦月從她的記憶中能很清晰的看到,她的夫君穿著借來的長衫來她家,從口袋里摸出這一吊錢時,那窘迫羞慚的神情。

    但她還是嫁了。

    因為她家更窮,連明天吃什么都不知道,一吊錢足以讓她家的五個弟妹和父母熬過寒冬。

    嫁了之后,又生了七個孩子。

    一個剛生下來連哭都不會,身體紫黑色,只能埋掉,一個哭了幾聲,又衰落下去,醒不過來,也喝不下奶,總是吐,放了幾天后,還是死了。

    第三個,總算養(yǎng)大了一些,她夫君給取了個賤名叫三狗子,瘦瘦小小的樣子。

    大年大戶人家祭祖的時候,她和夫君出去鎮(zhèn)里的老爺家打幾日短工,舍不得三狗子受凍,就讓他在床上乖乖躺著,餓了就吃點餅,原本是沒事的,可第三天下了好大的雪,她夫妻兩人趕不回去,等第二日才踩著厚厚的雪路回家時,已經(jīng)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

    大雪把她家給壓爛,三狗子也跟著沒了,開春了才挖出來。

    第四個是女兒,賤養(yǎng)到六歲的時候,她和丈夫實在養(yǎng)不下她和第五個孩子,就把她賣到了城里,一家人一起吃了第一頓飽飯。

    過了五年,大旱,女兒小六不聽話,說餓,吃了好多樹皮和觀音土,又喝水,最后撐死了。

    七個孩子只剩下小五和小七,拉扯著長大。

    小五很老實,長得黑黑壯壯,十五歲就結了婚,又給她生了孫子。

    但家里面更窮了。

    也沒彩禮可以給小七娶親,他就去服役參軍,他哥在家種田,閑的時候就上山采藥。

    她孫子四歲的時候,小五去城里賣草藥,下午卻沒回來,直到晚上,村里人突然來報信,說小五出事了。

    等她再見到小五時,只看到了路邊一只巨大的手掌印在地面上,里面一個人形的血rou塊,隱約可以從那套粗布衣服和鞋子上認出是小五來。

    她哭得死去活來,旁邊的人卻勸她快些收尸快些走,說這是被仙人拍死的,要遭報應的。

    回到家里,帶著孩子的兒媳見到小五的血衣后,手中的碗筷掉在地上,當時就暈厥了過去,第二天醒來時,一口咬定是仙人把小五的草藥搶走,小五才被殺害。

    因為前天,就是她和小五去山里找到了一株神奇的草藥,小五還興奮的說能賣好幾百兩銀子,結果卻遭了難。

    兒媳不管不顧的要出門去為小五報仇,她死命攔住,說家里的孫子怎么辦啊?對方可是仙人。

    她的兒媳那時候沉默了好久,眼睛一直都是紅的,最后沒話說了,又幾個月后,地里干活時突然就吐血,抬回去沒等喊大夫來就不行了。

    家里沒有兒子兒媳,孫子又才這么大,她夫君拿著家里最后的一點銀子去了官府,才求得官府同意,讓服兵役的獨子小七回家。

    小七很快寫信回來,說一個月后就到家,夫妻兩人總算有了些奔頭,想著小七回來后再借錢給他娶老婆,一家人會好起來的。

    可沒想到,一等就是半年,期間托人問了無數(shù)次,也沒有半點音訊。

    最后,她等來的是兩個官差,兇神惡煞的將她家大門砸爛,拿著一張紙念,說什么她的小七是罪人,犯了謀逆罪,要罰五十兩銀子。

    她家哪里有銀子?

    官差一邊罵一邊搜查,最后將被褥衣物全都擄走去充公,等踹了一腳她夫君后離開時,她家已經(jīng)家徒四壁,什么都沒有。

    沒了錢,沒了地,孫子的身子更瘦,整日焉巴巴,雙眼睜得很大,肚子很鼓,沒幾天就死了。

    丈夫受不了這種打擊,躺窩棚里有氣進沒氣出,撐了幾天也死了。

    剩她沒有死,靠著村子的人施舍的殘羹冷炙,木然的等小七回來。

    最后終于得到消息,她的小七回來時,遇到一隊叛軍,被當場捉去,被迫參加了四皇子的叛軍,不知所蹤。

    她終于咽下氣,村子里沒人敢給她收尸,死的時候魂魄徘徊在夫君和孫子的白骨邊,怨氣三月不散。

    直到被村子重金請來的道士做法,將她的怨魂打入幽冥。

    “……”

    蕭曦月收回手,茫然的與眼前周七嫂的怨魂對視,她腦海中所思所想盡皆消失,老漢,師妹,師父,遠哥哥,修行,執(zhí)念……

    一切的念頭,都在看了周七嫂這凄涼悲苦的一生后,化為了煙影。

    她哪里還有煩惱,哪里還有郁結,哪里還有成仙得道。

    生兒子,兒子死,生女兒,賣青樓。

    死后棺材都沒有一副。

    這是怎樣的艱難困苦?眼前麻木的看著她的老婦,又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哀切悲痛?

    “小……七?!?/br>
    周七嫂的冤魂聲音嘶啞的開口,一雙渾濁的老眼看著她:“姑娘,你知道,我家小七回來了嗎?”

    蕭曦月無法回答。

    一口氣堵在了她的胸口,張開嘴,又發(fā)不出聲音。

    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周七嫂轉身,繼續(xù)木然的往黃泉的盡頭走去。

    “小五,小七,四丫頭,娘來找你了。”

    嘶啞的聲音帶著鬼魂特有的的陰森,在這無邊的黑暗,在這妖冶如火的幽冥深處,冷得能讓人打寒顫。

    這是怎樣的地獄。

    蕭曦月如失了魂一般,跟著老婦的怨魂走到了黃泉盡頭。

    她看到了更多的怨魂。

    在腥風撲面的血紅色忘川河前,成千上萬的幽魂飄蕩著,嗚咽悲鳴,底泣哀嚎,她此前在書里看過的十八層刑罰罪人的煉獄,與眼前的景象相比,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忘川河上有奈何橋,橋前有神女,世人稱之為孟婆。

    蕭曦月走到了孟婆面前,卻緊閉著雙唇,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更不必說找老雜役,說復活他的之類話。

    奈何橋前,孟婆在一口三足鼎前熬湯,湯才到三足鼎的一半,還未煮開,血紅血紅的湯。

    她佝僂著身子,用一根白色的骨頭伸到血紅色湯內(nèi),慢慢的攪動著。

    一遍,又一遍。

    湯水被攪渾,蕭曦月的心卻變得空靈,無所思,無所念,靜靜的看著神女孟婆。

    “咳咳咳咳?!?/br>
    孟婆咳嗽起來,身子更為佝僂,手中的白骨顫抖著幾欲掉落。

    “婆婆。”

    蕭曦月上前,扶住了神女,接過白骨,將一旁她的拐杖拿過來遞給她。

    拐杖比佝僂的神女還高,其上懸掛著一只朦朧的燈籠,是黃泉中唯三的光亮。

    另一處,是三足鼎底下的火苗,很小很小的火苗,仿佛隨時都要熄滅。

    第三處光亮,則是一直跟隨蕭曦月的月輪,如明月般照亮她。

    “孩子。”

    孟婆拄著拐杖,悲苦的臉上滿是皺紋,“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蕭曦月低下頭,“我……來找個人?!?/br>
    這一刻,她顯得如此卑賤。

    老雜役摁著她屁股的yin辱不能讓她低頭,可神女的凝視,卻讓她無比羞愧。

    “找…人?”

    孟婆的聲音很慢,渾濁的雙眼仿佛看穿了她的一切,緩緩嘆息道:“這是何苦,聽婆婆一句勸,回去吧。”

    蕭曦月默然不語。

    她不敢再說自己心意已決,在神女面前,她是如此下賤。

    “唉,都是命啊?!?/br>
    孟婆彎下腰,動作遲緩的拿起一只小瓦罐,蕭曦月將白骨放在鼎中,再走過去彎腰幫她拿著瓦罐,輕聲問道:“婆婆,你是要……?”

    孟婆看了看四周的怨魂,搖了搖頭:“可憐的人這么多,湯不夠了?!?/br>
    蕭曦月拎著瓦罐,站直了身子,舉目一看,漫山遍野的紅色花海中,不知有多少怨魂在徘徊,在等著喝孟婆湯,即便一人只喝一口,需要的湯水也不計其數(shù)。

    徇爛鮮紅,美到極致的花海上,飄蕩的卻是無數(shù)仿徨無所依的幽魂。

    “婆婆,我去打水吧?!?/br>
    蕭曦月低下頭,三足鼎中的紅色湯水,應該是取自忘川河中。

    她不知要怎樣才能熬煉出能讓人忘卻記憶的孟婆湯,卻也心知,神女孟婆既然這么做,就一定有她的理由。

    孟婆抬起頭,又用那雙渾濁的眼睛看她,搖頭道:“孩子,你的心太善,做不得這事。”

    “不要緊,我可以做?!?/br>
    蕭曦月不知她話中的意思,堅持要去忘川河邊取水。

    孟婆滿是愁苦的老臉上,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你這孩子,怎么別人說什么你都不聽呢?罷了,跟著我來吧?!?/br>
    蕭曦月扶著她,拿著瓦罐,來到了忘川河邊。

    河水猩紅,深不見底,河面平靜無波,看不到半點波紋,仿佛連一根羽毛都渡不過去,連幽魂也無法行走,只有一座奈何橋連通著彼岸。

    她松開婆婆,拿著瓦罐,走到忘川河邊。

    “當心些?!?/br>
    婆婆在上邊喊道。

    蕭曦月點頭,素白的手掌緊握瓦罐的鐵絲,將其放入了忘川河中。

    猩紅的河水緩緩流入瓦罐中,無聲無息,瓦罐也在一點一點被吞沒入深不見底的河水內(nèi),恍惚間,蕭曦月的神魂也被吞沒,意識隨著瓦罐而沉入河底。

    “孩子,該提起來了!”婆婆提醒道。

    蕭曦月驚醒,拎起瓦罐,將盛滿忘川河水的瓦罐提到半空,淅淅瀝瀝的猩紅鮮血從瓦罐滴落,河水泛起微微漣漪。

    一只通紅的人影,映入了蕭曦月的眼簾。

    “?。。?!”

    它凄厲的叫著,從忘川河水中撲出,抱住了瓦罐,再順著往上,死死的抱住了蕭曦月白凈的手掌。

    一雙猩紅的眼睛,惡狠狠的盯著她,怨毒的嘶吼:“我好恨,我恨,”

    “快松手,這是沉淪入了忘川河的怨魂!”婆婆在岸邊著急大喊道。

    蕭曦月手足無措,下意識用法力,卻半點也用不出。

    她沒有松開瓦罐,用另一只手去推那血紅的人影,卻又聽到它凄厲的大喊:

    “我恨,為什么,為什么老天不公!??!”

    “賊老天,為什么!!為什么?。?!”

    “狗皇帝,你不得好死,軒轅一族,來世我要將你們挫骨揚灰,死死死!!”

    “啊啊啊啊,我好恨??!嗚嗚嗚!”

    混亂的嘶喊

    伴隨痛徹心扉的哭泣,血紅的人影緊緊抱住她的手,一半沒入忘川河的身軀顫抖著,卻驚不起河水的半點波瀾。

    蕭曦月怔住了。

    她的心在劇烈顫抖,神魂如燃燒般沸騰,頭頂?shù)脑螺喖鼻修D動,卻又不敢往下落,似乎極其畏懼這忘川河水。

    “松手!!”

    婆婆走了過來,雙手持著拐杖,厲聲對河里的血影喝道:“你不愿忘記前塵,徘徊多年,以致被忘川河吞沒,如今又來糾纏無辜的人做什么?!馬上松開手!!”

    她的拐杖往下對準血色人影,那人影被激起怨氣,對著孟婆咆哮,血紅的身軀劇烈掙扎,欲要脫離忘川河,卻怎么也掙不脫。

    “冥頑不靈!”

    孟婆閉上雙目,手中拐杖往下一敲。

    血影發(fā)出悲鳴,緊抓蕭曦月的手變得無力,孟婆又是一敲,它的手終于松動,身軀緩緩下落,即將再次被忘川河吞沒。

    蕭曦月眼里沒了神采,失魂落魄的看著她,與她抬起頭的血紅雙眼對視。

    她的身軀,被吞沒了大半,即將消逝在河水中。

    “媽…媽。”

    血紅的人影呢喃著往下落,直到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才止住了她下落的勢頭。

    蕭曦月伸出了手,緊抓住了她。

    “孩子,你!”

    孟婆怔住了,定定的看著她。

    “起來!”

    蕭曦月抓著她往上提,可血色的人影卻是那么的沉重,如托舉著一座大山,每提起一分都需要使盡全身的力量。

    “放棄吧……”

    婆婆在一旁搖頭,“忘川河內(nèi)有著萬千的苦難,進入其中的人已經(jīng)成為了苦河的一部分,你救她,等于是對抗萬千凡塵的苦痛,又如何做到?”

    蕭曦月伸出另一只手,眼神執(zhí)著,觸碰到了血色人影的肩膀,頃刻間,無數(shù)的記憶又涌入了她的腦海內(nèi)。

    她叫柳愔愔,父親是禮部尚書,她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與其他官家大小姐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始終都沒出過柳家后宅。

    在十五歲那年,母親給她找了個未婚夫君,她才得以和外面的男人見面,關系日深,就待正式出嫁。

    豈知,十六歲那年,女皇登基,普天同慶的日子,她父親回到家后卻大發(fā)雷霆,把她母親狠狠痛罵一頓。

    柳愔愔去勸解,哪知道往日里對她疼愛有加的父親,卻突然指著她鼻子罵,說女人就不該管男人的事,在家里相夫教子,拋頭露面就是敗壞門風!

    柳愔愔怔在原地,被乳母拉走。

    從那以后,柳家就變了,母親終日強顏歡笑,后來又變得十分擔心,坐立不安。

    有天晚上,母親突然特意來與她睡,對她說,那些讀書人寫的東西萬不可輕信,名節(jié)并非女兒家的全部,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

    柳愔愔那時候懵懵懂懂,還不是母親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幾日后,她卻馬上知道了。

    一隊官兵包圍了柳家,柳愔愔和一眾女眷被押著跪下,一個宮女宣布了女皇圣旨,她耳朵嗡嗡的響,聽不清圣旨到底是什么內(nèi)容。

    她看向父親,父親的官帽被奪下,又被押走,她再看母親,母親跪在地上磕頭,祈求回屋換一身衣裳。

    他們答應了。

    母親進屋前,回首深深凝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終關上了門。

    等柳愔愔再見到母親時,她已經(jīng)躺在了地上,臉發(fā)黑,脖子上一圈深深的勒痕。

    柳愔愔哭不出來。

    那天,她被送入了青樓,從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大小姐,變成供人yin樂的妓女。

    三日后,她被破了身,奪走她第一次的男人,是一個肥胖的公子哥,一邊弄她,一邊罵柳家。

    她流了好多血,躺在床上好幾日下不了床。

    之后,客人一個接著一個,柳家大小姐很受歡迎,一晚上一百金。

    郡王府,親王府,車騎將軍之子,衛(wèi)將軍之子,大鴻臚的小舅子,工部尚書的外甥,刑部,禮部……

    滿朝文武,六部官員,她都見識了一遍。

    終于,她從一個男人戲謔的話中得知柳家的消息:

    她父親不滿女人當皇帝,與同僚在背地里說了一句女皇的壞話,就被剛登基的女皇抓住把柄,下旨抄家滅族。

    柳愔愔的淚水早已哭干,那一天之后,她心里只有恨。

    她開始打聽朝廷的事,得知女皇和幾個親王的斗爭愈演愈烈后,暗自慶幸,巴不得女皇被推翻,被她幾個叔叔殺了才好。

    只是,她等不到了。

    幾個月后,柳愔愔等來了她的未婚夫。

    曾經(jīng)的未婚夫。

    他是在眾人的簇擁中,笑容滿面的來了青樓,并當著一眾達官貴人的面,點了她。

    她握緊了拳,指甲抓破掌心,又慢慢的松開,盈盈笑著起身,迎接了他。

    青樓內(nèi)的人都在起哄,所有人都在快活的笑著,她的夫君,也在笑,摟著她的腰肢,進了內(nèi)屋。

    關上門后,他就跪在了地上,顫抖的給她磕頭。

    柳愔愔問

    他,為什么。

    其實不用問。

    她早就不是當初的柳家大小姐,知道她夫君為什么會在大半年后才來,只是沒想到他會跪下。

    他來了,女皇才能饒了他家,同僚才能接納他。

    當天晚上,柳愔愔和她夫君做了夫妻,等他離開后,就起身將腰帶掛在房梁上,用與母親相同的方式結束了一生。

    死后第二天,柳愔愔看到了那穿著金色龍紋袍的女人,在一眾大小官員和帶刀侍衛(wèi)的陪伴下,來到了青樓,進入到她的房間內(nèi)。

    那個女人美得是如此的耀眼,柳愔愔卻恨不得生吃她的rou,飽飲她的血,滿腔的怨氣讓柳愔愔扭曲了臉龐,沖著朝她撞去。

    拼盡全力的攻擊卻被對方用一只手輕輕擋住。

    她是九州的女皇,聚天下萬民于一身的皇氣,又如何是一只咽不下一口氣的女鬼能靠近的?

    “柳家之女,柳愔愔……朕,”

    女人猶豫著,欲言又止,柳愔愔在她掌中凄厲哀嚎,魂飛魄散也在所不惜。

    最終,她被打入了幽冥之中。

    “下輩子當個平民之女。”

    ……

    ……

    蕭曦月用雙手抱住了柳愔愔,試圖將她拉起來,但不管怎么努力,她一半沒入忘川河的血紅色身軀依舊沉重無比,仿佛與河水相連在一起,無法再擺脫。

    “你為什么救我?”

    在被蕭曦月觸碰了記憶后,柳愔愔的怨魂恢復了一些理智,木然的看向她。

    “不為什么,我應該救你?!?/br>
    蕭曦月抓住她身軀的雙手在顫抖,柳愔愔太過沉重,但她并不想放手。

    如果放手,她一定會無比后悔。

    柳愔愔的殘魂只剩下最后的機會,如果再次沉沒入忘川河中,一定會被河水吞噬,魂飛魄散,三界內(nèi)再無柳愔愔。

    她又怎能眼睜睜的看著對方從她手里沉沒?

    “救我?為什么?!”

    柳愔愔的臉孔扭曲,發(fā)出尖利的聲音,“為什么救我?!我是罪人之女,身子骯臟不堪,整個京城的人都看我笑話,以前傾慕我的男人用一百兩銀子就可以上我,以前我的閨中蜜友,現(xiàn)如今一個個都嘲笑我……還有我的夫君,他,他,他……來嫖我,嗚嗚嗚嗚……不要救,不救,死,死,都死!!”

    她又癲狂起來,抱著腦袋仰頭尖叫,幽魂的凄厲聲音回蕩在黃泉深處。

    四周的游魂麻木的看了她一眼。

    “松手吧?!?/br>
    孟婆嘆息道。

    蕭曦月卻還是不愿。

    “柳meimei……”

    她幾乎是伏在了水面上,雙手環(huán)抱住柳愔愔,輕聲說出的話語如同仙界天籟:“你沒有錯,也沒有臟,柳家即便犯了重罪,懲罰也不應該落到你的身上,當時的你,是無辜的,如今的你,也沒有半點污濁。”

    血色人影呆住了。

    “柳家……是清白的嗎?”

    “我不知道,但至少,柳meimei你是清白的。”

    “……”

    柳愔愔那雙血紅色的眼珠子定定的看著她,盡管從中看不出半分神色,蕭曦月卻感受到她的悲切與無奈。

    她嘗試再將柳愔愔拉出來,卻依舊拉不動。

    “你走吧?!?/br>
    柳愔愔語氣落寞,低下頭,身軀主動融入到忘川河中。

    蕭曦月心中急切,回頭看向婆婆,試著再拉柳愔愔,這一次,手中卻輕飄飄的,一下子就將忘川河中的柳愔愔拉了出來。

    血色褪去,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魂魄坐在了岸上,茫然的看著四周,似乎有些害怕,縮成一團顫抖著。

    最后,她把目光轉向了蕭曦月,眼睛里好似帶著光:“jiejie,你是來救柳家的嗎?”

    看著身子纖細瘦弱,不再咆哮嘶吼,滿是怨恨的柳愔愔,蕭曦月很沉重的心忽然輕松了許多。

    “會的!”

    蕭曦月對柳愔愔鄭重承諾,“我會再去京城,替你詢問女皇陛下,當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知道,柳愔愔的怨魂中殘存的記憶,又回到了當初被抄家滅族時,所以才顯得只有十六七歲的模樣。

    “真的?”

    “真的!”

    “謝謝,謝謝jiejie!”

    柳愔愔激動的撲入蕭曦月的懷中,顫抖的身軀終于慢慢平復。

    “放下心中執(zhí)念,才能得到解脫?!?/br>
    婆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動作也輕快不少,拿起蕭曦月丟下的瓦罐,在忘川河中打了一罐子的水。

    蕭曦月再主動伸出手,接過瓦罐。

    “給你給你,呵呵,你這孩子,做事真讓人吃驚……還有柳丫頭,你也過來吧,這次的湯啊,看來你能喝下去了?!?/br>
    三人回到了三足鼎旁。

    蕭曦月將瓦罐中的忘川河水倒入鼎內(nèi),剛好裝滿了一鼎。

    “婆婆,還要什么嗎?”

    “還要些彼岸花。”

    “彼岸花?”

    “就是周圍的這些,長得漫山遍野,許多許多的花。”

    婆婆的聲音里又帶著些許的嘆息,蕭曦月隱約猜到,黃泉路邊的彼岸花,是有什

    么來頭的,或許和這些漫山遍野的幽魂有關。

    蕭曦月叮囑柳愔愔坐好等著,她到忘川河邊,彎腰折斷一株紅色的花朵。

    原來它不是叫石蒜,而是叫彼岸。

    開在黃泉彼岸的花。

    能讓人忘記憂愁煩惱,愛恨情仇,忘記一切所有的花朵。

    蕭曦月沿著河岸,采了一大捧的彼岸花,抱在了懷中走回去,傾灑在了三足鼎內(nèi)。

    小小的火苗在鼎下燃燒。

    蕭曦月用白骨慢慢攪拌,婆婆絮絮叨叨的和她說話,柳愔愔抱著雙膝坐在地上,茫然的看著三足鼎內(nèi)的湯。

    不知道過了多久,湯水才沸騰,從血紅變?yōu)榱饲宄海l(fā)出一陣奇異的香氣。

    成千上萬的怨魂聚攏了過來。

    悲苦愁怨,哀恨凄切。

    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讓蕭曦月心里發(fā)堵,悶悶的極為難受。

    每一個怨魂,都代表著與周七嫂、柳愔愔相類似的人生,成千上萬的怨魂所展示出來的紅塵滾滾,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喝吧,喝吧,喝掉后,忘記一切煩惱。”

    婆婆取出七八只碗放在了地上,用大勺子勺出忘川河水與彼岸花熬煮成的湯,慢慢傾倒在碗里。

    三足鼎下,微弱的火苗還在燃燒。

    四周的怨魂,卻沒有一個上前來,只睜著渾濁麻木的眼神看著,一張張悲怨的臉,讓蕭曦月不忍再看。

    “婆婆?”

    她低聲詢問,為何亡魂都不喝湯?他們不想忘記前世,踏上奈何橋,投入輪回嗎?

    “唉,都是可憐人……咳咳咳?!?/br>
    孟婆搖頭嘆息,佝僂的身子顫抖,又在咳嗽。

    蕭曦月上前輕拍她后背。

    終于,一個三十歲樣貌的婦人走上前來,端起了地上的碗。

    蕭曦月看到,她的手在顫抖,麻木的眼神帶了些恐懼,不知是害怕這清淡的湯水,還是在害怕忘記一切。

    “喝下吧?!逼牌艅竦?。

    婦人一言不發(fā),猛地灌了一口。

    湯水流入魂體中,她全身都在打顫,許久才平息下來,臉上的表情趨于平和。

    蕭曦月默默的看著這位安靜下來的婦人,對這些怨魂來說,忘記一切,轉世入輪回,才是最好的選擇。

    “忘記了嗎?”

    孟婆問婦人。

    “忘記了?!眿D人點頭。

    “下輩子還想見你的女兒嗎?”

    “想!”

    婦人眼睛里泛起神采,似乎已經(jīng)開始期待下輩子與女兒的見面。

    孟婆又搖頭,長嘆道:“去吧……”

    婦人沒有回答,轉身朝著奈何橋慢慢走去。

    蕭曦月看著她,目送她轉世。

    可在橫跨忘川河的奈何橋前,婦人剛踏上橋的第一步,卻是突然腳下打滑,摔倒在了地上。

    她爬起身,又往前走,又摔倒。

    再爬起,再摔。

    “蘭蘭,乖蘭蘭,娘要見你,娘想蘭蘭了。”

    她開始劇烈掙扎,在地上爬動,奮力的想要爬上奈何橋,卻在每一次觸碰到奈何橋時,摔倒在地上。

    一次又一次的爬,一遍又一遍的摔倒。

    通往彼岸的奈何橋,她怎么也登不上去。

    “大道無情,人豈能有情?”

    孟婆的聲音變得冷漠,眼睛盯著蕭曦月,仿佛在無聲的警告她。

    黃泉回響著婦人悲戚的哭聲。

    蕭曦月看著在奈何橋前掙扎的婦人,欲要走過去,卻又回首,看向婆婆,輕輕開口:“有情,就不能入輪回,得新生?”

    “有情又怎能轉世投胎?”

    孟婆握緊手中拐杖,面無表情道:“有情人轉世,人人皆帶著前世的記憶,人人皆念著前世,父不父,母不母,君不君,臣不臣,兄妹是情侶,姐弟為兄弟,夫妻為仇人,人畜不分,神鬼難辨,三界大亂矣!”

    蕭曦月沉默。

    也就是說,不管前世定下怎樣的誓言,來世注定會煙消云散。

    所謂三生三世永不分離,注定只是鏡中花,井中月。

    這是大道運行之法則,三界遵循的永恒之理。

    大道無情,卻對萬靈有情。

    無情即是有情,有情也是無情。

    她停住了腳步,看著婦人在奈何橋前掙扎,看著她累倒在地,看著她不再掙扎,最終……放棄。

    婦人的魂體又徘徊在忘川河邊。

    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她用凄凄怨怨的聲音,念著女兒的名字。

    放不下,又怎能解得脫?

    “忘記了嗎?”

    “忘記了?!?/br>
    “還記得你妻子嗎?”

    “記得,從未敢忘。”

    蕭曦月靜靜的站在紅色的彼岸花中,看著一個又一個怨魂上前來,一碗接著一碗的孟婆湯被喝下,卻無有一人能踏上奈何橋。

    她看到了周七嫂,也走上前,接過了一碗孟婆湯。

    “你——”

    蕭曦月忍不住開口,喊了她的名字:“周七嫂,你……還有什么心事嗎?”

    她不忍看到周七嫂喝

    下孟婆湯后,卻還記得那些悲慘的事,還惦記著她的小五,小七,還有四丫頭。

    心里記著這些,徘徊在忘川河邊千百年,該是怎樣的哀涼?

    “心事?”

    “嗯……你心里面,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蕭曦月攙扶住她,語氣輕柔。

    “我,我想我的兒?!?/br>
    周七嫂目光渾濁,聲音嘶啞,抓著蕭曦月的手臂,嗚咽說道:“我也對不起四丫頭,她很懂事,我賣她到青樓的時候,四丫頭還想借那mama的錢給我,作為娘親,我對不起我的女兒?!?/br>
    “她會好的,會好好的……”蕭曦月說了謊話,她不知道周七嫂的女兒現(xiàn)在如何了,但在這里,在此時此刻,她只能這樣安慰眼前飽受苦難的老婦人。

    周七嫂嗚嗚哭了許久,沒有淚水,聲音卻輕易撕開蕭曦月的心,落入到她心里面最深處。

    “喝吧,喝下吧,再不喝,湯就灑了?!?/br>
    孟婆輕嘆道。

    “七嫂,你…還惦記什么嗎?”蕭曦月又輕聲問。

    周七嫂點頭,臉上的表情終于有了些變化:

    “我還掛記著,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