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小同志
其聲雖發(fā)自老年人,卻轟然如雷,聲震檐下,聽得周修常心中一震,不禁暗道:“這老人家底氣非同小可!” 抬眼一看,只見一個鶴發(fā)童顏、精神矍鑠的老人邁著矯健的步伐從樓上走下來,步子走向蘇語琪,然后一雙蒼鷹似的雙眼直看著周修常。老人身材不高,微微發(fā)福,方面大耳,面色紅潤,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把原本銳利的目光好歹稍稍遮住了些,穿著一身白色的家居袍子,腳上穿著一樣白色的棉拖鞋,無論是白衣還是白鞋,皆是純白,連半點污點也找不出來。 蘇語琪拉著老人的手,笑道:“姥爺,這就是我的同學。” 那老人面目慈祥,走到周修常身前,笑道:“你就是那位小同志?哈哈,革命的小鬼嘛!你叫什么啊?” 那老人一邊說,一邊握住周修常的手,雖然嘴里說他是“小鬼”,但握手的姿態(tài)卻當他是“革命同志”了。 周修常道:“我叫周修常,老首長好。” 他本來想叫“老爺爺”或者“前輩”,但忽然腦中靈光一閃,覺得這位老人的身份大不尋常。其實他在樓下看到有兩輛車停在單元門前,便應該想到的。按理說,蘇語琪的父親蘇起章有一輛公車,但這輛公車停在樓下,那么自然不是去學校門前接他們的那一輛了。那么,由周哥哥所開、接他們的車又是誰的?難道是蘇語琪的mama還有一輛公車?這不太可能。因此上,接他們的那輛車極有可能是蘇語琪口中“邀請”他去“做客”的人——她的外祖父了。而周哥哥也八成是她外祖父的保鏢。這么一想,之前的一切疑點便頓時釋然了,包括蘇父為什么聽起來在家中不能說一不二、擁有絕對權威,原來他的老岳父是個“老首長”啊!他豈敢恣意妄為? 因此上,周修常心如電轉,立即改了稱呼,也叫“首長”。同時,他也感到蘇家的背景深不可測,主要因這個老人的身份。想想,能配上專用公車和保鏢的老干部,會是什么級別的領導?而蘇語琪在來之前并沒有告訴他,是不想告訴他?還是覺得沒有必要? 而就在周修常叫出“老首長”三個字的同時,周哥哥在一旁插話道:“這是我們的首長。” 周修常的“首長”在前,他的“首長”在后。他本想再一次狐假虎威,讓周修常小小地尷尬一下,誰知自己卻弄巧成拙,他這句“首長”簡直是畫蛇添足。 “哎!”老首長不耐煩地揮揮手,“什么首長不首長的!這年頭誰還講究你是首長啊!”老人笑著指了指周修常,又指了指自己,道:“大家都是同志。你是小同志,我是老同志嘛!哈哈!” 周修常見老人和藹可親,頓生好感。 蘇語琪道:“姥爺你不公平!” 老首長道:“我怎么不公平啦?我叫他小同志不公平啦?” 蘇語琪道:“可不!你動不動就叫我小鬼丫頭,卻叫他小同志,哼哼!” 老首長道:“好好。小鬼丫頭同志,去我們倆同志倒水來。” 蘇語琪一笑:“為老不尊,剛才還叫我‘小琪’呢!”她邊說,邊要去倒水。而周哥哥已經(jīng)搶先要去廚房。 這時候,只見一個五短身材、嬌小苗條的中年美婦滿面笑容,從廚房里走出來,雙手端著兩個茶托,道:“茶水我端來了。語琪,你去把茶壺拿來。小周,你不許動,讓語琪干。” 小周,自然是稱呼周哥哥的了。周哥哥聽說,便退讓出去。蘇語琪去沖那美婦吐了吐舌頭,進了廚房。 老首長請周修常坐在沙發(fā)上,自己坐在周修常身邊,好好端詳他。那美婦人放下茶杯后,便站在一旁,也笑意盈盈地端詳他,說道:“第一次來,不要緊張的,喝口熱茶的。”她的口音有些南方的味道,和蘇語琪典型的北方清脆嗓音比,更加軟糯好聽。周修常再一看老首長和美婦的形容面貌,可斷他們乃是南方人。 那美婦皮膚極白,雖然年過四十,卻保養(yǎng)得極很好,一頭青絲盤在頭頂,挽個高高的髻子,眉清目秀,眉細眼長,亮如點漆,顧盼之間,秋水盈盈,額頭稍廣,眉間稍寬,卻瓊鼻而櫻口,笑起來兩靨生花,眉宇間依稀可以找到老首長的幾分影子;穿著一身淡紫色的連衣裙,是當時正流行的風格,低領露出頎長雪頸,一串珍珠項鏈在那里熠熠生輝,一束白色腰帶緊束腰間,勾勒出窈窕輕盈的身材。整個人更顯得氣度雍容端重,舉止溫婉嫻淑,宛如清池白蓮,見之怡爽可親。 “你倒是語琪第一個帶回家的男同學呢,之前只有那個胖胖的沈月月來過。那你也是語琪的同班同學吧?多大了?爸爸是干什么的?上次考了多少分?想好了去什么大學了沒有?……”這美婦不愧是賢妻良母,雖然文靜可親,問起話來卻如同審問犯人般細之又細,這也難怪,女兒帶了一個男同學回家,作為母親自然要“把關”一下的。只不過,她的問話好似連珠炮一般,似乎是在女兒宣布會帶男同學回家后,她便想了一整天的問題,此刻終于當著周修常的面一股腦渲泄而出,生怕遺忘了哪個問題一般。 老首長不耐煩地道:“哎呦呦!我說大琪呀,你問他這么些干什么?沒的把人家嚇著!你想讓他痛說革命家史是不是呀?” 那美婦道:“這不是……關心嘛!” 老首長道:“關心?我看你是緊張。你緊張什么?怕他把小琪拐跑了?哈哈!” 那美婦一聽,語為之塞,對自己口無遮攔的老父親無可奈何,道:“爸,你盡亂說話。” 老首長道:“我亂說什么了?你才亂問。你是大學教授,你要問,就問你這個教授該問的嘛!” 這時候,蘇語琪端著茶壺回來,周修常一見,立即起身幫她。 蘇語琪道:“小心燙手!” “知道。”周修常從她手中接過茶壺,放在茶幾上。 他二人之間的“男女授受”,十分“可親”,盡看在老首長和美婦眼里。不同的是,老人家笑嘻嘻的,顯得對周修常很欣賞的樣子,而那美婦流露出擔心的神色。 周修常重新坐下后,覺得的確應該說點什么了,便笑道:“按理說,晚輩初來乍到,原也應該介紹一下自己才是。只是我年齡尚小,經(jīng)歷乏善可陳,在老首長走南闖北的革命生涯前,實在不足掛齒。實在要說的話,也無非就是學習、吃飯和睡覺這三項了。吃和睡都無憂無慮,家中高堂尚在,可謂椿萱并茂。我的父母都是工人,雖然前不久雙雙下崗,但后來機緣巧合,獲得了一筆資金,打算經(jīng)商糊口,因此我得以吃飽穿暖;至于學習,我正在努力,在蘇語琪的幫助下進步很快,什么蟾宮折桂不敢奢望,但要爭取不辜負高堂白發(fā),不辜負老首長這一代人流血犧牲所換來的安定生活。” 一番話通過涉及自己當前生活的三個方面“吃、睡、學”,雖籠統(tǒng)卻扼要地回答了蘇語琪mama的若干問題;并且在這寥寥數(shù)語里,又是家境介紹,又是個人狀況,又是吹捧主人,數(shù)管齊下,合宜得體。所以話音一落,那美婦便頗為贊許地點點頭,老首長更是鼓掌叫好。 “小同志說得好!有思想,有政治性,作為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接班人,我看不錯!”老首長尤其在聽到最后一句“不辜負流血犧牲”時,感慨頗深,“現(xiàn)在這個年代,有些亂啊,社會上人心不太安穩(wěn),但是,這些都是暫時的。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難,大亂才有大治,毛主席就是這么說過的。他還說過嘛,你們是八九點鐘的太陽,未來是你們的呀!而這位小同志剛才所說的話,有革命的定力,有政治的深度,不忘本,不驕傲,雖然年輕,卻……卻……那叫什么來著?哦哦,卻后生可畏!哈哈!后生可畏呀!” 在老首長的贊嘆之后,最屬得意要算蘇語琪了,好像外祖父的贊美證實了她看人的眼光,因此上臉上笑瞇瞇的,遮不住的得意。 那美婦不禁沉著臉道:“語琪,你笑伐哦?又不是在夸你!你看看人家孩子哈,說話有層次,有內(nèi)容,這還是工人家的孩子呢。你再看看你呦,整天教你都學不會好好說話,讓你說一件事情,不是支支吾吾的,就是顛三倒四的……” 蘇語琪不想自己被教訓一頓,撅嘴反駁道:“工人孩子怎么啦?老師說了,我們國家是工人階級專政!” 老首長立即糾正道:“胡說,是以工人階級為領導的、以工農(nóng)聯(lián)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 蘇語琪強辯:“反正,就是不能瞧不起工人嘛。” 老首長點頭,道:“大琪,你剛才說的話有些……不太客觀吶。工人家的孩子怎么啦?就一定不如做官家的孩子嗎?別忘了,你阿爸我,就是農(nóng)村里出來的農(nóng)民,要不是紅軍吶……”說到這兒,他頓了頓,似乎覺得再說下去就要徹夜長談了,便剎住話,總結起來,“總之,咱們都不能忘本吶……” 美婦對周修常歉意地笑笑:“孩子呀,阿姨可不是那個意思,主要是要說,咱家語琪和人家差遠了!” 老首長這回重重地點頭,道:“不錯,是差遠了。” 蘇語琪不樂意了:“早知道你們都拿他損我,我不帶他來了。——喂,你走吧?我下逐客令了!”后一句,當然是沖著周修常說的。 老首長和美婦人都說:“唉!你看看這孩子!” 周修常笑道:“小蘇同志,你真要攆我?其實我和你是一樣的,在自己家里自由自在,被父母和長輩寵愛,所以無所忌諱。但是出門在外,自然收束一些,拘謹一些,把好的一面、懂事的一面展露出來。老首長、阿姨,你們別夸我啦,因為我愧不敢當,作為男孩子,我其實更加淘氣,在自己家里,那叫一個原形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