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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憂第一次帶著少年走去了北邊。 這一片建筑比少年想象的規模更大,從外到內,都是憂憂拆了原裝后在這里組裝起來的。為了留住舊日氣息,門窗常年禁閉,發酵成暮氣沉沉的腐朽。 他們穿過這些晦暗的記憶的墓碑,走到盡頭。在所有的建筑中,有一間特別的醫院,從外表來看仿佛一個廢墟,內部卻有完好先進的設施。 “我馬上就要進入不穩定周期。如果你還想知道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就跟我來吧。” 男人沒有放慢腳步,所以少年必須小跑著才能跟上。 他們一前一后在這棟水泥灰的建筑里一路前行。少年發現,雖然外觀像醫院,里面確實徹底的研究所模樣。 想必這就是舒當年工作的地方。然而少年的記憶里沒有任何印象。 “小舒他……非常聰明。”憂憂淡淡地敘述。“所以被那家惡心的生化公司盯上了大腦,簽走做了實驗體。這些他全都瞞著我。等我知道的時候……”他掃描瞳孔,打開了一間簡潔的觀察室。 觀察室抹著淡灰色的水泥,十分空曠,只有內墻上還嵌著一扇鐵門,以及一塊投影屏幕。 “當我們再見的時候,他已經被取出了大腦。”青年有些諷刺地笑了。 觀察室沒有窗戶。即使開燈也彌漫著一股難言的幽暗。鐵門上遍布觸目驚心的劃痕,并不銳利,卻像是鈍器生生砍砸留下的,上面還混合著陳年的血跡。 “害怕么?” “不。”少年搖頭。“我不害怕。” 青年的顏色逐漸變紅,這是他精神失常的前兆。繼而打開鐵門,將復古的鑰匙也遞給少年。 鐵門內間沒有光源,看不清布置,只能透過門上裝了柵欄的鐵窗看到外界。 “你在這里等我。”憂憂送他進去。“這是我們最后的一段記憶。記住,為了幫我克服這段記憶,不論發生了什么,都不要打開門。” “好的。”少年點頭。 * 鐵門重重合上。 墻壁上亮起一段投影,清晰度有限,似乎是過去的記錄。 百年前的憂憂等待了一夜后,終于獲準探望,急切地推開門。 “舒,實驗結果怎樣?” 【……哥哥,是我……】 一個青年的身影從暗中浮現。對于一百年前來說,已經是很高超的投影技術。 “新的身體……還能適應么?” 青年憂憂幾乎要貼上光屏上的幻影,然而閃光之處,不過是虛空。 “哥哥……抱歉。”青年舒垂眸,看著嶄新的身體。“我們曾經約定過……要一起活下去。可是我現在,還能算是人類么?” “小舒,小舒你別多想。”憂憂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竟然勸這世上大腦最發達的天才不要多想。“你很好,你是最好的。” “……可這樣,太累了。”青年舒無奈地牽動嘴角。陰影落在消瘦而凹陷的眼眶中,仿佛一對蝶翼。“哥哥,這樣下去,我們都太辛苦。” 微弱的、仿佛穿透了生命盡頭的微笑,在和少年相似的臉龐上閃爍搖曳。 他們的確很不同。 少年說不出這種感受。即使樣貌一致,青年舒永遠仿佛玻璃罩里的蝴蝶。不論何時,他都用昆蟲般精細的眼神,靜觀世界的千萬變幻。 也永遠與世界相隔。 不會過于投入,也不會過于感傷。對于凡人的一切悲歡,永遠一視同仁地體會,也永遠不會感同身受。 “哥哥,你又沒有休息好……”幻影帶著歉意。“但是我的體質,已經無法承受任何藥劑的特化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一直支持基地,做這個藥劑的研究嗎?”憂憂感覺天旋地轉。“別任性,小舒。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做到。哥哥相信你。” “……是啊,哥哥總是充滿信心。”青年舒眨眼,仿佛標本被風拂動了翅膀。“實驗的確很成功。” “那就好……”美青年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仿佛他懸空的生命終于落到了實處。 他右手貼向腰間,那里藏著他慣用的長槍。“哥哥我真是,太高興了。”抑制不住的笑意和冷酷同時在雕像似的臉上浮現。“哥哥盼著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青年舒無視了笑容里的異樣,仿佛被感染一般地彎了嘴角。“當然,還有一個更好的消息。” 觀察室的窗口突然推出了一個盒子。 “哥哥的體質,更能發揮這個藥劑的作用呢。”談到成果,青年舒煥發了一絲神采。“用在我身上,就太浪費了。” 血紅的珍稀藥劑,被機械手推到了憂憂的面前。 “不……不!”憂憂那顆高傲的心無限下墜。“這藥劑只有一只,應該給你手術用過了……” “沒有這個必要。”青年舒聳聳肩。“我的身體承受不了這種改造。幸好我們是兄弟,血液的兼容性很好呢。” 小舒看似溫和,卻是最老辣的獵人,他出手只會有一擊。 一擊斃命,于人于己,絕無后路。 憂憂雙目赤紅,如墜冰窟地戰栗起來。“我才不要這種東西!”他對著光屏吼道。“舒,快收回去!你的器官已經嚴重衰竭了!” “……抱歉,現在才告訴你。”投影輕飄飄地說著,仿佛不是在談論死期,而是錯過的打折消息。“哥哥,我總是讓你失望呢。不過沒有關系,這是……最后一次了。” 憂憂起身,開始劇烈錘擊觀察室的門。 “小舒,開門!不論你現在是什么樣子,讓我看看你,讓我見你一面!”美青年眼色通紅,仿佛地獄中的惡鬼。“我們不是約好了……永不分離的么……” “沒有必要呢。”青年舒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笑意。“反正你也是帶著槍來的。我一直明白你的意思。其實了結我,沒有那么費事……” 憂憂驚恐地后退。更可怕的是他無法反駁。他的確滿懷希望,能對著人類的舒復仇。為了這一天,他已經等待了許久。 卻被那聰明卻淡漠人情的弟弟搶先了一步。 舒總能先一步離開他。 “不,我不接受。”憂憂一拳錘在鐵門上,砸出一個凹坑。“你的愿望,我從來都會滿足。可我只請求你這一件事,一件事!”淚水沿著他雕刻般的輪廓淌下。“為什么你就做不到呢。我絕不原諒……我絕不原諒,絕不。” “……”少年看到兄弟逐漸瘋狂,也流露出悲戚。“你本來也不會原諒我。”幻影發出一聲嘆息。“你一直恨我。這我還是知道的。” 憂憂想要否認什么,但沸騰的憤怒令他失去理智。“是,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他一字一句地說。“你根本沒有人性!” 墻壁上的取物窗口忽然再次開啟,向憂憂那一邊推出一個盒子。 “別想說服我。我才不要做你的實驗對象!”哀怒交加的憂憂幾乎要推開盒子,直到這半透明的盒子完全呈現在他眼前。 那里面,浸泡著一只人類的右手小指。切口鋒利嶄新,顯然是…… 青年舒臉上失去了最后一分血色,仿佛在忍著劇痛。 十指連心。而他這個弟弟最害怕疼痛。過去一點小劃傷都吆喝半天,如今竟然可以一聲不吭。 果然分開的這些年,他們都變了。 “小舒!”憂憂捧著盒子,目眥欲裂。“你在做什么,小舒,快開門!” 小舒聰明,冷靜;同時懶散又怕疼。他們曾是一堆孤兒。可即使在最惡劣的環境里,憂憂寧可自己受苦,也見不得他有半點傷痕。 “哥……我們從小,就用拉手的方式約定。”談起回憶,幻影的目光更加柔和恬靜。“這次怪我沒能遵守約定。所以我……把這個指頭……賠給你。” 連畫面外的少年,被青年舒這異于常人的邏輯震驚得無言以對。或許天才就是這樣吧。 鐵門被rou體凡胎砸得砰砰作響。 投影逐漸變暗,仿佛隨著誓言的破裂,某些堅持終于再也堅持不住。 對于舒而言,生命不是享受,而是過重的負擔。 “噓……別吵。”青年舒努力吸氣。他逐漸說出不完整的話。“有了這個小指,我的基因組……就全部移交給你。你……只需答應我一件事……哥哥,永遠……不要將我喚醒。”幻影中的人虛弱地堅持。 痛和病糾纏了他大半生。此刻大限將至,竟比不識愁苦的青春少年還坦然。 “不…不…你不可以,你不可以這樣對我……” 現實與幻相重迭。被錄像激發了精神障礙的憂憂,開始用全身的力量撞門。 “我不要聽那些。小舒你那么聰明,一定有其他辦法。”一直和鋼鐵相抗的雙手已經血rou模糊。 【……系統淵,準備啟動‘水泥棺’計劃】 青年舒的投影舉手,做了一個揮別的姿勢。他的身體其實根本不再鏡頭下。一切只是合成的影像罷了。 “我……永不原諒你……永不。” 那蔑視一切的魔鬼,最后只剩下含著血和淚的嗚咽。 青年舒想要和唯一的兄弟訣別,臨終卻只得到那人徹骨的憎恨。 記錄顯示,那一日,青年舒和他全部龐大的維生設施,一齊從設計好的管道滾落,與上百噸水泥一起深深沉入地底。 就在憂憂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