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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愛(作者:關就) 第92節

    夜深了,偌大的城市散去了一些暑氣,走在路上仍舊能感覺到酷夏的威力,好在有舒服的風迎面拂來,走了一會兒,夜市特有的其他地方尋覓不到的香味飄過來,催生出人類最原始的進食欲望。

    顧淮涌從沒有來過夜市,這種市井味十足的地方是他過去不屑于涉足的,因為從沒來過,他看什么都新鮮。

    “怎么人這么多?”

    他詫異于這個時間點,夜市里竟然還人頭攢動,敢情大晚上不睡覺的人,都跑來這里了。

    顧淮遠推著他哥,因為住過兩年城中城,所以熟悉這里的一切,鼻子聞著時不時飄過來的炒粉燒烤味,他的感覺像是回家一般親切:“現在是喝啤酒吃小龍蝦最好的時候,說起來,小龍蝦你吃過嗎?”

    顧淮涌聲音有點涼:“你說呢?”

    那就是沒有。

    “沒吃過小龍蝦你就想死,你這輩子算是白活了。”顧淮遠帶著笑意。

    顧淮涌自然黑面:“你老婆也對我說過一樣的話,怎么?你們夫妻倆是對過臺詞?”

    “你當我們夫妻倆閑的,天天在你背后議論你。”

    顧淮涌默了一會兒:“替我跟她說聲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涵義頗深,也許為了五年前的狠心拆散,也許是為了五年后不擇手段地尋死,總之能讓他親口說出“對不起”的人不多,陸兮是一個。

    顧淮遠了解他哥的為人,自我封閉了幾年,今天晚上,也許是他破繭重生的一個重要契機。

    “她昨晚說了,很生氣,但不會恨你。好了,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哥,你也算死過一回的人了,吃個小龍蝦就當慶祝新生吧。”

    顧淮涌冷哼:“這東西聽上去不怎么樣。”

    顧淮遠眼睛在夜市兩邊尋找:“這世界上就沒有小龍蝦解決不了的煩惱,如果一頓不行,那就兩頓,你待會嘗過就知道了。”

    他最后在一家燒烤攤前停下來,挑了一些烤串,順口問額頭滿是大汗的老板,附近哪家的小龍蝦口碑最好。

    忙著做生意的老板往他的右前方一指:“那家阿隆哥。”

    “好,謝謝,我們的串麻煩做好送那里去。”顧淮遠推著他哥,慢悠悠地走向那家“阿隆哥夜宵”。

    上身一件汗背心,露出白花花rou的中年老板大約就叫阿隆,脖子上一根很粗的金項鏈,很有一股粗獷大哥氣質。

    有老顧客在他們隔壁桌坐下,語氣很隨意:“阿隆,十三香和麻辣的各來一份,烤魚要豆豉的,快點啊,餓死了。”

    “餓死了就去投胎,來我這兒催什么催。”老板嗓門洪亮,果然是豪橫做派,“草魚還是黑魚?”

    “還用說嘛,草魚。”

    顧淮遠聽完熱鬧,轉頭問他哥:“烤魚也嘗嘗?”

    “他這里的烤魚你們必須得嘗嘗。”這位老顧客很自來熟地插進話,“別人都沖他家的小龍蝦來的,其實我覺得最絕的是烤魚了,也就這個點來了就有位置,早點來起碼要等一會兒才吃得上。”

    “那這烤魚是非嘗不可了。”顧淮遠說。

    老板隆哥身兼服務員,顧淮遠便點了跟隔壁桌一模一樣的菜色,隆哥大喇喇地掃了哥倆一眼,見他們穿著講究,氣質也和平時見的客人不太一樣,很直接地問輪椅上的顧淮涌:“兄弟身體怎么了?有忌口的嗎?”

    顧淮涌在這環境里耳濡目染,漸漸放輕松:“漸凍癥,聽過嗎?”

    “怎么沒聽過。”阿隆哥果然是見多識廣的生意人,“我老婆娘家對門的大爺就是這病,得了病也沒辦法,挺樂呵,吃好喝好,上回回去我老丈母娘家,還聽他村里唱大戲呢。”

    “兄弟看開點,人活著就是要自己找快樂,待會吃魚的時候注意點魚刺,我看大爺什么都能吃,就是吃魚費勁點。”隆哥在自己的點菜本子上龍飛鳳舞,“你們來我這兒還真來對了,保管你們下回還想來。”

    又進來一桌人,老板又去招呼了,門外有一桌五六個男人打著赤膊正在熱火朝天喝酒行酒令,對于夜里習慣了寂靜的顧淮涌來說,吵是吵了點,但也不是那么討厭。

    庸俗而又無比接近現實,好像才是這世界真正的底色。

    他問顧淮遠:“以前在城中村,你就過這樣的日子?”

    “差不多,不過那時沒什么錢,我們倆可不敢三天兩頭出來吃小龍蝦。”

    “挨窮還那么快樂?”

    顧淮遠笑:“挨窮怎么會快樂?沒有一天不為錢發愁的,什么都敢豁出去干,要不是你叫我回去,我敢說我現在也是個身價不低的小老板。”

    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確實已經不止一次令他刮目相看,到了這一刻顧淮涌終于不得不承認,這個一度脫軌的弟弟其實并沒有被他拉回來,他早已經野蠻生長,將自己的人生牢牢握在手上。

    可嘆他一直以拯救者自居。

    烤魚和小龍蝦一一上來,因為香味過于霸道,就連顧淮涌這個平時口味清淡的病人,眼睛直勾勾的,也動了念頭。

    顧淮遠卻有些猶豫:“要不要先給醫生打個電話?”

    他哥腸胃虛弱,這么重口味的食物,十有八九承受不了。

    “打個屁。”顧淮涌難得飆臟話,“刀我都吞得下,我還怕這個?”

    “吃!”

    他要死也要死在小龍蝦手下,顧淮遠也就不攔著,戴上了手套,給他剝蝦,也盡量挑十三香口味,不敢讓他碰麻辣的。

    平時看護做的喂飯的工作,現在只能他做,顧淮遠還作弄了他哥一把,肥嫩可口的小龍蝦都夾到了他哥嘴邊,他哥的嘴也配合地張開了,結果他手一縮,龍蝦rou到了自己嘴里,美美地嚼了嚼,吞下去了。

    顧淮涌被擺了一道,冷笑道:“是不是塑料兄弟,就看你這頓了。”

    顧淮遠朗聲大笑,不再捉弄他哥,老老實實剝蝦喂他,給他夾烤魚就更仔細了,魚rou挑到碗里反復翻看,確認沒有魚刺,才送到他哥嘴里。

    他免不了怨聲載道:“我女兒都沒怎么好好喂過飯,倒便宜你這反派大哥了。”

    “長兄如父沒聽過?”顧淮涌吃到了美食,心情不錯,“我就多活幾年,讓你有機會盡盡孝。”

    “你這么說,那我可要想念以前當塑料兄弟的日子了。”顧淮遠調侃。

    早就點好的烤串送來了,滿滿一大盤,除了烤rou串,還有炸蔬菜,顧淮遠甚至點了一盤蒜香茄子。

    顧淮涌雖然肌rou力量退化,好在手部還殘余一些力氣,能夠在有所支撐的情況下,不需要他人協助就能吃串。

    “醫院的豬食,吃得我每天都想死。”他無比暢快地喝掉半瓶啤酒,被外面那些粗魯的食客感染,沒了平日的陰陽怪氣,有話也不憋在肚里。

    “姓顧的,都有鉆牛角尖的毛病。”顧淮遠喂了他哥一口鮮香的魚rou,忘了用公筷,順手夾了一塊烤魚進自己嘴里。

    “用你自己的筷子!”顧淮涌橫眉豎眼,“兩個大男人用一副筷子,你惡不惡心。”

    “我都不嫌你有病,你倒還嫌我臟。”顧淮遠不客氣地懟回去,又故意用這副筷子夾了一口魚。

    雖然平時口味清單,顧淮涌卻不排斥這些重口味食物,仿佛發現了新體驗,不但吃得津津有味,最后甚至不滿顧淮遠只給他剝十三香口味的小龍蝦。

    “十三香吃膩了,我要麻辣的。”

    顧淮遠糾結:“你行不行?你要明天出點什么岔子,老頭能弄死我。”

    顧淮涌震怒:“問我行不行?你小子故意的吧?”

    “我才不關心你行不行。”顧淮遠美滋滋剝著麻辣味小龍蝦,塞到自己嘴里,“我自己行就行了。”

    兩兄弟邊吵邊吃,最后顧淮涌目的達到,麻辣味的小龍蝦也進肚不少。

    他吃飽,癱在輪椅上不動,過了半天才回過魂,說:“看來我這輩子的快樂,只剩下吃了。”

    顧淮遠抽紙巾擦了擦嘴,又用擦過嘴的油膩紙巾囫圇擦了擦他哥的:“你的快樂才剛開始,別表現得太沒見識。”

    “你就不能換張紙嗎?”顧淮涌看他不順眼。

    顧淮遠慢條斯理地擦手:“男人這么講究,累不累。”

    兩人又步行返回醫院,時間已近深夜一點,還都沒有睡意,顧淮遠特地舍近求遠,推著他哥去大橋邊吹了會兒江風。

    “明天讓繆瀾回來吧。”顧淮涌在漫長的沉默過后,發出聲音。

    “好。”顧淮遠順他的意,“前提是她肯回來。”

    他相信,這次事對繆瀾來說也受沖擊不小,想必現在還在哪個地方輾轉難眠。

    “不愿意就不愿意吧。”顧淮涌對著平靜的江面發了一會兒呆,“她在我身上,浪費太多時間了。”

    顧淮遠此刻明白,一定有一些金錢之外的因素,令高學歷的繆瀾甘心放棄色彩斑斕的生活,常年忍受著枯燥,陪在一個性格陰晴不定的病人身邊。

    不去窺探,是他能給與他們的最大尊重。

    “讓她自己決定吧。”他對著江面說。

    -

    陸兮不知道那一夜,兄弟倆發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顧淮涌又重新回家,本來被炒掉的繆瀾,在顧淮遠找她談了半小時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只不過顧家的規矩多了一條,顧淮涌的身邊必須同時保證有兩個看護在場,繆瀾知道自己在被監視,但還是心甘情愿地留下。

    至于刀片之類的利器,今后更是不可能被帶進顧淮涌的房間。

    顧淮遠被公公顧萬廷臭罵了一頓,因為他大半夜帶著顧淮涌去吃了一頓小龍蝦,兩人還喝了酒,結果第二天,他哥毫不意外地拉了肚子,又不得不多住了兩天醫院。

    “我跟他說,死之前要嘗嘗小龍蝦,才能死而無憾。”顧淮遠顯然被罵還不知反省,“他應該舍不得死了,畢竟已經跟我約了第二頓。”

    可即便顧淮涌打消了自殺的念頭,陸兮也不敢再踏足顧家半步了。

    每個人的境況似乎都在好起來。

    葉持被她拉黑了,可還是打來電話,說杰夫那一晚和晴天相處后,整個人從里到外發生了很大變化,正在積極配合醫生治療,他對她說過很多次“對不起”,但唯獨欠她一句“謝謝”,所以他靦著臉還是打來這通電話。

    “陸兮,這是我最后一次聯系你,謝謝你接了這通電話,讓我把想說的話說完。”

    “遇見你這樣善良的朋友,是我葉持的幸運。以后雖然不聯系,但我知道,不管將來身處何方,好朋友都在看著同一輪月亮,那就夠了。”

    掛了電話的陸兮,感性又脆弱,很沒有出息地流了幾滴眼淚。

    顧淮涌也似乎不想死了,他晚上睡不著,又自己去了一趟阿隆哥夜宵,吃得不多,倒是跟那位匪氣十足的老板挺聊得來,聽老板講自己年輕時不懂事,坐了幾年牢,出來時老婆跟人跑了,老母親重病在床,他身上唯一的五十塊還是鄰居借的,人生慘到簡直沒法回想。

    窮到差點想搶劫再回監獄里,是他媽扇了他一巴掌,把他徹底扇醒。

    這才一步一腳印,從推著三輪車在路邊做炸串做起,一步步拼搏到了今天。

    顧淮遠也陪著他哥又去吃了一回小龍蝦,很驚詫地回來告訴陸兮,他哥正跟老板討論,合伙開一家夜宵攤,隆哥出技術出人,他哥負責出錢。

    陸兮做夢都沒有想過,顧淮涌這樣眼高于頂、從不把窮人看在眼里的男人,有一天會走到市井老百姓當中去,主動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

    當年很嫌棄城中村生活的他,現在竟然重走他弟弟的路,打算成天和底層普通人打交道。

    “你哥認真的嗎?”她最近有些神經衰弱,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應該是認真的,最近他天天往外跑,和阿隆在看場地。”

    顧淮遠也覺得不可思議,他是對他哥建議過“找點事做”,但是萬萬沒想到他這樣一個赫赫有名的商界精英、身家億萬的富翁,自殺未遂后吃了一次夜宵,竟然跑去和人開夜宵攤,還說干就干了。

    這消息跟他想要自殺一樣,給人莫大的震撼。

    “那個阿隆哥,坐過牢的,人品信得過嗎?”陸兮對陌生人總有奇怪的隔閡感,輕易不敢信任。

    顧淮遠笑了笑:“你還是不了解我哥。”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