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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奴 第90節

    男人崩潰大叫,“我去西州做甚?你嫌我不夠丟人嗎?你殺了我,我求你殺了我吧——”

    “好?!?/br>
    男人愣一下,便安靜下來。

    穆遙輕輕按著他的頭顱貼在自己心口,柔和地在男人腦后撫弄,“等你病好了?!?/br>
    男人意識已經陷入一團火海,燒作一團漿糊一般反應不過來,“等我……我怎么了?”

    “你生病了,你在發燒?!蹦逻b道,“好好養病,等你病好了?!?/br>
    “我病好了,你殺了我——”

    穆遙一言不發,沉默地捋著他薄而利的脊背。男人在極其可怕的高熱之中,很快便不清醒,搭在穆遙身上艱難地喘著氣兒。他只是覺得冷,“我冷……冷……遠遠……我冷——”

    穆遙飛速同他洗凈身體,扯大巾子擦干,安置在火膛旁的地榻上,把泉房的錦被盡數堆在他身上。男人在數重錦被遮掩之下兀自抖得邪門,艱難地叫,“冷……冷——”

    穆遙出門,“效文先生何在?”

    “白日里被趙侍郎請去,殿下回來前已命人傳訊,應在回來的路上。”

    “催著些。”

    “是?!?/br>
    “再抬幾個爐子進來。”

    “是?!?/br>
    穆遙走回去,男人已經燒得人事不知,口里除了一個“冷”字,便是間斷的一兩句“殺了我”。穆遙坐在一旁,沉默地把掌心地貼在男人額上。

    很快侍人入內,抬了三四個炭盆,圍著地榻擺一圈。穆遙除去外裳仍然覺得熱,男人卻仍舊抖得邪門,不住口地喊“冷”。

    余效文趕到,一言不發上前診脈。診一時抬頭,“受驚過度,外感風寒——說到頭還是心病?!蓖R煌5?,“殿下,有一個好消息?!?/br>
    穆遙抬頭。

    “秦沈果然沒有銷魂草——齊相藥癮已經根除?!庇嘈狞c頭,“那邪物一去,齊相畢竟年輕,仔細將養,身體康復指日可待?!?/br>
    “齊聿如今這樣——”穆遙看一眼高熱中輾轉的人,“心病比身病還要命?!?/br>
    余效文不知外頭發生什么,“怎么了?”

    穆遙簡略說了戲臺那邊的事。余效文皺眉,“前回東御街罪像事發,齊相多日不肯見一個人。這一回更甚百倍——殿下帶齊相速回西州,留在中京,再若被流言逼迫,齊相萬一有輕生之念,追悔莫及?!?/br>
    穆遙略一沉吟,“好。”取了斗篷披上,“齊聿我交與先生,我要入宮?!?/br>
    余效文沒想到她如此果決,他在中京早已留得厭煩,倒合他心意,點頭道,“穆王速去速回?!?/br>
    穆遙同齊聿掖好被角,出去同穆秋芳說,“備車,收拾行裝,等我出宮便回西州?!贝蝰R入宮。

    穆瑯正看著給燕王裁衣裳,見穆遙過來道,“你那心肝寶貝找著了?”

    穆遙撲地磕一個頭,旁的不肯說,只道,“齊聿病重,在中京耽擱下去必定性命不保,jiejie容我帶他回西州?!?/br>
    穆瑯皺眉,“你走了,燕王怎么辦?你喜歡齊聿,我再與他封個官職爵位也不是什么麻煩事——他不是敬重他那個老師么?讓他做繼任太傅——”

    “jiejie——”穆遙搖頭,“齊聿在北塞王庭倍受折磨,已是落下一身舊病,半點cao勞不得,與他高官,同要他性命并無分別。”

    穆瑯身體往后一靠,冷笑,“這不行,那不行。你與我說個法子?如今新法好不容易推下去,齊聿病倒,趙硯要走,你也要辭官——阿弟沒了,阿姐便沒個娘家人幫襯了,是嗎?”

    穆遙一驚,“趙硯要走?”

    “可不是么——”穆瑯哼一聲,“你不是抓了個書生編派許爾芹同齊聿的艷事么,傳單撒了滿中京,內宮都看到。許爾芹一個姑娘家受不了,前日趁家里人看得松,投湖了?!?/br>
    穆遙此時方知余效文為何去了趙府,心下一凜,“現下怎么樣?”

    “大冬天投湖,聽說撈上來已是沒氣了,救是救過來,只怕兇多吉少。”穆瑯道,“趙硯沒那本事叛出族中,新法他定然是做不下去了?!?/br>
    穆遙久久沉吟,“我與jiejie薦一人。”

    “誰?”

    穆遙抬頭,“阮殷?!?/br>
    穆瑯目光一閃。

    穆遙道,“我前回同阮統領議過此事,他對齊聿推行新法之手段極其不以為然?!?/br>
    “哦?”

    “他說——”穆遙道,“以舊道推新法,新法必亡。既是新法,便當出奇致勝?!彼f到此處目中放光,“阮統領同我說,新法涉及各世家之利,他們必定反對。要他們支持,便要讓他們得利?!?/br>
    穆瑯皺眉,“新法動的是世家之利,如何讓他們得利?”

    “我也是這么問他。阮殷說,既然給不了利,便先奪了他的利。比如——”穆遙笑起來,“殺他全家。”

    穆瑯騰地站起來,“殺他全家時,叫他知道——支持新法便能換回一條命,他不敢不支持。不但不敢,還會極其熱烈地支持?!?/br>
    “是?!蹦逻b砰地磕一個頭,“恭喜jiejie,賀喜jiejie,新任司禮監掌印——這不是就有了嗎?”

    穆瑯盯著她笑,“阿遙,阮殷既是早早同你議過,你存到今日才同我說——是不是做好了打算,早晚要與我辭行呢?”

    穆遙慚愧道,“jiejie原諒我——齊聿舊病沉重,已非止一日,我不能不早早設法。”停一下,“京中軍事有胡什里,文事有趙硯。朝里和宮中有阮殷。冀北有田世銘,我必為朝廷守好西北——jiejie速作決斷,天下萬無一失?!?/br>
    穆瑯低頭沉吟,久久點頭,“如此,你去吧。替咱們陛下守住西北關防。”

    “咱們陛下”四個字咬得極重。穆遙便知她說的絕對不是那個中風臥床的老皇帝,重重磕一個頭,“jiejie萬安,來年新歲,我帶齊聿回來同jiejie團聚?!?/br>
    “去吧。”

    “是?!?/br>
    穆遙辭出來,剛下天階便見阮殷一身戎裝立在階下,看見她納頭便拜,“殿下?!?/br>
    穆遙點頭,“穆妃娘娘與燕王殿下我交與你了,盼你莫負我望?!?/br>
    “殿下——”阮殷在階下抬頭,仰面道,“可否將齊相新法手稿交與我存?”

    穆遙稍稍蹙眉。

    “新法乃齊相之心血,我當懸之于壁,以作鞭策,不敢一日松懈。”

    “齊聿雖擬了新法,他如今狀況,已經不能再往下推,我不交與你又能給誰?”穆遙久久嘆一口氣,“變法一路兇險非常,齊聿已然被那些人毀了,你萬萬不可重蹈齊聿覆轍?!?/br>
    “死而后已。”

    ……

    穆遙從宮中回來已是東天漸明,別院正亂作一鍋粥,一半人忙碌收拾回程行裝,一半人急作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亂轉,看見穆遙無一不驚喜,“殿下回來了?!?/br>
    “怎么了?”

    穆秋芳急得一張臉雪白,結巴道,“玉哥……出事了——”

    穆遙拔腳便走。穆秋芳急匆匆跟在后頭,“你剛走沒多久玉哥醒了,趁著無人一聲不響沉在水里——萬幸被來送藥的人發現。”

    穆遙指尖發顫,忙用力握住,“你別跟著我,去看著他們備車,馬上走?!奔脖纪?,藥童守在外頭,穆遙劈頭便問,“怎么樣?”

    “先生煎藥去了。齊相不讓任何人靠近——”藥童極其緊張,“恐有所失,只能綁……綁上——”

    穆遙掀開他入內。抬頭便見褐色的藥池里浸著一個人,四肢俱用寬布帶捆在池柱之上。那人垂著頭,尖而利的下巴抵在心口處,不知死活。唯獨烏長的發上水珠凝聚,有一下沒一下滴在池中,蕩起層層漣漪。

    穆遙立在原處,叫一聲,“齊聿?!?/br>
    第112章 歸途   去西州。

    男人一動不動。

    穆遙皺眉看一時, 才發現此人早又燒得暈死過去,提步入水走到他面前,一手扣住下頷迫他抬頭。男人被她托著,無知無覺地仰起一張滿是痛苦與焦灼的臉。

    “齊聿?!?/br>
    男人仍無反應。

    穆遙發作, 抬手一掌擊在他面上, “啪”一聲響。男人倏然驚醒, 倉皇地望住她。

    “齊聿?!?/br>
    “我不是——”男人勃然發作, “我不是齊聿——不許你這么叫我——我不是——”

    穆遙盯著他,一聲不吭。

    “放開我——”男人掙一下, 厲聲叫道,“憑什么綁我,我是你的階下囚嗎?放了我——”

    穆遙抬手扯開布帶。男人早被高熱熬得身體軟如稀泥, 失了支撐便沉在水里,好在此處淺池,男人跌坐在地,池水初初漫過肩際,在細瘦的脖頸處一蕩一蕩的。

    穆遙掌心貼在男人額上,燙得渾似一盆燒熱的紅炭,“齊聿, 你病得厲害,別鬧了,先養病?!?/br>
    “我不是齊聿——”男人抬起頭, 厲聲叫, “你管我生不生病, 病死才好——”

    穆遙最后一點耐心用盡,退一步指著他罵,“齊聿, 你費了多少心血才走到現在,我們就要去西州了,你真的不想活了嗎?”

    男人仰起臉,細瘦的脖頸拉出一個雪白纖長的弧度,頭顱無力地搭在池沿上,厭倦道,“我不去西州,我不配。”

    “齊聿——”

    “別這么叫我……我不是——”男人忽然笑起來,“我怎么會是齊聿呢?我就是一匹牲口——”他搖一下頭,“我連牲口都不是……牲口都比我體面,比我體面多了——”

    穆遙氣得發笑,“你連你名姓也不肯認了……隨便你。我今日正告于你,你這個人,即便是做一條狗,也要老老實實跟著我。”

    “可是我不想……”男人仰著臉,滿面水珠往下滴落,劃過面頰,有如淚痕。他卻并沒有哭,“你讓我死吧……我同你說過——若我之存在于你的聲名有損,我寧愿自己去死。許爾芹那種人都能為了趙硯去死,我為什么不能?”

    “你怎么知道?”穆遙稍一轉念,“秦沈同你說的?”

    “還有秦沈——”男人坐不穩,身體慢慢下滑,他便把前額用力抵在池壁上。身體緊緊縮作一團,手臂環住自己,瑟瑟道,“秦沈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當初丘林汐那個花癡看上的就是我,我為了躲開那個花癡,求丘林清收留——你看我被丘林清折磨得可憐,你一直可憐我是不是?可是我如今的每一個下場,都是我自找的——那然王的人……哈哈哈哈哈哈,我是那然王的人?!?/br>
    穆遙抿一抿唇。

    “我就是這么個東西,我這個人,一生惡名遍傳天下,一副罪像天下盡知,如今連一身骯臟的皮rou都被人指點……王庭一群人,中京一群人……我這么一個販夫走卒都看不上的東西,北穆王你真的不嫌惡心嗎?”

    穆遙被他一段話氣得眼前發黑,好半日才緩過來,男人仍在不住口地說,“你不嫌惡心,我嫌惡心……你不肯殺我,我自己去死——北穆王,你不要攔我,你攔不住我。”

    穆遙定一定神,“你聽到外頭的聲音了嗎?外頭的人正在套車,你同我一塊走,只需二十日,便能到西州——你不想去看看西州嗎?”

    男人只有一個瞬間的松動,仍舊縮在自己筑就的鐵殼子里頭,“我不配?!?/br>
    穆遙忍耐道,“你病得很厲害,人在生病時腦子糊涂,做的決定一定會后悔的——我們現在不說了,你答應我好好養病,等病好了,咱們再商量,好不好?”

    “不——”男人死死縮在池子里,池水幾乎要漫到他口邊,只需再往下滑一點,就要連著口鼻一同吞沒,“求北穆王殿下放了我吧——”

    穆遙百般忍耐說不動他,終于忍到極限,大步欺到男人身前,張開五指扼在喉間,只一碰觸,便覺指下皮膚燙到可怕的程度。穆遙不管不顧,死死掐在他咽喉,“齊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