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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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受多日煎熬,阿蟬的喉舌嚴重損傷。 他費力吞咽著嘴里殘存的rou渣,疼痛的舌頭抵住上顎,嘗試許久才呼出嘶啞的氣音。 “建明八年……陰山疫病肆虐,我……曾受宿氏救命之恩……” 姜晏沒有表情變化。 建明八年,距今已有十一年之久。那時陰山郡疫病鬧得沸沸揚揚不可收場,兼秋收困難出現糧荒,許多鄉縣十室九空,醫館無藥糧倉無粟,來不及收殮的死尸就橫在街上,膿水臭不可聞。 混亂的世道,加之部分官差的不作為,致使郡內出現多起暴亂事件。為此,朝廷派人前往陰山郡,協助郡縣官兵治理疫病撥調物資,平定地方暴亂,安撫民眾情緒。 然而疫病與糧荒沒能及時遏止。眼見事態越來越嚴重,郡守宿成德決意封城,火油弓箭屠戮生者,九城十八鄉百姓無論患病與否,皆葬身烈火之中,燒至尸骨焦黑。 宿成德自己也殉了城。 此事過于慘烈,雖有人嘆息宿成德迫不得已,為天下蒼生自甘背負千古罵名;但更多的言論痛斥宿成德惡鬼心腸人性泯滅,死不足惜。一時間罵聲沸反盈天,宿氏聲譽受損,右相宿永豐走在路上都曾被百姓攔路唾面。 當時,因著長子宿成德的死亡,宿永豐滿頭盡霜。他攔住了想要拿人的護衛,眾目睽睽之下,對著憤怒的百姓屈膝長跪。 ——我心愧悔。 舉重若輕的四個字,消解了無數瘋狂的怨恨嘲諷。 而這一跪,保住了宿氏高風亮節的名聲。 姜晏自認沒有宿永豐唾面自干的氣量,也難以評判此人是非。畢竟那些年她還小,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宿永豐的事跡常常被人提起,姜晏不耐煩聽,也被迫記住了一些,譬如右相仁德寬厚體恤民眾,吃穿用度格外儉樸;寫得一手好字,書坊如今還有他的碑帖;門生無數廣結善緣,朝廷許多官吏都得稱他一聲先生…… 然而記憶最深的,還是宿永豐當街這一跪,以及隨后不久因辦事不利被貶庶人后的大廈傾頹。 她站在阿蟬面前聽,聽他斷斷續續地講述十一年前的陰山疫病。他沒有提宿永豐,也沒有提宿成玉,口中只有一人。 宿成德。 屠城殉城的宿成德,背負罵名的宿成德,讓宿永豐一夜白頭的宿成德。 宿成玉的……大兄。 “因為疫病饑荒……我雙親相繼亡故,親族……皆無……” 阿蟬說的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腥氣,摻著恐懼,“一日……被官兵捉走……因著八字純陰,充了金烏塔的祭品……” 姜晏皺眉:“金烏塔?” “在……在俞縣……”阿蟬喘了幾聲,他的眼眶深深凹陷著,眼珠子泛著渾濁的光,“聽說……是,國師……國師的意思,筑金烏塔鎮壓妖魔,疫病災荒便可消退……” 國師? 姜晏想了又想,總算從記憶里扒拉出個模糊的印象。 當今天子信奉神鬼之說,喜服丹藥,的確捧了個道士做國師。 但這道士深居簡出,鮮少露面,姜晏兩輩子都沒見過真人。至于筑塔鎮疫病的事,更是聞所未聞。 阿蟬說,筑金烏塔需要供奉八十八個生辰八字純陰之童,八十八個尚未弱冠的純陽少年。他被押至祭祀場所時,綁得像只待宰豬羊,抬頭就能望見遠處高聳的漆黑塔尖。 祭祀流程復雜繁瑣,他和其他的祭品跪在地上,連續幾日滴水未進,餓得滿眼都是惡鬼飛舞的幻覺。 后來,夜深時分,幾個同為祭品的孩子互相幫著松脫繩子,打算逃命。 “太餓了……” 阿蟬低聲呢喃,“太餓了,所以想吃香案的rou。” 滿滿當當擺在周圍香案上的食物,誘惑著饑腸轆轆的稚童停下腳步。他們尚且不知道自己身為祭品的最終命運,不知道為何會被綁在這里,于是咽著口水撲向案桌。 阿蟬搶了一條雞腿。 邊撕咬邊逃跑,油膩膩的雞皮卡在喉嚨里,堵住發狂的呼吸。 他聽見身后接連響起的刀劍聲,哀嚎聲,負責看守的兵衛正在宰殺不聽話的祭品。 而他的眼眶盈滿熱氣,四肢像冰一樣冷。夜是那樣的黑,黑得不辨方向,跑著跑著,竟然撞進了一位大人的懷里。 油污的雞腿,弄臟了華貴的官袍。 阿蟬驚駭瑟縮,以為死期將至,卻聽到對方寬容的嘆息。 “這般小的孩子……既是遇著我,算一段緣分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