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48節
石桌上有幾片掉落的花瓣,履霜將它們拂開,把酒壇放在桌子上,道:“喝。” 戚卓容托腮瞧著她:“不是你要喝?” 履霜:“那我們一起喝。” 她努力了半天,也沒把酒壇子撬開,戚卓容只好無奈起身,手下使了巧力,就輕輕松松把蓋子拍開了。 “不會開就別買這種酒。”戚卓容推了一壇到她面前,“不適合你。” “但是我看你們習武之人,都是這么喝酒的。”履霜低頭嗅了嗅,被辛辣的酒味嗆得一皺眉。 “其實我并不太想喝酒。”戚卓容說,“但既然你有心相邀,那我就勉為其難喝一喝。” 那酒壇其實并不大,一只手便能托住。戚卓容抿了一口,眉頭一跳,卻還是咽了下去。她轉過頭,就看履霜雙手捧著酒壇,像那些大俠一樣仰頭灌下,結果根本受不住,直接就噴了出來,酒漬灑了一身。 履霜:“……”她咳了幾聲,尷尬地抹了一下下巴,“我不知道這個……” “履霜,你只是拿我當個幌子罷?是你自己想喝罷?”戚卓容晃著酒壇道,“沒關系,大方一點,我又不會笑話你。” 履霜惱道:“我是好意關心你!怕你心里悶著事,憋壞了!” “我能怎么悶著事。”戚卓容望著月亮,“石昆已經死了,我該做的都做完了。” “你就不想哭嗎?”履霜瞪著她,“你為了查案,生生熬了那么多個日夜,幾乎沒睡過整覺,如今大仇得報,你就不覺得心里難受嗎?” “既然大仇得報,為何會心里難受?” “因為目的已達成,心卻沒有歸處。”履霜說,“我雖然不知道父親在哪兒,但我知道我的母親和jiejie在哪兒,我還帶著她們的靈位,隨時可以祭拜。可是督主,你呢?” 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兄長,又在哪里? 戚卓容不說話,自顧自地抿著酒。 履霜見她這副樣子,心里雖急,卻也沒有辦法,只能撣了撣淋濕的衣襟,重新拎起那壇酒,與她撞了撞壇壁。 戚卓容看了她一眼。 履霜:“你不懂酒。我陪客的時候,喝過各種各樣的酒,大多滋味綿長,入口回醇,最適合要體面的達官貴人不過。但我今日特意買了路邊最劣等的燒酒,這種酒又粗又辣,根本不是讓你這樣品茶似的品的,就應該一口氣喝下,喝得胸腔里火燒一樣,這才是它的妙處。” 戚卓容不由停住,看著她深吸一口氣,再一次舉起酒壇。 她這次適應了,咕咚咕咚,半壇酒就被她這么生生灌了下去。末了,她將酒壇一擱,朝戚卓容笑道:“你看,這樣不就對了?” 月下美人,醉酒浮紅,可她那一雙盈盈的眼里卻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 一顆又一顆,短暫地在她下巴尖處凝住,又倏地滴落在了衣裙上。 履霜說:“你看,哭出來,是多么容易的事。等明天一醒,又什么都忘了。”說罷,她也不顧戚卓容的表情,徑自拎起剩下的半壇酒,再一次灌進了喉嚨。 戚卓容動了動嘴唇,想制止她的行為,最終還是沉默地垂下了眼。 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履霜就喝完了整整一壇烈酒,整個人都不知今夕是何年,走路就像踩在云上,風一樣地栽到了戚卓容面前。 她喝醉了,握住戚卓容的手,哀聲道:“督主,我找不到我的父親了,但我夢到過他,他說他不在地下,在天上,你帶我去天上找他好不好?你這么厲害,一定可以做到的,是么?” 戚卓容抬手擦掉她臉上的淚珠,微微一嘆:“好,我帶你去找他。” 那一夜,所有東廠的人都看到,督主帶著喝醉了的履霜姑娘,躍上了最高一層樓的屋頂。履霜姑娘抱著督主的胳膊,念著父親的名字嚎啕大哭,聞者無不心碎動容。而督主一言未發,只是靜靜地,小口小口地喝著一壇酒,陪她看了半宿的月亮。 剩下的半宿,履霜姑娘睡著了,督主將她帶回了房間安頓好,自己卻沒有停留,轉頭就去問廠獄的番役,石昆的尸體處理完了沒有。 就好像沒有任何情緒能在他身上停留一樣。 可一個無情的人,又為什么能夠陪一個姑娘在屋頂喝酒吹風看月亮呢? 第58章 裴禎元!你真可憐!你真…… 陳敬和陳鴻疇行刑那日,戚卓容帶著履霜去看了。 原本的鬧市街口,被清出一大片空地來,一排又一排陳家子弟,身著囚服,雙手縛在背后,低著頭被押到了刑場上。最前列的,自然就是陳敬和陳鴻疇二人。 周圍百姓議論紛紛,其中不乏以前含冤官員的家人,如今回了京,又得知了真相,不由又哭又喊,恨不得親自搶了劊子手的刀動手。 監斬的是大理寺少卿,他硬著頭皮審了這樁陳年舊案,沒想到最后連監斬都要自己上——陳家好歹在朝中盤踞了二十年,說心里不怵那是假的,更別提監斬這種晦氣事了。因此當他目光掃過人群,發現隱藏在其中的戚卓容時,不由大喜過望,連忙下去要迎她上座。 百姓們光顧著看刑場上的熱鬧了,直到大理寺少卿下場,才發現原來身邊竟站著這樣一個大人物,不由紛紛屏息凝氣,默默讓出一個圈來。 雖說這案子是戚公公翻的不假,但他手腕之狠辣,總是令小老百姓望而生畏——十幾年前的案子,與他們關系又不大,是真是假,都只能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何況罪魁禍首就要伏法了,而這尊神擋殺神的閻王還矗在這兒,兩者相比,還是后者更令人害怕。 戚卓容看著大理寺少卿求救般的眼神,退后了一步,搖了搖頭。 她沒有這樣的愛好,該誰監斬就是誰監斬。她若真在意是否是親自動手,那還不如去當個劊子手。 少卿見她油鹽不進,只好在心里暗叫倒霉,重新踏上了監斬臺,開始念判書。不僅僅是燕良平的案子,后來還有不少官員私下檢舉,這一項項罪名加上去,陳家的人縱有十個腦袋都不太夠砍。 戚卓容道:“你怕么。” 履霜答:“不怕。”聲音卻有些微的顫抖。 陳敬是陳家眾人中脊背最直的一個,其他人都雙眼空洞麻木地看著地上,只有他,緩緩抬起頭來,與她對視。 戚卓容。 他的口型說道。 你以為,他會容你到何時? 戚卓容只略略牽了牽唇角,并未作答。 她明白陳敬的意思,無非就是小皇帝現在奪權要靠她,因此才給了她極大的權力,等到他再大一些,一旦對戚卓容有所不滿,便會立刻收回她手中的權力,如若她不從,她就會變成下一個劉鈞,下一個陳敬。 不過那又如何呢,她對這權力本來也無甚欲望,反正此生心愿已經完成,小皇帝想要權,那她還回去就是了。 “時辰已到,行刑——” 劊子手飲下濁酒,噴于光亮的刀面之上,風中頓時飄起一陣nongnong的酒氣。而這酒氣,很快就被飛濺的血氣給蓋了下去。 履霜面色慘白,瞳孔中倒映出人頭落地的場景,她死死地抓住戚卓容的胳膊,眼睛卻不肯眨動半分。鮮血淌了滿街,百姓紛紛駭然躲避,唯恐沾染了鞋面。人群潮退的速度幾乎比不上鮮血蔓延的速度。 陳家男丁被處死,女眷被流放,自此,光耀近二十年的陳家徹底倒臺。 戚卓容抬起頭,輕輕吐出一口郁氣。 今天是個陰天,烏云罩頂,山雨欲來。 “要下雨了。” “是,今日將落大雨。”小皇帝負手,立在三尺之外的地方,靜靜地看著窗口邊的女子。 她頭頂雙鳳翊龍冠,珠滴連翠,隱約可見其下烏發如蓋,真紅大袖衣外披深青霞帔,織金墜玉,額上一朵金寶鈿花,縱使無陽光,亦可熠熠生輝。 這是她祭祀時才著的妝扮,如今是最后一次。 “我父親他們,怎么樣了?” “看時辰,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已經死了。” 太后低低地笑起來:“裴禎元,你等這一天,等了很久罷?” “兒臣并未打算要母后的命。”小皇帝眉眼沉靜,“母后對兒臣有撫育之恩,往后余生,吃穿用度依舊沿用太后份例,若母后寂寞,也依然可召命婦入宮說話。待百年之后,母后亦可葬入皇陵,與父皇同寢。” “與你父皇同寢……他倒未必愿意與我同寢。”太后半轉過身,指甲扣住窗沿,“裴禎元,你有時候,比你的父皇還要無情。” “若不是母后你們非要將兒臣當成一個傀儡來養,兒臣也不至于行此下策。”小皇帝道,“何況陳家腐朽至此,所作所為甚至動搖了大紹根基,兒臣又豈能無動于衷?” 他走到太后身邊,看著她:“母后,你到現在還只認為,兒臣做這些,僅僅是為了私怨嗎?” 太后怔怔地望著他,眼神逐漸渺茫起來:“裴禎元,你若不這么聰明,我會讓你過得比現在快樂得多。” “可兒臣不愿。” “你太過聰明,甚至在我還沒有察覺的時候,你都學會藏拙了。”她嘲弄地笑起來,“是你父皇讓你這么做的罷?也是他告訴你,你的生母杜嬪,是我害死的罷?” 小皇帝不語。 “他說什么,你就信什么。”太后像是終于找到了他的弱點一樣,笑得愈發燦爛,“都過去這么久了,你有去太醫院查過杜嬪的病史嗎?你有像審訊那些犯人一樣,審訊過太醫院的院正嗎!” 小皇帝抿緊了唇。 “你沒有!因為你根本就不敢!”太后一把握住他的肩膀,湊近低語道,“像你這么聰明的孩子,應該心里早就有數了罷?我將你收入名下,是因為我確實需要這么一個孩子,宮中又正好有這么一個孩子,否則,你以為若是我真想搶個孩子,我會做得如此不干凈嗎?甚至還會讓杜嬪多活了半年才死?我從一開始,就會讓你直接在坤寧宮中降生!” 或許是今日沒有陽光的緣故,小皇帝臉色一直有些蒼白。 “你父皇是寵愛杜嬪不假,可嬪就是嬪,我是皇后,才不屑于用那種下作手段,將孩子據為己有。”說到這兒,她忽而眨了一下眼睛,嘴角揚起一個古怪的弧度,“你父皇的寵愛,也不過如此。杜嬪一直體弱多病,你那可親可敬的父皇,難道就不知道生孩子對于杜嬪來說,意味著什么嗎?” 小皇帝終于開口:“夠了。” “不夠!不夠!”太后步步緊逼,雍容華貴的面容上顯出癲狂之色,“你以為你父皇是什么好人嗎?他明明知道,我與杜嬪之死沒有半分干系,他竟還偷偷對你說那樣的話,讓你我母子離心!為了你,他親自登門,將本已致仕的秦太傅親請出山,可笑我們當初竟只以為他是看重學問,又被秦太傅的所謂清名蒙蔽了眼,竟讓這樣一個臣首在你身邊輔佐多年!” “說完了嗎?” “裴禎元!你真可憐!你真可憐!”她看著他面上隱忍的慍色,終于痛快又放肆地大笑起來,“你的父皇是個懦夫!他自己不敢對世家下手,只敢把希望寄托于稚子!他親手把自己愛過的女人送上絕路,又將她的孩子培養成一個工具!死得好!死得真好啊!” “來人!”小皇帝疾聲高喝,“太后瘋了!將她封了口,永不得踏出仁壽宮一步!” 守在門外的禁衛軍頓時涌入,一左一右將太后鉗制住,還有一人要用布條來勒她的口。太后拼命扭動著身軀,不顧絲毫儀態地咬上禁衛軍的手指,那禁衛軍終究還是顧忌著她的身份,不敢妄動,反倒被太后得逞,將他手指咬得鮮血淋漓。 “反正陳家已經亡了,裴禎元,我告訴你罷,你以為你的父皇真的是死于龐王叛亂嗎!”太后睜圓了一雙眼睛,嘴角黏血,惡狠狠地狂笑道,“他是被我和父親的人,一支毒箭送上了路!哈哈哈哈!枉你自詡少年英才,想法設法要置陳家于死地,竟連這都查不出來!你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爾爾!” 仁壽宮外,一道雪亮的閃光斬開暗沉沉的天幕,一陣又一陣呼嘯狂亂的烈風從裂空中灌進,吹得小皇帝衣袍飛鼓。他面無表情,就像是一個精致的偶人,被塞進了這巨大又滑稽的龍袍里來。 冰冷的雨屑被亂風吹進窗子,打在他的臉上,如寶石割面一般。天空忽明忽暗,連帶著他的臉色也忽明忽暗起來。 趁著禁衛軍還在愣神,太后一把推開左右,抬手就從頭頂拔下一支金紅鳳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力地插進了自己喉嚨。 禁衛軍大驚,她仰倒在鐵甲之上,看著小皇帝晦暗的目光,愉悅地嗬嗬笑起來:“你有本事,就讓我和你父皇合葬……看他……會不會……日夜受厲鬼困擾……” 小皇帝闔目。 過了幾息,宮中終于安靜下去,禁衛軍們扶著太后的尸體,一絲大氣也不敢喘。 “廢太后陳氏,按庶人規制下葬。”小皇帝說完這一句,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宮門外,柏翠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陛下!”她自雨幕中抬起頭,昔日仁壽宮的掌事姑姑,此刻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地看著這個身量甚至不及她高的孩子,哀哀道,“您怨也好,恨也罷,但從最開始,娘娘是真心實意將您當親生孩子看待的。對于一個母親來說,沒有什么比孩子的性命更加重要,陳大人想要權,她便讓出這個權來,只求孩子能安穩長大。您不知道,她有多么想要一個孩子。” 小皇帝腳步一頓:“既然如此忠心,便去給她守墓罷。” 柏翠的哭聲遠去了。 宮人請他上轎輦,被他拒絕,宮人來給他打傘,也被他拒絕,三番五次之后,那宮人終于棄了傘蓋,磕頭道:“陛下,如今萬事都等陛下定奪,現在雨勢浩大,陛下當以龍體為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