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懷中白傘盈著月光格外清晰。 馬蹄卷得雪花肆意,待到了花滿樓門前,天早已經全黑了。 門口一群說笑的小廝與姑娘們的戛然停了聲,顧望舒隨他們牽走自己的馬,寡默著沒走上幾步,就被門前個濃妝艷抹的給攔下。 那女人眼角發媚的從上至下掃了他一遍,嬌聲朝里頭喚道:“顧公子到了!” 頭回聽人叫他公子,多少還有些不適應。顧望舒緊著眉頭反問:“您認得我?” “哪有。”女人連連擺手道:“今兒個蘇盟主包了場子,特意叫我在門前等位白發的公子。除了您還能有誰?” “……” 到底是劍宗盟主,排場不一般。 他抬眼看了看那被春燈照得通明的招牌,就差把“窮奢極欲”四個大字刻在門板上。才剛邁進去,身邊便圍上來一大群丫頭。 “行了,少摸兩把吧,放人進來。” 顧望舒擠在人群中抻著脖子往里瞧,蘇東衡倚在闌干上,長劍在側,手里握著酒壺,好一幅浪蕩瀟灑江湖氣派,微微低頭湊到扶在他懷里的窈窕姑娘耳邊低語些什么, 就看她嬉笑著瞥開眼,往自己這邊瞄了瞄,笑得燦爛,招呼起圍緊著自己的丫頭碎步退到一旁。 花滿樓內是處處鶯歌燕舞,桃色綾綢扯了滿屋,胭脂粉香和迷情亂意的燃香混在一起刺鼻不堪,嗆得厲害。 他本就對香料氣味敏感,忍不住掩了口鼻,不過四下掃眼環視一圈,注意到蘇東衡并非獨自赴會,說了包場,但樓內四處的小桌上仍坐滿佩劍的俠士。 “阿舒,愣著干嘛,還不快坐。”蘇東衡撩起后擺跨坐椅上,招呼旁邊姑娘擺了壺酒在對面: “你我兄弟十年未見,要聊的可不少,我這漫漫長夜可都留給你了啊。” 顧望舒不動聲色地坐下,看姑娘瞄著眼往自己面前酒盞中倒上透明晶盈的佳釀,絲毫不感興趣,只抬眼對上蘇東衡。 “我不打算留那么久。”顧望舒語氣冷淡道:“要說的說了就走。不打攪蘇盟主與江湖朋友、各路俠士的良夜。” 蘇東衡晃起手中酒盞,嘴角微微上翹。 “這般冷漠可叫人好生難過,怎么,著急回去給家中小獸投食?” “蘇盟主這是明知故問。”顧望舒道。 “若因為這個。”蘇東衡輕聲一笑,掀袖露出小臂上一道幾尺長的刀疤:“淡了,你無需自責。” 顧望舒搭在膝上的手指一蜷,在桌下捏成拳,飲回不穩的氣息。 “所以啊,怎么能帶著那么個危險的禽獸在旁邊,倒是叫人更接不近了。” “我來也是要說這個。”顧望舒低目向桌上朝自己推來的酒盅,道:“艾葉并非玩物走獸,亦不危險,如此稱呼實在冒犯。蘇盟主下次若得見了他,還請與我朋友道聲錯。” “哦?”蘇東衡饒有趣味撐在桌上:“既然是朋友,那是大哥冒犯,下次必定道歉。” “另如您在白云村所見,劍宗向來消息如蛛網復雜,不知可否打聽到關于靈仙教二三事。”顧望舒抿唇稍停,再道:“還有那些陳年舊往——” 他的聲音驟地止了。蘇東衡傾身伸一指,繞住他垂在胸前的一撮銀絲,眼神炙熱中帶著些許憐憫,喃聲道:“近得見了,我們小阿舒果真長得飛快,且不說久不相逢自然疏離,性子和身子卻是變化硬朗許多。” 顧望舒正要應答,蘇東衡手下忽然發力,攥住指尖那縷發將他直接扽到面前! “卻是不乖了。當初是我教你使劍護身,教你如何不受人欺,拉你出那地獄苦海,分明說好了一輩子對我感恩戴德——怎不過短短十年再見變得這般翻臉不認人,反倒要教訓怪罪起我?” 蘇東衡還是一張沉穩霸氣的臉,看似不動聲色雅正端然,卻堂而皇之對眼前人講出幾乎是威脅逼迫的話。 顧望舒牙關咬得發抖,狠心揚手閃出道銀光法刃斬斷繞死的那股發絲,腳踏在桌沿上一個后翻躍了出去! 成股斷發揚灑在兩人之間,紛紛落在桌上,地上,甚至是剛沏滿的酒盞之中,像是落了洋洋場雪,亦像是割斷的綿連藕絲。 蘇東衡頗為震驚地看著手里一截斷發,又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目光堅定的顧望舒,終將深藏的怒展露無遺。 “可真讓人失望啊,難不成你還在為那日之事耿耿于懷?” 顧望舒穩提桂魄站穩腳步,余光掃向周圍幾桌:“最信任崇拜之人到頭來不過與眾人一樣視我為珍奇之物,生成這般模樣竟是我的原罪——這便是您教給十四歲我的東西。” “真是令人寒心。” 蘇東衡揉起后頸,從桌旁繞出去,松開手像泄沙一般的將手中銀絲撒了滿地,緩步走到他面前。 顧望舒向后瞥眼,似能感受到身后也有持劍人正在逼近,警惕是一分都不敢松懈。 “小阿舒。我可是你的授業恩師,是你的恩人。” “蘇盟主不有保留傳我一外門人影門劍法,望舒常懷感激。” “所以你平白受了我那么多真心的好! ”蘇東衡暴地吼道:“我諒你那時年幼無知,為何隔了十年仍不知恩德!我眼下就是想要你的命,你也當二話不說當場自刎以表忠義,哪來在此對我所作所為評頭論足的自信!” “哈哈哈哈……”顧望舒荒唐掩目作笑,妃霧后的瞳孔一縮,露出凌厲,不屑道:“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