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5)
逍遙子看著他們,面有喜色,又有憂色,喜憂交雜,就不知是什么顏色。他抹了抹眼睛,取出一塊玉來,掌心一捏,將它分為兩塊,遞給丹陽與季柯,便轉身走了。元真送了他二人一對紅繩,一根系在丹陽手上,一根系在季柯手上。 同心繩,是靈獸的毛編織的。我聽說,這樣會永結同心。 季柯摸了摸,忽然想起了三只被遺忘的獸獸。 他將乾坤袋一傾,里頭竟然聲音也無。 我在小蓬萊出手時,它們出了不少力,或許損耗大了些在調息。丹陽道,你去魔界時,便不要帶了。水猊是福瑞,不適合在那生活。 讓它們跟著你好了。季柯看著手上與丹陽同色的紅繩,不知為何,有些感慨,真他娘想不到老子有一天竟然會和人成親。 丹陽看著季柯,忽然湊上來親了親他。 季柯。 我很歡喜你。 季柯被他的主動抱得有些愕然,而當著眾人的面,心頭躥起羞赧。 你怎么 可是他的話未能說完。 丹陽手移到季柯后腦,一使勁,一道清靈之氣便自指間彈出。 他由著對方靠在他肩上,震愕之間,被迫慢慢閉上了眼睛。 元真有些不忍:大師兄。 丹陽攬著人,風吹動他二人衣裳,他卻亙然不動,仿佛矗立在山間的雕像。過得一會,方說:天亮后你將他帶到山下,會有人接他。他將季柯手上剛系上的紅繩取下,又替他理了理鬢發,捋平衣裳,看了很久,才把人遞給元真。 走吧。 就像之前商量好的一樣。讓他怎么來的,就怎么離開。 季柯做了一個很香甜的夢,這個夢有些長,他覺得自己該醒了,又貪戀夢中的溫暖。等他終于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躺在地上。季柯愣了一下,一下跳了起來。他環視了下自己,嗯,穿著沒問題。摸摸臉,臉也沒問題。 嘶,他是被人陰了嗎? 還有這是什么鬼地方,這么冷。 季柯負手環視了一周,剛想躍至空中看看,就驚覺自己使不出半分力。他一下沉了臉,想了很久,方找出些眉目。大約記起自己干了什么。 魔界長期受小蓬萊壓制,他心中不滿,又因熔心湖中的魔氣翻滾。季柯左思右想,索性趁狼王按捺不住的小心思,借他的力,神魂分體好騙過渭水的法則,溜出魔界。 神魂不完整的人,渭水的法則便分辨不出。可是季柯明明記得他打算的很好,只留下有魔界記憶的一魂命萬澹明好生顧著,怎么現在他什么都記得? 眼下這冰天雪地,不知是哪里。季柯想要出去還得費一番功夫。他仰頭看了看遠處深山,那里冰雪覆山,一片綠葉也看不著,不禁暗自咒罵了一聲。 便在這時,忽然有人喊他:尊上。 季柯一看,嘿,說誰誰到。他沖萬澹明招招手:你來得挺快。 萬澹明笑道:看著快,魔界卻也過了好幾日了。走吧,我們回去。 回去? 季柯道:蘇爾葉那小子呢?我應該成功讓他陰了吧。 萬澹明點點頭:嗯。不過弟兄們已經將他制服,收押在牢中。 季柯哦一聲。 他道: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會過來的。 這里是太華山。萬澹明拉著他要走,我們也找了尊上許久,不知你怎么來的。 太華山 季柯想了想:劍門好像在這里。慢些走,我們去將它的無上明劍搶了來。不然他費盡心思溜出來做什么,就為了個蘇爾葉?那就十分不劃算。 萬澹明背對著他,聞言頓了頓,再開口時,卻無甚變化,只說:它 話未說完,卻忽覺冰雪消融。空中下起雨來。季柯看著腳下的雪逐漸融化,而暖風拂面,青草漸漸露出頭來,奇道:這雪竟然會化。 元真坐在樹間,看著遠方的季柯。他伸手,撈住松針間化掉的雪水,慢慢攥在了手心。 雪化是因為 有人傷心了。 他悶不作聲,將手捂上了眼睛。 第85章 劍門大師兄 丹陽看著山間,看了很久,這才回身,毫不留戀地去了劍門后山。逍遙子正在那里等他。長長的胡子被他揪了很久,見丹陽來,方說:其實不用你,我也可以 沒用的師父。丹陽道,我昨天試過了。陣心融不進去。本來他也想同往常一樣,化作劍光融進陣心,依他的力量,雖耗時久一些,或許能逐漸將此地恢復。 可是殘留的劍氣已不純粹,本身就無法存在。唯有真劍現身方能替代。 而依渺瀚當年所用真力,逍遙子與無涯子聯手也無法與之抗衡。若三清聚靈陣未破,或許能拖上些許時間,再另尋他法。只是既然事已至此,便無話可說。世間有因必有果,這天地間的因果,不一定是要誰如何算計的,當年種下的因,其實在漫長歲月催化中,一直有所體現,如今說魔氣催化也好,小蓬萊自己造就的也好,原因都已不重要。 或許我才是唯一的變數。丹陽道,若我安安份份呆在圣地,無上明劍便不會受此影響。可天機有變,卻令他誕生了意識,修成了人身。非要讓他,成了一個人。 不錯。 劍門的無上明劍與丹陽,只有一個。如今要解當前之困,封印是一個辦法,但那挽不回劍門被冰封住的弟子。只有無上明劍的力量,可以令此地冰雪消融,恢復生機。 逍遙子動了動嘴,說不出話。 反倒是一直氣他的寶貝徒弟,終于懂得人情世故,反過來安慰他。 哭什么,很不氣派。 姑且算是安慰。 丹陽捏起指訣,這是他唯一擅長的法訣。八卦玄門忽閃而開,露出里頭冰天雪地的世界,與外面半斤八兩。丹陽掌心虛握,一個用勁,那藍色八卦門便似被無形氣勁所觸捏了個粉碎,法障破開,小圣地兩千年來便頭一回露在世人眼中。它本就是太華山的一部分,只是經年累月被遮掩起來。 逍遙子凝目看著這片土地劍門守了多年的地方,他飛身上前,那陣心所在之地,尚留一點青翠,在覆透的冰雪中掙扎,直至最后被厚厚的冰霜淹沒。小蓬萊的封印持續不了多久,若無上明劍再不歸位,劍門被凍住的人便真的要一命嗚呼。 時間由不得人多想。 丹陽連一句話也沒有給逍遙子留下,甚至等不及師弟趕來,也等不及季柯有無走遠,便化作一道劍光,如他往常所做一般,徑直飛入小圣地陣心中。 這回他沒有再被殘留的劍氣給推拒出來。石臺上忽然光芒大盛,幾乎要消失不見的氣劍殘影霎時間發出奪目光彩。 大地忽然震撼起來,世間仿佛有了新生的力量,足以震碎冰魄。 逍遙子躍至半空,俯視望去。 冰土在龜裂,有一種純粹而磅礴的力量以石臺為中心,向四周幅散開來。土地裂開,露出里頭未被壓垮的青草。冰泊融開,里頭的水開始汩汩流動。劍門內的冰霜散去,水滴從弟子長長的睫毛上滴了下來,仿佛承載不住一般,他緩慢地眨了下眼。 劍光卷起風雪直沖云霄,破開云層后,太陽便照了下來。 冰霧消散過后,一柄晶瑩剃透的長劍便徐徐浮在石臺之中。正是無上明劍。它是世上最為純粹的劍,承載了渺瀚憐憫蒼生最為純粹的愿望。 可是無上明劍過于無情,它沒有劍心。 丹陽的身形在其中漸漸浮現,逍遙子動容道:陽陽! 丹陽微微笑了笑:師父。 他望著遠方不甚明了的劍門,似有所悟。 山中歲月長久,無上明劍雖壽與天齊,不悲不喜,卻總覺得心中有失。是以即使后來它修成人形,卻依然修不了完整的劍心。而因季柯之故,丹陽氣海內劍心重聚,方漸漸成形,卻至方才,經歷大喜大悲,終于知曉何謂人間離別。千年冰雪消融,卻是劍心大成。 丹陽看著逍遙子,道:不經人間疾苦,便不知何謂大道。我終于明白了。 說著,雖略有不舍,卻毫無所憾,閉上雙眼,身形碎成點點星芒。無上明劍乍然迸發出光彩,驀地入地五分,整座太華山都為之一顫。有種光彩自劍身消退,連帶著周圍石臺,黯淡下來,蔓延三尺,漸漸化作了石頭。 這柄守了劍門一千多年的鎮派神劍,就此沉寂,無聲無息。 萬里之外小蓬萊。 守在小洞府處的弟子神經分外緊張,但只覺大地轟然一聲震顫,還以為世界就此湮滅,卻聽人道:師兄!你看里面定睛一看,被巨藤層層裹住的靈暴,瞬息就消散在空氣之中,再不復存。而法障消退,露出小洞府的真面目,竟也不過是山中一景。此刻失卻光輝,與他處別無二致。 天地沉寂,徒留冰雪尚存,滿地狼藉。 逝去的弟子,便不再回來了。 元心眨眨眼,神思回籠時,發覺自己舉著劍。他收起手中長劍,身后護著的弟子慢慢直起身子,四處望去,皆有恢復的弟子慢慢走來。 怎么了? 尚有弟子不明所以,以為自己不過大夢一場,而剛至入定中回神。小師弟怔愣一下,卻見元真踏劍而來,落至他身前,師兄弟二人對視片刻,小師弟的眼眶便一濕。 一串熱淚自他潔白如玉的面頰滾落。 他道:大師兄呢? 大師兄 大師兄在圣地之中。不,從此沒有圣地了。那不過是太華山普通的一處地方,與望月峰遙遙相對。元真道:大師兄說,可惜心兒不能參與他和季師兄的成婚禮。而風景依舊,一切如故。說到此句,元真便似淡淡笑了笑,說,略有遺憾而已。 已出了太華山的季柯忽然覺得心中一空。他有些疑惑,往后看了看,卻只瞧見群山迭起,不見樓閣殿影,忽有劍光劃過之處,似乎那是劍門。 萬澹明小心翼翼看了看季柯神色,見無不妥,方說:走吧? 季柯定定神:走。 不過眨眼之間,便到了渭水。他伸手一探,渭水的法則之力似乎消失了。今日果真奇怪,劍門大地忽然震顫,方才遠觀小蓬萊又是山傾冰凍一片殘垣。而他一直介意的渭水法則,一夕之間也消失不見。季柯想了想,難道這是他魔界要卷土重來的征兆? 老萬。 萬澹明正在想事情,忽然被提名,心頭一驚:啊? 季柯瞇起眼看他:你來得似乎有些快。 萬澹明迅速在腦中組織語言。 他其實在接到小蓬萊的魔將傳達的消息后,便已趕來。一走撲了個空,馬上就去了劍門。巧的是正好半道遇到元真。元真只讓他過來接人。萬澹明有心想問,對方卻如緊閉的蚌殼,緊緊閉著嘴,面如霜雪,怎么也不開口。 劍門中人不好惹,這是萬澹明逗留劍門幾日后得出的結論。他略有些小心地離這位掌門弟子三尺遠,便見對方負手而立,一身白衣差不多要與這雪景融為一體。 萬副使。元真道。 萬澹明應了一聲。 我受人所托,有一請求,還請務必答應。 萬澹明道:請說。這樣答了,眼珠子卻骨碌碌轉著要找季柯。 待天亮之后,你接了貴界尊上,就請離開劍門,回到魔界。元真轉過身,清澈的眼睛望著他,此后劍門與他種種,莫再提起。 他一邊說著,一邊想到丹陽。對方談起這事時,神情淡漠,口氣卻輕柔。 那時元真問丹陽:大師兄,你最愛護門下弟子,這樣對季師兄,不是令他難過? 從今日起。丹陽道,劍門便再無季柯這個弟子。這樣說著,將季柯交給元真。只是一松開人,才發現季柯將他衣襟揪得死緊,一個用力,衣裳便破了一塊。 丹陽看著破掉的衣裳,心道,幽藍草制成的衣物堅韌無比,可若對心中親近的人不設防,它便同尋常衣物一個樣,柔軟易損,輕易就壞了。所以當日在海淵時,他便沒告訴季柯,這世上并沒有真正無堅不摧的寶物。 自然,也沒有無堅不摧的人。 丹陽在此刻,心中終于嘗到了痛意。他眼眶發熱,便有一滴guntang的水落了下來。 他以指尖拈去,任它消散在空氣之中,方恍然,原來雪不僅僅是冷的,也會有熱的。便在這時,丹陽只覺胸腔中一股熱氣縈繞不散,四處沖撞,驚鴻嗡鳴陣陣,不停躁動。 他沉下神思一看。 意識海中,太華山上的雪竟然全數化了。 繁花開遍山頭谷底,人間四月芳菲,是丹陽從未見過的模樣。他怔怔半晌,往前飄去,劍心閃爍著光芒,凝聚在驚鴻劍尖。丹陽伸手一摸,手便一縮,竟然被燙了一下。 驚鴻嗚咽不已,整把劍都在抖。 丹陽摸了摸它,嘆道:你只是一柄劍,生于我靈識。我都未難過,你又難過什么。頓了頓,方又說,你若難過,便說明你有靈。可你有靈,卻從不曾現身與我看。 他修長的手指撫過劍身,目光便有了留戀:他有萬千子民,我不擔心。你呢?并肩作戰大半生,如今他要回歸混沌,化作劍身。那么因他而來的驚鴻劍,又該何去何從。丹陽見掌下靈劍顫動愈發激烈,心中一動,你要陪我? 驚鴻嗡鳴一聲,不知是否回應。 丹陽便道:也好。 這么多年,總歸他不孤單了。 無上明劍靜靜矗立在那處,逍遙子白須白發,仿佛一時蒼老許多。恍然間想起一百多年前的第一面。其實一見到那個漂亮的不像話的孩子,逍遙子就曉得他是誰。當日他被赤焰叫去蓬萊,見小洞府異狀,便心中有數。老師父情愿永守小蓬萊,也不想有今日。 人也好,劍也好。劍門只有一個大師兄,喚為丹陽。 第86章 捅刀這種事 因千年前的遺留問題,造成這猝不及防的禍難,是大陸與小蓬萊都未曾想到的。用逍遙子的話說,當年雖懸崖勒馬,收手及時,可這因果報應還是未能逃過。人們既用小圣地修煉身心,又將自身爭端心計澆注其上。心魔是最易滋生的東西。有了一絲就會有一念,生了一念,便像是冰雪融開一角,慢慢地當年的封印就不足以抵擋曾經孕育出的魔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