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440節(jié)
身體與精神的三重煎熬,讓他時刻如行火獄、如履冰錐。 他有時會突然哭出聲來,哀求道:“你們讓我睡吧,讓我走吧……” 眾人心疼又無奈之下,只能殷殷安撫與鼓勁,讓他再等一等,再多捱一會兒?!斑@可太難熬了啊……” 蘇晏喃喃道,“七郎,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我想著你。” 沈柒撫摸他的臉,“你也想想,想誰?” 蘇晏失神地答:“想你——你們所有人?!?/br> 這下不僅沈柒無話可說,其他人也沉默了。朱賀霖心里隱隱后悔起來:若是之前不聽豫王挑唆非得把沈柒發(fā)配出去,是不是就不會造成眼下的局面,也不會叫蘇晏平白吃這么多苦,乃至性命堪憂? 他猶豫了許久,試探地問:“清河,五指尚有長短,家中子女多父母尚有偏愛,我們六人,你心里真的分不出個厚?。俊?/br> 蘇晏再次從渴睡中被喚醒,哽咽道:“我怎么分!怎么分!待我死后,你們把我分尸了吧,稱斤論兩一人一份,誰都不偏心!” 眾人默默地嘆了口氣。 荊紅追道:“先把大人救回來,之后…… 由他吧。誰再仗勢逼迫他做選擇,我?guī)Т笕诉h走高飛?!?/br> 阿勒坦深思熟慮后,對荊紅追說道:“你的胸懷像草原一樣寬廣,可以隨烏尼格來北漠生活?!?nbsp;又一指沈柒,“他也可。能戒斷黑藥丸的癮,我敬他是條漢子?!?/br> 其他三個姓朱的皇族,自然一個都不歡迎。 清和帝正要反擊,景隆帝卻不動聲色地做了個動作——他側身坐在榻沿,手指撫過蘇晏臉側,揉捏白玉般的耳垂。蘇晏睜開眼,迷離地望著他,呢喃道:“槿隚,我還記得,我說過不要‘終年唯一期’,要像尋常百姓夫妻一般,每夜、每夜……” 景隆帝道:“那你得先撐住,活下來。想想你若離開,會有多少人跟著走?” 蘇晏愣怔片刻,應諾:“好,我會撐住。你別走?!?/br> 眾人:…… 朱賀霖:不愧是我爹! 豫王如一陣風撞開屋門,帶著滿身霜塵與濕透的單衫,劈頭便道:“人我?guī)Щ貋砹?!他怎么樣了??/br> 沒打算等誰回答,豫王直接沖到蘇晏床榻前,汗津津地抱上去:“謝天謝地趕上了!我的乖乖!天知道我這一路上有多怕——” 戛然而止后,他喘口氣,轉頭叫,“霍惇,快!樓夜雪跑不動,你背他!” 樓夜雪哪有臉叫好友背進屋,在走廊就冷著臉一把推開霍惇的手,匆匆進屋。 他沒覲見過清和帝,但見一位青年穿著團龍圖案的猩紅曳撒,連忙行禮,朱賀霖不耐煩地揮手叫他免了,快解毒。結果剛起身抬頭,景隆帝的御容撞進眼簾,樓夜雪驚愕萬分,險些又跌回地面。 霍惇也震驚無比,一時忘了扶他。好在樓夜雪心神頗為堅韌,比霍惇還快一步反應過來,只當自己沒認出,上前給蘇晏把脈,查看癥狀——至于偌大個頭的圣汗阿勒坦,他就真的視而不見了。 “…… 的確是中了微臣的‘關山月’。” 樓夜雪皺眉,“中毒已有三日,哪怕蘇大人強撐著不入睡,也終有打熬不住的時候。” “解藥呢?快拿出來給他解毒?!?nbsp;朱賀霖催促道。 樓夜雪收回手,蒼白消瘦的臉上,略顯刻薄的嘴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他的確精研制毒之道,卻是第一次心生對自己過于自負與偏激的懊惱:“臣之前并未對蘇大人說謊,‘關山月’是個獨品,并未研制過解藥?!?/br> 朱賀霖絕望之下,想遷怒地殺了他,但話臨出口前又生生忍住,肅然道:“樓夜雪,既然你能做出毒藥,就能做出相應的解藥。朕給你五日時間,你一定要把解藥研制出來,否則就算朕不殺你,不殺霍惇,你又如何對得起于你有大恩的蘇晏?如何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若威脅說要大開殺戒,樓夜雪自然會為了霍惇豁出命去研制解毒藥,但皇帝卻只問了兩個 “如何”,叫樓夜雪從懊惱變?yōu)榱税没?,一心只想為蘇晏豁出命去研制解藥了。 樓夜雪伏地行了個大禮,發(fā)誓道:“臣必竭盡平生所學與滿腔心血,在五日內研制出解藥,救活蘇大人!” 朱賀霖命人帶他與霍惇下去,準備制作解藥的房間與工具、藥材。 想到又是一輪更漫長焦急的等待,眾人顧不得自己疲憊,只心疼蘇晏還要繼續(xù)忍受身心折磨。 豫王見才離開三日,其他幾人面容多少透出憔悴,便道:“你們輪流守著他?也加本王一個?!?/br> 于是六人輪班,陪著蘇晏苦捱,期間樓夜雪兩次拿著半成品解藥過來試驗,都沒有起到理想的藥效。不必其他人多加催促,平素倨傲而有潔癖的樓夜雪已成了瘋魔癡迷的模樣,嘴里喃喃念著 “成分對了,比例不對” 又跑出去了。 到了第五日傍晚,蘇晏在又一次的真氣刺激后睜開雙眼,臉色白里泛青,精神卻異常地振作,連說話聲音都凝實了不少。他逐一端詳過身邊的六個男人,說道:“阿追,你幫我個忙,把我床底下那口木箱子拖出來?!?/br> 荊紅追知道蘇大人有一口木箱子,平時上鎖,以前住小院子時就藏在床底下,后來搬了寬敞的府邸,依然藏在寢室的床底下。 沈柒也知道這口木箱子。荊紅追散功離開時,清河便是將送他的那把價值三百金的佩劍收進了木箱子里,等到荊紅追回歸,才又取出來給他。 荊紅追拖出箱子,擱在床前地面。箱子長不過四尺,寬不過三尺,算不得很大,實木為底金屬包邊,鎖得嚴嚴實實。 這箱子里有什么,如此重要,清河都這樣了,還心心念念要搬出來?眾人在心里默默猜測。“箱子里是什么?” 朱賀霖好奇地問。 “是我收藏的寶貝?!?/br> 寶貝?按蘇晏的性情,大概不會是金銀寶石,許是名家書畫、古董或是西洋新奇玩意兒與設計圖之類的吧。 蘇晏注視著那口箱子,眼神十分溫柔,輕聲道,“阿追,幫我打開。” 荊紅追指尖彈出一縷真氣,箱子的大鐵鎖就斷裂了。在眾人注目下,箱蓋緩緩打開—— 只見各色各樣的小件雜物七零八落地堆放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第一眼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 但很快,每個人都認出了與自己相關的物件: 圍棋譜、紅玉簫、小蝎弩、火鐮、牛皮酒囊、羊皮綁腿、精心裝裱過的風荷圖、玩到掉漆的西洋棋、一根墨綠色的舊發(fā)帶、三兩銀子一把的破鐵劍…… 每一樣物件,都承載了一段相處的時光,凝結著一份刻骨的情意。這些——就是只手遮天的權臣蘇晏蘇清河的寶貝。 蘇晏趁眾人看箱子時,抽掉了墊背的硬棕墊,把自己滑入松軟的羽枕與光滑的緞被中,卸下重荷似的舒了口氣,閉上雙眼,輕聲說道:“我走了以后,誰也不準跟來,你們的時候還遠著呢…… 拿這個箱子給我陪葬吧,這樣就夠了?!?/br> 所有人的眼眶都紅了,荊紅追忽然警覺地叫了聲:“大人!” 閃身出現(xiàn)在蘇晏身邊,迅速捏住他的脈門,逼入一線真氣。 無往不利的真氣終于失效了,蘇晏既沒有喊疼,也沒有被喚醒,就像連續(xù)忙碌幾日后累過頭,沉沉地睡著了。無論身邊之人怎么呼喚,怎么嘶吼,怎么哭泣,怎么哀求,怎么竭力用各種方法試圖弄醒他,他都只是安靜而安詳?shù)厮?/br> 摸不到脈搏,真氣探入體內亦是沉寂,荊紅追跪在床前踏板,將臉深深埋進大人的掌心,發(fā)出一聲斷劍折鋒似的悲鳴。朱賀霖抱著蘇晏的肩膀失聲慟哭。景隆帝只覺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搖晃了幾下,手指緊緊扣住床門圍板,才使自己沒有立刻暈過去。豫王雙目含淚,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沉睡的蘇晏,聲聲喚著他的名字。阿勒坦臉上的汗水滾過潮濕的眼眶,與淚水混做一處,他將手掌壓在蘇晏心口,嘴里急促地吟誦著招魂的神歌。沈柒握著蘇晏的另一只手,指尖不停地在掌心畫著心形,毫無表情的臉上,鑲著一雙絕望、瘋狂、兇獸似的眼睛,像在深淵最黑暗處燒出了熔世業(yè)火。 樓夜雪就是在這個關頭被霍惇拉著手腕,一路踉蹌疾走,氣喘吁吁地闖入屋子。見床榻上蘇晏已陷入沉睡,他顧不上說一個字,撲上去以金屬藥勺撬開蘇晏的上下頜,將手中一瓶濃稠藥汁從他的唇齒間硬灌進去。 蘇晏此刻吞咽本能已喪失,眼看藥汁從嘴角溢出,荊紅追出手如電,捏著大人的咽喉兩側,迫使藥汁流入食管,又將他扶坐起來,雙掌按在他的背心,輸入真氣助藥力盡快化開。 眾人屏息而待,朱賀霖顫聲問:“是不是解藥?能否來得及?” 樓夜雪亦是緊張萬分,澀聲答:“盡人事,聽天命……” 枕邊的琺瑯懷表滴滴答答,時間分秒過去,而蘇晏仍閉目未醒。樓夜雪露出了失望與愧悔交織的神情。 - 蘇晏身處一片無邊無垠的夜色中,手舉火把,獨步前行。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前路還有多長,手中的火把只能映亮兩側方寸之地,再往外,昏黃火光就被濃厚的黑暗吞沒了。他聽見自己腳步的聲音,拖著回音混響的長尾,噠——噠——噠——地響起,反復而單調。 黑夜中不辨方向,但他心中仿佛自有司南,就這么孤身一人舉著火把,向著某個認定的方向不知疲倦地走,走。 前方隱約出現(xiàn)了一星亮光,遙遠而微弱,卻仿佛行程的終點強烈吸引著他。 蘇晏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 “室顫。電復率給三次,200j,300j,360j。” “師父,沒成功……” “五周期 cpr,完了再評估一次心率。小周,給他建個靜脈通道,肘正中。” “師父,可除顫?!?/br> “好,再給個電復率。手別抖,冷靜點,你都實習一周了?!?/br> 一頭小卷毛的實習醫(yī)生顫巍巍地完成了電擊:“還是不行…… 繼續(xù)五周期嗎師父?” “嗯?!?nbsp;主治醫(yī)生轉頭吩咐女護士,“小周,腎上腺素 1mg 靜脈給,完了生理鹽水 20ml 跟上,讓它快點去中心循環(huán)?!?/br> 又對小卷毛語重心長道:“交替,交替!這詞兒你給我記住了,以后心臟驟停的你能多拉回來幾個!” 小卷毛連聲應著,再次除顫后,心電圖儀發(fā)出滴的長鳴,蠕動波成了一條直線—— “腎上腺素還要再給嗎,還是換胺碘酮?” 女護士問。 主治醫(yī)生仔細地查看傷患,呼吸停止,瞳孔散大,又看了看心電圖,遺憾地搖頭:“可惜了。還這么年輕?!?/br> 女護士也嘆口氣:“長挺帥的。聽說還是個見義勇為的,為了救小女孩才被臺風刮落的花盆砸了頭,可惜了連手術室都來不及推進去。” 小卷毛尚未見慣生死,惆悵地說:“我覺得還可以再搶救一下……” “行,你繼續(xù)?!?nbsp;主治醫(yī)生走出急救室,把口罩拉下來一點,問,“蘇彥的家屬在嗎?” 急救室內,小卷毛放下除顫器,連按壓帶人工呼吸,又給傷患上了一輪 cpr。女護士看他這么賣力地做心肺復蘇,于是配合著多給了兩次腎上腺素。 呈直線的心電圖忽然抖動出一個微弱的波形,緊接著是第二個。小卷毛驚喜地抬頭看屏幕,叫道:“小周姐,小周姐你快去喊師父進來!” - 前方的星點亮光逐漸變大,出口仿佛越來越近,蘇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 河……” 似乎有什么聲音夾雜在風中,從身后飄來。 他猶豫一下,心里有點想回頭聽個究竟,但前方亮光的引力越發(fā)強烈,吸引著他繼續(xù)往前走。 “…… 清河!” “大人!” “烏尼格!” 呼喚聲更加清晰,也更加焦灼。一聲接一聲,一浪接一浪,從一個人到幾個人,從幾個人到一群人,最后仿佛是成千上萬的人,從他身后的遙遠的黑夜里,齊聲發(fā)出吶喊—— “蘇大人!” “蘇十二!” “蘇閣老!” “蘇相!” 是誰?他們在呼喚誰?這個人對他們真有那么重要?他們呢,對那個人而言重要嗎? 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牽拉著蘇晏的心,讓他停下了腳步。他閉上眼,感覺似乎有人握住他低垂的左手,指尖在他掌心畫出一個個心形,又有人從后摟住了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耳鬢呢喃著卿卿。他的肩頭有熱淚的濕意,胸口有肌膚的溫度,眉心有親吻的觸感,唇上有鮮血的滋味…… “別走,求你了…… 別走!” 有人在挽留他。他們希望他回頭,祈求他不要離開。而他呢,真的可以毫無留戀地往前走? 前方的光亮閃爍出通道的輪廓,他隱隱意識到,那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出口。 來時不曾給他的選擇權,在去時被交到了他的手中。他在左右為難中叩問自己的心,究竟要落在哪一方世界。 心回答:想清楚你是誰,自然就有答案。 他是誰,是蘇彥,還是蘇晏? 心中的答案逐漸清晰,蘇晏深吸一口氣,對著前方催促他的光亮,遺憾卻堅定說道:“我不走,我就是蘇清河?!?/br> - 蘇晏陡然睜開雙眼,喉間長長地抽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