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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415節

    谷王……谷王倒是不敢自己拉出支隊伍,但為琿王做了一回帶路黨,看樣子是信不過寧王、衛王這親爹生的倆兄長,倒是比較親近琿王這個堂兄弟。

    這些消息很難單純地說是好是壞,畢竟藩王們之前請愿“清君側”后,挨了皇帝一頓冷嘲熱諷,還把譏責的詔書公之于眾,如今他們不好再提“清君側”了,改為“勤王”,意為君主有難,臣下起兵救援。

    還有那些所謂“鄉勇”,名義上說是投奔而來的報國民眾,但誰不知道其實就是藩王們豢養的私軍、招募的傭兵。

    究竟是真勤王,還是真謀反,在眼下如此復雜的形勢下,朝廷眾臣也不好給藩王們蓋棺定論——或許藩王們見北漠大軍壓境,意識到安內必先攘外,決定槍口先一致對外呢?

    最要命的是,朝中沒有人能親口把這些消息上送天聽,也沒有人能請得到圣旨。該如何應對這些藩王,就連首輔楊亭也沒了主意。是命令他們去攻打阿勒坦?把他們斥責一通后攆回封地?還是直接出動京軍,冒著腹背受敵的風險兩頭開戰?

    這個決策太重大了,關乎國祚,楊亭下不了。

    朱賀霖不在,猶如中天無日。內閣也好,六部也好,朝中沒有哪個大臣敢對此下決斷,怕擔不起這份責任,也怕失策誤國,遺臭萬年。

    而除了當朝天子之外,還有一個最有資格與能力之人,坐鎮在眾臣目不能及的暗夜,面對桌案上的輿圖與情報,卻遲遲沒有表態。

    跪在桌案對面的褚淵急了,膝行兩步,懇求道:“皇爺!這可真到了千鈞一發的時刻了啊!您若是不方便出面,就讓微臣攜密旨去聯系騰驤衛指揮使龍泉大人,動用親軍十二衛去解京城的倒懸之危罷!”

    景隆帝提起朱砂筆,在輿圖的京畿地區,紅彤彤地圈出了一個“霸州”。

    褚淵與他相處久了,頗有幾分心領神會,當即答:“王氏亂軍兵敗于霸州,民間眾說紛紜,有說是被戚敬塘打敗的;有說是犯了天怒,上蒼降洪水以滅之;還有說是一個不知名的將軍,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所以輕易摘了王氏兄弟的腦袋。

    “但其實,微臣的手下探查到,率軍打敗王五王六的是小爺與蘇晏蘇大人!小爺為掩人耳目,還給自己取化名,封了個昭勇將軍的武散階。”說到這里,褚淵的眼神很有些一言難盡,似乎對這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御駕親征實在不知作何評價。

    景隆帝微微嗤了聲,不知是嘲還是嘆,提筆寫道:“天無二日,國無二主。”

    褚淵叩首苦諫:“小爺眼下不知所在,請皇爺回宮主持大局,解京城危難,以安人心!”

    景隆帝繼續寫:“你去京城內外放出風聲,就說北漠大軍兵臨城下,皇帝朱賀霖唯恐城破被俘,倉皇出走。如今大位空虛,朝臣們正商議著要請出太皇太后,另立新君主持局面。太皇太后素來偏愛幺兒,很有可能會把豫王朱栩竟召回來繼位。”

    平地一聲雷,直把褚淵驚得面色大變,脫口叫道:“皇爺這是要做什么?!”

    景隆帝饒有興味地朝他笑了笑,寫道:“造謠。”

    造自己兒子的謠,有什么好處?褚淵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景隆帝再次寫下:“到了這份上,不由得他不出頭。”

    “他是……”

    “你說呢?”

    -

    流言在刻意傳播之下如同長了翅膀,不出幾日就飛到了朱賀霖的耳邊。其時他正率軍追剿白臂軍殘部,興致勃勃地斬草除根,似乎對新弄出來的“昭勇將軍沐勛”的身份還沒玩夠。

    聽到這個在輾轉過程中一再被人添油加醋的流言,朱賀霖先是一臉錯愕,繼而哈哈大笑。

    蘇晏促狹地望著他:“皇上還笑得出來?龍椅都快要不保啦。”

    朱賀霖笑道:“朕倒要看看,誰會在這個關頭跳出來搶椅子,是聞訊正中下懷趕回京城的豫王?是心懷不甘與妄念的其他藩王?還是再不露面就要為人做嫁衣的……弈者。”

    “看來這流言無論是誰放出的,都可以說是歪打正著。”蘇晏隱隱有所猜測,但并未說出口,只按捺住涌動的心緒,盡量做到神態自若。

    朱賀霖卻忽然斂了笑:“不過,我也聽到了些很不好的消息。”他抖開桌面上的京畿輿圖,手指用力戳在居庸關,“這是拱衛京畿西面的最后一道關隘,阿勒坦的大軍若是真突破了居庸關,再無天塹可以阻擋,只怕我們就要打京城保衛戰了!”

    蘇晏脫口而出:“不會的!”

    “你是說阿勒坦不會攻破居庸關,還是說我們不會到背水一戰的地步?”朱賀霖轉頭看他,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難道直至阿勒坦兵臨城下,你仍認為對方不會生出狼子野心,對我大銘趁火打劫?”

    蘇晏心念陡轉,答道:“不會有人眼睜睜看著北漠大軍圍城。藩王們哪怕再懷著異心,也首先是大銘宗室,斷不會任由阿勒坦兵進京城,否則他們就算篡了位,又怎么坐得穩?甚至連弈者也不會。涉及江山大業,親兄弟尚且不一定齊心,更何況異族。就算弈者與阿勒坦勾結,那也是同床異夢,背地里指不定怎么互相算計呢。”

    “還有豫王。四皇叔龜縮在封地有一個來月了吧,朝廷以金牌問責催兵,他倒好,回了兩個字——‘暴病’。我信他個鬼!糟老頭子壞得很。”朱賀霖悻悻然道。

    蘇晏聽在耳中很不舒服,當即反駁:“豫王才三十三歲。男人三十一枝花,說什么糟老頭子,盡扯淡!”

    朱賀霖本來只是隨口吐槽,以前生他親爹氣時,也口不擇言地吐槽過“老臘rou”,其實未必真這么想。但眼下被蘇晏這么一維護,他心里的不爽登時從三分漲到了十分,酸得直冒泡:“什么花?殘花敗柳的花?你要真喜歡年紀大的,我父皇不比豫王好十倍?至少專情,比他干凈多了。”

    蘇晏可以當著豫王的面罵他sao且浪,卻聽不得旁人攻擊他的黑歷史,且被“干凈”這誅心之辭扎到痛處,能噴薄出五千字議論文來據理力爭。于是,鐵齒鋼牙蘇十二拍案而起,一張嘴……啞火了。

    原因無他,朱賀霖像只被嫌棄的、倔強而委屈的狗子一樣盯著他,眼眶都紅了。那憋悶的神情,控訴的目光,極力裝作不在乎卻又難掩沮喪的別扭姿態,叫蘇晏霎時成了個針扎的皮球,只能噗噗地往回漏氣。

    不僅漏氣,還忍不住捫心自問:我是不是有些過于厚此薄彼了?這要換作槿城背地里罵他小屁孩,說不定我還會跟著呵呵笑兩聲呢。可真就柿子挑軟的捏?

    良心發現的蘇十二破天荒成了啞炮,訥訥地擠出一句:“男人十八也是一枝花……那啥,花期比較長。”

    朱賀霖向下抿著嘴角,越發顯出少年人那種招人疼的委屈:“又糊弄我。從小到大就沒把我放眼里,更別提放心上了。”

    蘇晏第一百零一次心軟了,誠心誠意地哄道:“真沒有。我若沒把你放心上,怎會陪著你風里來雨里去,又勞心又勞力?再說,如今在我眼里,你不僅是個成熟有擔當的男人,更展示出一位圣明君主所擁有的能力與氣度。遠的不說,就說大清河一役,換作我來指揮,未必能有這般的大獲全勝,賀霖,有時我是真的佩服你,天資卓越。”

    “‘有時’佩服?其他時候呢?”

    “其他時候……心疼你呀。一夜追擊,早膳還沒用吧,我去給你端來。”

    哄人的一溜出房門,被哄的就恢復了如常神色,暗道:這么個明顯的軟肋,我以前怎么早沒抓住?

    轉念又想:也真是因為上心,所以他才愿意低頭讓步,否則就憑這張利嘴、這么要臉面,什么時候吃過癟?清河看我的眼神已不同以往,雖然他自己不承認。看來我得抓住個恰當的時機,把他徹底拿下,好叫他死心塌地,不僅當我是男人,更是“他的男人”。

    -

    就在朱賀霖下令全軍沿盧溝河北上,繞過京城,奔赴百里外的昌平州探查北漠大軍的動向時,朱賢挾著寧王,率部從房山出發,經良鄉、盧溝橋,直抵京師。

    他的想法很簡單,也很有些單刀直入的犀利——京城群龍無首,大臣們指著太皇太后那個退居深宮的老婆子搬救兵,還不如指望他。

    他有正統名義、有可以助朝廷御敵的兵馬,還有寧王這個有口皆碑的養父,更重要的是,他比豫王快。這種亂中取勝的局面,是難得一見的機遇,誰先入主紫禁城,誰就搶占了先機。

    他還聽取了鶴先生留下的軍師的建議,前鋒未至,先派人在京縣四處散布“占巢之鳩,畢竟凡鳥,偽帝離宮,正主歸位”的讖謠為自己造勢。繼而向朝廷再次申明“勤王”的立場,說自己與寧王此次入京只是為了助力退敵,并無他想。

    然而在送至朝堂的文書上,卻光明正大蓋上了“大銘顯祖皇帝長子長孫”的印章,其意昭然若揭。

    群臣也因此犯起了嘀咕,隨后對“是否同意寧王及其世子入京”開始起爭論。

    反對者認為如今形勢不明,任由藩王未奉召入京只會加劇混亂,必須等到御駕回京才能做定奪。

    而一部分態度搖擺的官員則認為,京城危難迫在眉睫,要把能用的力量都先用起來,合力抵御北蠻。朱賢再怎么樣也是顯祖皇帝的親孫,其父又是民間有口皆碑的賢王,不如就讓他進宮拜見太皇太后。若是太皇太后點頭,那么朱賢的勤王之舉就順理成章了。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北漠都要打到京城墻根了啊!

    吵了一個多時辰仍沒有定論,于是群臣將目光投向內閣,看閣老們是什么態度。

    謝、江二人平日里不得清和帝青睞,忠心也微薄,此刻又頗有些病急亂投醫,用一種默許的姿態不置可否,被秉性剛烈的于徹之指著鼻子罵。

    首輔楊亭是唯一知道皇帝離京內情的人,但眼下他也不知皇帝去向、不知御駕何時能回京,只能一口咬死了京城九門已封閉,御駕未歸絕不開啟,不會對任何一個藩王例外。

    至于郁懣成疾的太皇太后……已經纏綿病榻一年多了,驚不驚動也沒差。哪怕當下受刺激,拍榻而起要親自給豫王寫懿旨,人剛下床,就癱軟在宮女們的驚呼與攙扶中。與朱賀霖的政斗的徹底失敗,使她的身體與精神迅速垮塌,顯然已沒了當年一言撼動朝堂的英姿與本錢。

    而鶴先生就在這個緊要關頭,從山西趕回京郊,見面對朱賢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用豫王世子的安危,換得一封豫王的手書,向朝廷宣告靖北軍將獨立于兵部之外,不再受朝廷管轄,亦不會在其他宗室藩王在場的情況下參戰。”

    朱賢聞言大喜,繼而又有些不滿足:“只是不參戰?就不能為我所用嗎?他可只有這么一根獨苗,聽說他還是個斷袖,想也生不出第二個。刀架在親兒脖子上,難道他還能眼睜睜看著?”

    鶴先生心底鄙夷朱賢,面上仍是云淡風輕:“豫王并非尋常心性,自然也不能以尋常人父看待,不參戰已是他的底線,策反他難逾登天。若是逼得他玉石俱焚,對我們反倒不美。”

    朱賢也只能遺憾地嘆口氣,心道:他這親爹當的,還不如我一個叔父。我都把寧王逼到這份上了,那病秧子哭歸哭、氣歸氣,整天拿著我父親信王的囑托說事,始終沒生出殺心來,換作是我,早就賣個破綻,手起刀落啦!

    鶴先生又道:“七殺營主可以助你入主京城,不過此人陰狠桀驁,即便是弈者大人的命令也未必真心遵從,眼下更不好說會不會盡力幫你。”

    不知為何,朱賢對永遠一身紅袍、面具覆臉的七殺營主有種天然的忌憚,從來都是避而遠之。哪怕偶爾一室碰見,他也盡量不動聲色地躲到鶴先生身后去。

    他知道那不是一個人,是兇獸的妖王、厲鬼的統領,是一柄能殺敵也能弒主的利刃。他也曾想過如何掌握,然而與對方藏在面具下的雙眼一對視,心里那股“真龍天子”的氣勢就猶如山峰雪崩,轟然解體。

    無論弈者將來會不會留著那個連營主,我終有一日要殺了他!朱賢暗下決心。

    但目前,的確需要借助旁力,哪怕是妖魔鬼怪的力量。

    于是朱賢問:“他有什么軟肋么?”

    鶴先生澹雅地笑了笑:“當然有。他親手撬掉了自己身上的軟肋,丟棄在敵營里,卻不準任何人染指。”

    “是什么?”

    “唔,具體是什么,余也不得而知,畢竟與他話不投機半句多。”

    朱賢思來想去,沒轍了。

    鶴先生說道:“你就告訴他——殺光那些染指的人,軟肋就不再是軟肋了,他可以再安回身上去,此后永遠只屬于他一人。”

    朱賢不明所以地點頭,想了想又問:“似乎有些日子沒見到弈者大人了,大人抵京了么?”

    鶴先生依然微笑著,眼底卻倏然冷了下來:“弈者大人的行蹤,還需要向你匯報?”

    他說得溫聲和氣,卻明顯地點出主使之分,朱賢默默咬牙,告誡自己事成之前必須忍耐,勉強笑道:“是我冒犯了。連營主何在,我這便去找他商議進京之法。”

    第429章 最會下棋的人

    朱賢從兩排站得筆直的血瞳刺客中間穿過時,被死氣與殺氣激出了滿背寒栗。那些毫無感情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著他,隨著他的行走而轉動,實在是堪比噩夢的恐怖畫面。

    而在甬道的盡頭,無論天光還是燈光都照不亮這一隅,只依稀看到血紅長袍幾乎融入石壁投下的陰影中,裹著一個看不清面目的陰神。

    朱賢在兩丈外站定,深吸了口氣,大聲道:“我來找營主,想私下求教一件事。”

    陰影無聲,仿佛不屑一顧。

    朱賢暗中咬了咬牙,又道:“是鶴先生讓我來的。他說,營主就算不給我這個世子殿下幾分薄面,也要顧及弈者大人的大事。”

    片刻后,陰影中傳出輕微的一聲嗤,響起了沙啞冷淡、不辨男女的聲音:“你們都退下。”

    接到指令的血瞳刺客齊刷刷轉身,迅速離開。空曠幽暗的房間里只剩兩人,朱賢有點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清咳一聲:“鶴先生說,七殺營主可以助我入主京城。我與營主雖然交情甚少,但畢竟同在弈者大人的陣營,也算是戰友同伴了,還望營主不吝賜教。”

    敵暗我明的感覺很不好,朱賢邊說著,邊嘗試走近兩步,終于看清一身血袍的七殺營主正斜倚在太師椅的椅背上,以手支頤,單腿翹在扶手,另一條腿向前方地面長長地伸出去。這般無禮的姿勢,在對方身上不僅顯出桀驁,更透著一股難以捉摸的邪氣。

    他本以為對方會借機拿喬,不料營主卻干脆地說道:“辦法我是有,還不止一個,不過成不成要看各人的本事。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少的飯,可別撐死了。”

    朱賢忍下話中的暗諷之意,道:“不妨都說說,我擇善而行。”

    “只要能賺開京城九門的任意一門,就算你贏了一半。能踏入紫禁城,便把剩下的一半也贏了。”

    “誰能為我開門?”

    “多得是。太皇太后算一個。她與朱賀霖從來敵對,太子繼位時險些把他弄倒了臺,朱賀霖記恨她,只礙著祖孫的倫理,將她軟禁在宮中。如今朱賀霖離京不知所蹤,太皇太后難道沒有死灰復燃的野心?我不信。”

    “我也聽說了,太皇太后想趁機把豫王召回來搶占大位。不過很遺憾,朱栩竟回不了京了。”朱賢略帶得意地笑了笑,“誰讓他不多生幾個兒子呢?”

    “豫王回不來,太皇太后下一個考慮的肯定是扶持二皇子昭,那才是她的親孫子,而且年幼好掌控。”

    “這么說,怎么也輪不到我了?看來太皇太后這條路走不通。”

    營主嘲道:“走不通的路,我何必提?所以說了,你胃口太小,畫個餅也吞不下。”

    朱賢的臉半青半白,咬牙道:“還請指點。”

    “鶴先生如何對付豫王,你同樣可以如何對付太皇太后。把朱賀昭的小命攥在手里,她能不給你開門?這條路的關鍵,在于你得有能力潛入京城與皇宮,綁架朱賀昭。”

    朱賢思來想去,無奈搖頭:“難如登天!”

    “是你手下無可用之人。”營主繼續嘲——若是有荊紅追那樣的高手為你效命,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擒不到?

    朱賢很想反唇相譏:“你行你上?”可轉念一想,對方百分百會冷笑“把我當手下,我看你是想死”,只得硬生生噎了回去,忍氣吞聲又問:“還有其他的開門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