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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413節

    “我乃朝廷——”

    “——高朔!”阮紅蕉再次打斷,此番可以說是聲色俱厲,“你真要如此不顧大局,我便與你恩斷義絕,再無瓜葛!”

    高朔露出矛盾掙扎的神情,最后還是橫下一條心:“恩斷義絕,也好過眼睜睜看你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曝尸城頭。紅蕉,這是我的選擇。”

    他轉頭對王武、王辰說道:“我乃朝廷派去傳令天津衛水師營的錦衣衛總旗。今夜,水師營駕戰船于三角淀逆流而上,將在大清河北岸登陸,突襲霸州,擒殺爾等。算算時間,也差不多快要靠岸了。”

    王辰一驚,當即反駁:“天津三衛我們也打過,不過爾爾。再說,不等他靠岸,義軍已北進京畿,一個水師營又能如何?”

    高朔道:“北進有那么容易?前方重重布兵,三大營嚴陣以待,為了阻止你們逼近京師,甚至連天子親軍都動用了。京城如今全城戒嚴,九門緊閉,強攻必然損失慘重,搞不好要全軍覆沒在這里。”

    王武聽得直皺眉。

    阮紅蕉卻一臉悲憤地抓住高朔的衣袖,“你、你你”了幾聲,直接暈了過去。

    高朔用刀刃揮退觸碰她的兵士,把她緊緊攬在懷里,刀尖指著王武、王辰,厲聲道:“這條情報足夠換她的命了,信不信由你們。若是不肯放人,那便繼續耽擱時間等戰船靠岸,大家一起死。”

    如此情態不似作偽,倒叫王武有所遲疑。王辰湊到他哥耳邊,低聲道:“萬一他說的是真的?我們會被前后夾擊。”

    王武盤計片刻,亦低聲道:“先拿下他。我們率部出城往大清河去,若見河面浮光,便是真有戰船。到時派水鬼下河,上船偷襲,若是能把這批戰船弄到手,我們可以偽裝成朝廷水師,往東繞過三角淀,從漕河北段直插京城,打狗皇帝個措手不及!”

    王辰邊琢磨,邊點頭:“好主意。這樣也正好可以避開京畿的南防線。”

    兩人迅速商定,下令手下把高朔與阮紅蕉各自綁了,一個帶回枚園繼續軟禁,一個丟進地牢里關起來。

    同高朔一起被俘的錦衣衛共有六七十人,把本就不大的地牢塞得滿滿當當。而阮紅蕉被兵士們扔在小樓閨房的地板上,房門也被反鎖了。

    亂糟糟的腳步聲消失后,阮紅蕉睜開雙眼,從地板上慢慢坐起身,手指伸出抹胸,從飽滿的雙峰間掏出一張紙片。紙片像是從小本子上直接撕下來的,上面用碳粉潦草地涂了六個字:相信我,配合我。

    紙條是在押解的半路上,在茶樓倒塌的混亂中,不知被何人彈入她懷中的,阮紅蕉原本不知其意,但從城頭摔落時被高朔接住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懂了。捏著紙條凝思片刻,她點燃燭火將之燒毀,嘴角微微揚起笑意,無聲地道:我信你,縱死無悔。

    再說王氏兄弟匆匆整軍,出城往南,在拂曉時分趕到大清河畔,據高遠眺,果然見河面星點火光正在移動,蒼溟煙波中隱約可見戰船的輪廓。

    兩人遂按商定的作戰計劃,派大批水鬼下河偷襲,又將其余士兵埋伏在河岸附近的林谷中。

    水鬼悄無聲息地潛至河心,用帶勾爪的飛索攀上甲板,驟然發難,襲殺水師營的士兵,搶奪戰船控制權。

    猝不及防下,水師營吃了大虧,雖也拼力反擊,卻被敵方控制住的戰船火炮轟得七葷八素,前面一批剛剛靠岸的船,又被埋伏在岸邊的義軍圍攻。一通混戰之下,兵力不足的水師營被嚇退了,駕駛著僅剩的幾艘船退回三角淀,還有不少人跳船逃生。

    王氏兄弟此役可謂大獲全勝,繳獲戰船百余艘,皆是蒼山船、鷹船之類小巧機動的輕型船只,放在海上經不起大風浪,但在水勢較緩的江河中游刃有余。

    清點完戰利品,王武與王辰當即拍板:由他們率大部分義軍,駕駛戰船往東,從天津衛附近進入北漕河,突襲京師。其余義軍繼續由霸州北上,吸引京畿防備的火力。

    至于阮紅蕉和立了“大功”的高朔,自然是不能放人的,王武命手下回城去提那兩人,準備裝上船一并帶走,指不定到了攻打京城時還有用。

    義軍們在王氏兄弟的指揮下,分批登上戰船,兩個時辰不到,將這百余艘船塞得滿滿當當。

    王辰看了看天色,直犯嘀咕:“去提兩個人而已,怎么半天還不到?”

    王武也在犯嘀咕:“連下數日雨,河水該上漲不少才是,為何反而覺得水位比枯水期還低了幾分……”

    兄弟倆正在江中船面上湊頭商議,忽然有個親兵抬頭四望,側耳細聽,疑惑道:“什么聲音,轟隆隆的像打雷,你們聽……”

    眾人紛紛隨之細聽,天際悶雷滾動之聲仿佛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與此同時,西面的水天交接處隱約出現了一道白線。

    王武、王辰在內陸長大,對大江大海不甚熟識,手下有漁民出身的,見狀變色叫道:“是洪峰!”

    說話間,洪峰眨眼而至。原本清澈的大清河像被哪吒的混天綾在上游攪動,掀起的渾濁湍急的洪峰線,如千軍推進、萬馬奔騰,向他們洶涌而來。

    義軍們搶奪來的輕型戰船,怕是抵不住這般洪流沖擊。王武高聲下令:“靠岸!所有船只靠岸!”

    兵士們努力把船駛向岸邊,然而不少船只吃水越來越深,逐漸下沉,船艙里也開始進水。

    水鬼們冒險下到河里查看情況,回來急忙稟報:“船底被鑿了好幾個大窟窿,又用蠟封上,短時能防水。但是泡得久了,又被浪沖擊,封蠟便開始融化……這些船最后都會翻!”

    王武和王辰臉色大變,望著逼近眼前的滾滾洪峰,聲嘶力竭地呼喊:“穩住!盡量穩住船身,靠岸就安全了!”

    洪流不可阻遏地席卷而來,濁浪旋渦將這些輕型戰船像玩具一樣肆意撥弄,一時間奔浪聲、呼叫聲、哀嚎聲響徹河面。

    西面上游,戚敬塘命部下將堵塞河道的沙袋、巨木等物,用火藥炸毀。臨時建起的大壩被拆除,蓄積到即將決堤的貓兒灣終于有了宣泄口,水位落差形成洪峰,朝大清河奔涌而去。

    親兵看得咋舌,喃喃道:“竟有如此大的威力,簡直如黃河決堤一般……”

    戚敬塘感嘆:“天威固然可畏,但更可畏的是能靈活利用天威的人力啊!”

    眼見貓兒灣的水位逐漸降低,洪流即將平息,他抖了抖手上長槍,高聲喝道:“兄弟們,隨我去大清河南岸圍堵亂軍,把他們的半邊退路給堵死了!”

    王武與王辰在翻船后的洪流中掙扎,大難不死,被幾名水性好的士兵拖上岸,昏昏然不辨南北。

    吐完腹中河水,他們才認出這是北岸,離他們之前登船的地點不遠。

    回頭看濁浪滔天的河面,部分船只被卷走,大部分都半沉沒,剩個船尾翹在河面。兵士們也被水流沖走不計其數,但好在幸存者也不少,正努力游回岸邊。

    王武氣恨懊惱得直捶地,嘶聲道:“船被動了手腳,洪水也來得突兀,那個錦衣衛是故意把我們往陷阱里引……誰!誰設的局,太狠了!太狠了!”

    數百丈外的土坡上,從永清急行而來的大軍展開了“沐”字帥旗。大旗下,朱賀霖馭著坐騎赤霞飛,揮鞭遙指河岸邊無數黑點般的人影,高聲下令:“敵疲我壯,敵士氣低迷,我戰意高昂,天時地利皆在我,此戰必能全勝!將士們,隨我沖鋒,殺敵!”

    無數鐵騎齊聲應和著,聲音匯成一道巨大的洪流,擁著帥旗向敵軍沖去。

    馬背上的蘇晏熱血沸騰,也想跟著往前沖,被隨軍參贊死死拽住:“閣老,蘇閣老!你我皆是文人,行軍時出謀劃策,能扭轉戰局便已是莫大功績。沖鋒陷陣這等力氣活,還是交給習武者去吧!”

    蘇晏像個老父親一樣不放心地叫道:“哎呀我的小朱同志,這可是他的初陣,戰場上刀槍無眼,萬一有個閃失——”

    參贊們一路上見識過皇帝與閣老的打情罵俏,此刻只做選擇性耳聾,肚里揣著圣諭苦口地勸:“皇上通曉兵法,謀略出眾,指揮進退有度,又能身先士卒激發全軍士氣,此戰必勝,閣老你就放心罷!”

    蘇晏愣住,望著朱賀霖頭頂的紅纓在煙塵中閃動,忽然慢慢地笑了起來,自語道:“是啊,他是個真真正正的男人了。”

    第426章 這里又痛又癢

    對于大清河畔的這場戰役,《銘史·武宗本紀》中有一段記載:“二年春,白臂賊熾,進犯京畿。帝幸霸州,親部署,以水師佯攻誘敵奪舟,掘堰引大水覆之,與賊殊死戰,破敵無算。追殲匪首于孤山,賊禍始平。”

    這場仗從巳時打到酉時,期間王氏兄弟數次想要突圍,都被朱賀霖所率的邊軍鐵騎死死堵截,于是又想趁著水位回落渡河撤退,卻發現南岸也埋伏了大批人馬,是戚敬塘一部。

    到天黑時分,近十萬“義軍”已是七零八落,死的死,降的降。王武與王辰不愿被俘,拼死反抗。王辰甚至一箭射落主帥的紅纓盔,險傷圣躬。這下把朱賀霖惹出了真火,親自執天工院改良后的掣電銃,于百步外一發射中王辰的右肩,將他打落馬下。

    王武見弟弟受傷,便要回援。王辰卻扯斷脖頸上的狼牙項鏈,遠遠地拋給他,大聲吼道:“走!咱們兄弟倆不能都折在這。等你脫困后東山再起,為我報仇!”

    弟弟說得沒錯,王武牙一咬、心一橫,把接住的項鏈系在脖頸上,與自己那條一并掛著,在親信的護衛下含淚撤離。

    “哪里逃!”朱賀霖喝道,“將士們,拿住匪首王武,死活不論!”

    眼見紅馬飚馳,率部追著王武的殘兵去,蘇晏心里有些忐忑:到底是宜將剩勇追窮寇,還是窮寇莫追?隨軍參贊稟道:“王武逃竄的方向,只有一座光禿禿的孤山,做不了埋伏地。皇上乘勝追擊,還請閣老放心。”

    蘇晏知道自己騎術還行,火銃與小蝎弩也用得挺溜,但畢竟不是馬背征戰的角色,跟去只怕反而拖后腿,于是留下一邊等朱賀霖大勝而歸,一邊監督戰場掃尾。

    王辰落馬后,想要救他的白臂軍兵士們都被亂箭射退,一隊大銘騎兵朝他包圍過去。王辰拖著重傷的身軀死死苦撐,射光了箭矢后,又拔出馬刀繼續砍殺。

    就連銘軍頭目也忍不住感慨:“賊首王六實悍勇不畏死矣!”

    最后王辰力竭而倒,傷處的血也流失殆盡,仍怒目向天不肯服輸,吼道:“我亡于天,非亡于銘!”

    蘇晏聽見這聲怨憤難平的吶喊,嘆了口氣,對左右親衛道:“帶我過去瞧瞧。”

    錦衣衛護著蘇晏走近,離王辰還有兩丈遠時停下,示意他不能再靠近,以防萬一。蘇晏微微搖頭,再次邁步走近,最后在王辰身邊停住。

    王辰躺在泥地,模糊的視線中出現了一張臉。他深深吸著氣,抬手抹去眼皮上的血污,把那張臉看得更清楚些,咬牙道:“果然是你!你小子……計用得真狠,真狠!輸給你,我不甘心……”

    蘇晏替朱賀霖背了黑鍋,但也不能完全撇清干系,畢竟這次的作戰計劃他也參與了制定,建臨時堰壩制造水位落差,再用水雷炸開形成人工洪峰也的確是他想的招。

    “你不是輸給我,也不是亡于天。”蘇晏低頭注視王辰,輕聲道,“你是輸給了民心向背,亡于膨脹的野心與欲望。”

    王辰想起他曾經“別扯旗打口號”的告誡,咬牙道:“休要提‘我早就警告過你’諸如此類。老天注定我們兄弟要走上這條路,成王敗寇,沒什么好說!”

    蘇晏搖搖頭:“‘敗寇’是肯定的,‘成王’卻未必。你可知鶴先生背后還有人?”

    王辰一驚,問:“什么人?”

    “一個以江山社稷為棋盤、以內外諸般勢力為棋子的下棋人,我稱之為‘弈者’。”

    “弈者……”

    “對他而言,你們兄弟也只是一顆棋子罷了。就算讓你們攻下京師,你們能入得了皇廷嗎?恐怕鶴先生他們也是勸你說,名不正言不順,先扶持傀儡皇帝登基,今后再行禪讓之舉,對不對?”

    這小子明明不在場,卻仿佛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似的。王辰心海翻涌,脫口問:“弈者是誰?”

    蘇晏再次搖頭,挪近半步,在王辰身旁蹲下身來。

    周圍錦衣衛抽了口冷氣,下意識上前想要拉開蘇晏,唯恐垂死掙扎的賊首暴起,給這位年輕文弱的閣老一拳,哪怕只是拳風,也夠他喝一壺的。

    蘇晏伸手阻止錦衣衛的接近,甚至還擺了擺手指,示意他們退開幾步。被一大圈人重重圍著,他憋得慌。

    “好歹相識一場,王辰,你還有什么遺愿不妨告訴我,若是不違天理國法,在我能力范圍內,我可以替你達成。”

    王辰緊盯著蘇晏,想著自己也曾經這么自下而上的看過他,在陜西鷹嘴山的寨子里。他被他們兄弟綁票,身上披著破爛的袍子、赤著雙腳踩在臟污的地板上,可依然那么泰然自若,從眼中放出湛湛然的光彩。

    彼時他說了許多話,自己和哥哥也說了許多話,如今具體的字眼已記不清,但擊掌為誓的那一刻,激動與誠切的心情并非作偽。

    如今想起那一幕,只清晰地記得——他的腳真白啊,白得好似牛乳,一個繭子都沒有。他跟他們兄弟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也許曾經有過一路追隨的機會,但現在說什么都是徒然,亦是惘然。

    “我很癢啊……”王辰喃喃地說,“時不時地發作,尤其是夜深人靜時……又痛又癢。”

    你的遺愿該不會是讓我幫你治腳蘚吧?蘇晏無奈地問:“哪里癢?”

    王辰吃力地挪動胳膊,指向自己的右肋:“這里……有個箭頭卡在肋骨縫拔不出,后來皮rou長好了,把鐵片封在里面……那鐵片扎得我又痛又癢,我知道該把它取出來,但是……也許我正是用它的癢,壓制另一種癢,用它的痛,壓制另一種痛。

    “如今,不需要壓制了。麻煩你,幫我把這箭頭取出來。”

    王辰從腰后拔出一柄解腕尖刀。

    周圍又是一片sao動,重任在身的錦衣衛要撲過來解決他。蘇晏喝了聲:“都別動手!往后退,我自己解決!”錦衣衛們這才手按刀柄,皺眉繼續觀望。

    王辰將刀柄塞入蘇晏手中:“來,動手,別怕見血。”

    蘇晏握著刀柄,試圖勸他改變主意:“你要是真想把箭頭挖出來,我這兒有軍醫,下手快、準頭好,還有鎮痛的曼陀羅湯。”

    王辰慘笑一聲:“將死之人,鎮什么痛?放心,我不會吭一聲。我就是要你親自動手,把我體內那塊鐵片,把那團愚妄之念,挖出來!”

    蘇晏心弦有些顫動,但手還算是穩的。他深吸口氣,用刀刃割開對方右肋的衣物,露出一處疤痕凹凸不平的舊傷。

    刀尖抵在息rou處,蘇晏遲疑著。

    王辰一把握住他的手背,將刀尖插入皮rou,而后緩緩割開,鮮血頓時汩汩涌出。“這里,兩根肋骨間……看見了么?”

    撲鼻的血腥味讓蘇晏感到眩暈,他咬住舌頭,讓自己保持冷靜與清醒。

    王辰cao縱著他的手,把刀鋒在自己的肋骨間用力地撬,瞬間迸出滿頭冷汗,卻真的一聲痛也沒吭。

    刀尖在血rou間攪動片刻,忽然聽見“咯”的一聲響。蘇晏半撇著臉,也不知是肋骨終于被撬斷了,還是觸碰到那枚箭頭了,只在心里不是滋味地想:媽的這個賊頭真彪……可惜了,可惜了。

    “噗”的輕微一聲,被挖出的箭頭落在泥地上,沾著血,連著rou。王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像經年輾轉的癡心妄想終于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有種空蕩蕩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