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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384節

    倘若他還想給自己留一分顏面,就該轉身離去,此后相逢只作路人。

    既已決裂,何必見面,難道非要心刀眼劍恨如血,兩下難堪?

    可是清河……清河!

    沈柒如雷殛后的枯木立在黑暗中,直至聽見馬蹄聲起,終還是縱身飛掠出去。

    城外道路黝黑,引路的侍衛手持火把,還是難以照亮暗夜。蘇彥放慢馬速,忽然看見前方仿佛有一道微弱閃光懸浮在路中。近前才看清,原來是一柄插在沙地上的長刀,刀柄上掛著銀鏈子,銀鏈子末端綴著個火鐮,鑲嵌其上的瑪瑙寶石于火照中反光。

    蘇彥一眼就認出,這是原主身上佩戴的火鐮,被集市上的小孩偷走,不知怎的又憑空出現在這里,十分詭異。

    ……是誰,想用這火鐮引他注意?目的何在?

    蘇彥示意侍衛上前取下火鐮交給他,翻看兩下后,打開磁石搭扣,發現原本裝著火絨與燧石的夾層里,多了一張紙條。

    他從侍衛手上取了火把,湊近去看,紙條上一個字都沒有,只用炭條畫了個心形。

    不是心臟的形狀,而是后世擁有獨特含義的對稱桃心。

    蘇彥第一反應——吾道不孤!這個世界還有個穿越來的哥們兒,或者姐們兒!

    他猛地抬頭四望,茫茫一片夜色。可在夜色深處的道路旁,枝條蒼虬的胡楊樹下,隱約浮現出一個人影來。

    蘇彥心口悸動,驅馬上前,用火光照亮了那人的身形臉龐——

    他失神了一瞬間,直到對方語聲低沉地開口:“你想嫁給阿勒坦?”

    蘇彥愣住,因為被觸碰了心結,下意識懟道:“想不想,關你什么事?你誰啊?”

    沈柒英俊而冷戾的臉上掠過了一絲自嘲之色:“也是,我是你什么人,有什么資格問這種話。”

    蘇彥越發覺得古怪,像一把砂紙在心底磨來磨去,是種遲鈍的、沉悶的難受。為了擺脫這異樣感,他深吸口氣,正色問道:“敢問閣下何人,如何知道紙上圖案?”

    沈柒見他只裝作不識,既心寒,又在意料之中,啞聲道:“有人曾以指代筆,在我手心畫過。”

    蘇彥:“那人是不是跟我有點像?”都是短發、言辭有點奇怪的……現代人?

    沈柒:“……是很像,但終究不是。”你不想認識我,甚至不想再做過去的自己……隨便你。

    蘇彥:“他有沒有對你說過什么……不被世人接受的話?”

    沈柒:“有。”

    蘇彥大喜:“奇變偶不變——”

    沈柒:“我心還與君心同。”

    蘇彥:……

    假的!我就知道,他鄉遇故知什么都是假的!我永遠是個孤單的穿越者,歷史的塵埃,宇宙的飄萍。

    被失望的浪頭迎面拍過,蘇彥懨懨地說道:“別扯了,我心跟誰都同不了。兄弟,火鐮還我吧,雖然不是我的東西,但畢竟算是個重要的遺物。還有,今后你也別干那一行了,人人喊打,還見不得光,有什么意思。”有手有腳有顏值的型男,還這么年輕,做什么不好非要當賊,指使一群小鬼偷雞摸狗,暴殄天物啊!

    重要的遺物……這是當他曾經愛過的七郎已經死了!沈柒咽喉里血腥味上涌,強行咽了下去。明明知道,清河對他棄明投暗,加入弈者陣營是何等失望,卻還是忍不住要聽他當面罵一句“人人喊打”才甘心,的確是……有什么意思!

    他雙眼赤紅,死死盯著馬背上的蘇晏,似乎要將火光中的模樣最后一次刻在心底,最后冷笑道:“我不信。”

    蘇彥隨口問:“不信什么?”

    “不信你會像個懷春少女般拋棄一切去嫁給敵酋,哪怕對方與你有過一段舊情。你是什么人,是公私分明的蘇十二,是心懷天下的蘇晏蘇清河。你會被阿勒坦的殷勤追求沖昏了頭?嗬!”

    蘇彥驀地有些凜然,腦中閃過一個越發強烈的疑問:那個叫蘇晏,蘇清河的原主,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從一個又一個相識者口中逐漸成形,在這世界每個角落都印出存在的痕跡,那身影似乎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驚心動魄。

    沈柒卻仿佛撥云見霧般,心底自有了另一番推測。同時想起營地中據說關押著中原俘虜的氈帳,清河足足在里面待了一刻鐘,是在做什么?

    他生出了潛回營地,進入那個氈帳一探究竟的念頭。

    蘇彥朝他抱了抱拳:“總之還是多謝閣下把火鐮還我。我要回宮去了,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的確,必然還會再見面。沈柒面無表情地道:“我賭婚禮會出事,你這望門寡當定了。”就算不出事,我也能憑借一己之力,讓他出事。

    蘇彥嚇一跳——他知道我懷里揣著老夜給的毒藥啦?難道他也是夜不收的人?還是豫王所率靖北軍的人?

    他正要開口問對方名字,那人已悄然向后退去,如來時一樣突兀地消失在夜色中。

    蘇彥怔怔地望著夜色好一會兒,方才嘆口氣,將火鐮收入懷中,無聲吐槽:望門寡是什么鬼!還有這個邪里邪氣的帥哥打哪兒冒出來的,怎么提起阿勒坦就一股子酸溜溜的殺機,看我的眼神活像要把我撕吧撕吧吃了……媽的,我想起來了,原主是個基佬,剛才那個……天!該不會就是原主的姘頭吧?!

    第391章

    沈柒趁著夜色再次潛入城外營地,摸近那個關押俘虜的氈帳時,喬裝易容成郎中的樓夜雪正給霍惇更換最后一處傷藥。

    霍惇想著他給蘇晏的那顆裝著毒粉的蠟丸,總覺得心下不寧,忍不住開口道:“老夜,要不毒殺阿勒坦之事就別讓蘇大人沾手了,派個暗探去做罷,或者讓我去?蘇大人再怎么謀略過人,畢竟是個文弱書生,連護身的武功都沒有,萬一失手豈不是九死——嘶!”

    樓夜雪正在纏紗布的手用力一緊,疼得對方抽了口氣,方才不緊不慢地說:“你以為身手比腦子重要?我亦是個文弱書生,不是照樣統領夜不收這一支奇兵?再說阿勒坦何等人物,三年前你在全盛時期都打不贏他,如今他威勢更勝當年,除非攻其軟肋,否則此計難成。至于蘇清河,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此人聰明得很,最擅長從困境中搏生機,籠絡人心的本事一等一。就算下手之前被察覺,只要他肯把臉皮與節cao一并舍出去,阿勒坦也奈何不了他。”

    隔著穹帳上的一道割縫,沈柒聽得面色鐵青,眼中滿是寒光厲芒。

    幸虧他多留了個心眼,返身來探這帳中究竟,才發現霍惇與嚴城雪這兩人早已混入北漠軍營,得以知道他們謀劃刺殺阿勒坦的內幕!

    難怪清河要裝作不認識他——久別重逢,哪怕心中怨極、恨極,又怎么可能連個流連的眼神都不給?但因身負危險使命,清河這是唯恐連累到他啊!

    “機”者,機密、機要也。“偶”者,夫妻配偶也。“機變,偶不變”——縱使為了國事再怎么臨機應變、逢場作戲,與君同此之心也絕不會變。這暗示得還不夠明顯么?

    沈柒一時萬念紛至、悲欣交集,為自己所選的那條布滿刀光劍影的黑暗之路,為被傷得情慟咯血、掛冠歸隱卻仍未對他徹底心死的蘇晏。

    無論清河是否還愛他,無論雙方立場陣營如何,對夜不收意欲刺殺阿勒坦這件事他都不會作壁上觀。

    弈者的確是下了死命令,要千方百計拉攏北漠之主一同對付新君朱賀霖,好在關鍵時刻牽制住朝廷的兵力。但“北漠之主”只是一個代表權力的尊號,沒有了阿勒坦,還有胡古雁,還有其他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領,哪個不比阿勒坦更好cao縱?

    沈柒垂目注視滿地黃沙,手指摩挲著刀柄,殺機與詭計一同在心底成形。

    -

    胡古雁率部下人馬以輜重隊誘敵深入,差一點就干掉了黑云突騎長華翎,卻在聞訊趕來的豫王手上吃了虧。

    為及時止損,他選擇撤兵,于回程途中碰上了剛打贏一場遭遇戰的王庭精騎兵。

    胡古雁知道領軍的必是阿勒坦本人,正心不甘情不愿地準備上前見禮,忽聽傳令官來報,說圣汗決定提前幾天搬師回城,讓他也一同回去。

    “為什么,不跟靖北軍游擊了?”胡古雁不滿地問。

    傳令官答:“軍情有變。靖北軍各個分隊有向東收攏之勢,圣汗推測其集中兵力,接下來會有大動作,目標可能是旗樂和林,為防空巢,故而收兵。”

    胡古雁想來想去,覺得豫王不是銘顯祖,靖北軍也沒那個孤軍破城的膽量,于是嗤了聲:“恐怕是心里記掛著婚期,想早點回去洞房花燭罷!自從阿勒坦迷上了那只中原狐貍,行事就變得瞻前顧后,成婚之后還不得連尾巴都夾起來走路,哈哈哈。”

    傳令官不忿他冒犯圣汗,但礙著他先汗養子的身份,敢怒不敢言,大聲道:“軍令已帶到!”打馬走了。

    這番話自然傳到了阿勒坦耳中。

    隨侍的王帳親衛們聞言勃然大怒,紛紛指控:“胡古雁臺吉越發肆無忌憚了,屢次公然頂撞圣汗。”“在背后散布流言不說,還在宮宴上借酒裝瘋、冒犯可敦,如今連軍令都要嘲諷,不能再縱容他了。”“我看他是想造反!”

    阿勒坦抬手,示意親衛們就此打住,沉聲道:“中原有句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們且看著。”

    一名親衛忍不住追問:“圣汗真的打算對他一忍再忍?”

    阿勒坦神情淡漠,流金的眼瞳中幽光流轉,反問:“眼看害群之馬向著懸崖狂奔,我是中途用絆馬索攔住它呢,還是給它加一把草料呢?”

    親衛們若有所思。阿勒坦一抖韁繩,喝道:“整兵,回城!”

    這次胡古雁言語不敬,他不屑計較之余,著實也沒生出什么大怒火來。也許是因為心里的確記掛著婚期,也許是因為懷中那張剛剛收到的、斡丹命人飛馬寄來的手書。

    手書上原封不動地記錄著烏尼格想要傳達給他的一番話,仿佛斯人就站在他面前,負著手、板著臉,用那般可愛的威脅語氣,嬌傲地道:“我明日,最遲后日,就要見到你。你要是趕不及回來,這婚別結了,愛娶誰娶誰去,莫挨老子!”

    光是在腦海里想一想,就足以讓人歸心似箭地把馬力催發到極致。

    抵達旗樂和林時,距原定的婚期還有三日半,圣汗連身上沾滿塵土的戰袍也顧不上換,徑直奔向王宮寢殿,去見他隔空發威的可敦。

    但在打開殿門,看到蘇彥的第一眼,阿勒坦卻愣住了。

    對方并沒有他想象中負氣撒嬌的情態,而是換了一身中原士子的深衣,頭戴四方平定巾,在擺著筆墨紙硯的案幾后正襟危坐,神色莊重。

    阿勒坦帶著疑惑走近,喚道:“……烏尼格?”

    蘇彥手按案面,端然回應:“孛格達可汗。”

    阿勒坦疑惑之余,竟莫名生出一絲忐忑,在案幾前方三尺處半蹲下來,平視著他:“烏尼格,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對我說?”

    蘇彥心里對這番先聲奪人的情景創設有點滿意,面上卻不露分毫,一脈地鄭重其事。

    “自隋唐以來,朝廷正式開科取士,以科舉制度選拔天下人才。然而在秦漢時期及之前,除朝廷詔舉賢良之外,智謀之士想要揚才經世,更重要的一個渠道便是——獻策。

    “先秦諸子著書立說,游說四方,執著于勸諫各國君王采納其治國策略,因此開啟百家爭鳴的局面,儒術經此浪淘而大成,長盛千年。張儀入秦獻連橫之策,被秦惠文王采納,封卿拜相,奠定了秦敗六國而霸天下的基礎。

    “而今日,吾欲以浮芥之身、微末之識,斗膽效仿先賢向圣汗獻策,以解北漠與大銘百余年紛爭、各有損敝之困局,還望圣汗聽吾一言!”

    阿勒坦愕然看著面前的年輕文士,將那些入耳的字眼在腦中慢慢參解過后,神色逐漸變得嚴肅,改半蹲為盤腿坐,挺直腰背,雙手按膝,岸然道:“請小先生賜教。”

    先生就先生,干嗎要加個“小”!蘇彥微感不滿,暗中吐了個槽。

    但眼下不是吐槽的時候。要知道自古謀士獻策,講究一個“務虛設謀”。意思就是所獻之策,首先得是比較“虛”的構想,是理論性與策略性的。而接下來謀劃的方案,要能提供多種選擇,以供主公去決斷,也就是所謂的“上中下策”了。

    謀士只有建議權,而沒有決策權,因為只有他所服務的主公才有化虛為實,把“謀”變成可實施的“策”去推行的權力。

    出于某種不可言說的心理,蘇彥并不想成為北漠的高層決策者(譬如位同宰相的中書令、位列三公的太師,甚至是擁有執政權的可敦),他只想通過獻策的方式,來影響阿勒坦的治國之道。

    “北漠氣候寒旱,地廣人稀,疆土多為荒漠與草原,只合游牧難以農耕,雖有橫征世界之勁旅,卻無滿足民生之物資。對此吾有上中下三策,可為圣汗一一道來。”

    “愿聞其詳。”

    “下策,招攬漢民開發云內平川,建設城市,轉為半農半牧經濟,力求自給自足。此策能解燃眉之急,然而將一國之經濟命脈置于他國邊境,也就意味著日后若兩國再起戰爭,此地將旦夕崩塌如沙塔,建設得越繁華,對國力之打擊越是慘重。”

    阿勒坦搖頭:“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于我、于銘國皆是如此。”

    “中策,與銘國保持若即若離的互市關系,以北漠盛產的牲畜與礦藏,向中原換取茶、鹽、絲綢與鐵制品等,如此各取所需。但此舉依賴于一君一策,若是政策浮動,或是朝局變蕩,邊境互市便隨時會被關閉。”

    阿勒坦再次搖頭:“說是各取所需,但感覺算來算去到了最后,吃虧的還是我們。不如直接劫掠,無本萬利。”

    蘇彥當然知道其中門道——阿勒坦的直覺是正確的,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如果單純地互市,北漠怎么可能競爭得過大銘?畜牧業為主的國家對科技要求低,大型水利工程建不起來,就無法向農業社會過渡,更別說發展工業,因此無法為國民提供更穩定的生活環境,也就無法建設出更高級的文明。

    實際上北漠不是沒嘗試過與大銘交易,但始終處于貿易逆差的劣勢地位。一個賣原料,一個賣制成品,后者必然會對前者造成一種隱秘性的掠奪,當這種掠奪積累到一定程度,特別是在冬季遭受雪災時,就會引發武力式的反掠奪,也就是北漠對中原的入侵劫掠。

    所以這也不是長久之道。

    “劫掠當然是直接得利,卻并非無本。北漠要付出的是支撐一場又一場戰爭的人力、物力消耗,同時也會加劇自身的國力衰退。以戰養戰只是飲鴆解渴,卷入戰爭的國家鷸蚌相爭,倒叫其他默默發展國力的漁翁得利。”

    阿勒坦沒有反駁。實際上他也意識到這是個左右為難的困局,目前仍無解決之道。

    蘇彥并不在意對方緊皺的眉頭,因為下策與中策本來就是拋出來當炮灰的,為的就是給上策做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