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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359節

    不過微生武這小子也是個滑頭。

    那時明明故意加害,換了黎滿在屋里可能真就命喪狼口了。如今說在嘴里,變成輕描淡寫的“輕率魯莽”,這是給自己脫罪呢。

    否則這一出負荊請罪為何要選在聚會歡慶的場合?還不是想借一借人情,到時旁邊再起哄幾聲“大人寬宏大度,猶勝藺相如”,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對方膝蓋是跪著,腦袋卻是高昂著。

    周圍眾將士紛紛投來目光,看此事如何收場。

    于是蘇晏笑了笑,說:“軍中令下如山,你也是奉命行事,我又怎能怪罪于你呢?”

    微生武沒料他如此好說話,剛想松口氣,忽地悚然一驚,忙道:“此事是我自作主張,并未奉任何人之命,還望監軍大人明鑒,罪只在我一人。”

    蘇晏道:“你一個說大不大的將衛長,負責守衛主將安全的,與朝廷派來的監軍能有什么仇怨?何至于一面未見便要取人性命?謀害監軍乃是大罪,但你放心,本官公正嚴明,不該你背的鍋絕不會讓你去背。”

    黑鍋不讓他背,那就是要讓他的主將去背了?微生武這下冷汗漿出,道:“可監軍大人答應過,只要卑職——”

    只要卑職配合調查,老實交代將軍的治軍內情——這種私底下的交易,當眾可怎么說得出口!若是被眾將士當做叛徒看待,他還要不要在靖北軍混了?!

    微生武騎虎難下,只能抽出荊條雙手捧上:“主意是我出的,狼也是我放進屋的,一人做事一人當,請監軍大人重重懲罰!”

    “唉,軍士不易呀!不僅要上戰場出生入死,還要隨時準備為主將替罪頂缸……”蘇晏接過荊條一把折成兩段,動情地說,“但你放心,我蘇某人說到做到!他靖北將軍再怎么自恃軍功與身份,我也不會屈服于yin威,定將此事如實上報陛下,為你主持公道!”

    我不用你主持公道!你干脆狠揍我一頓,一劍砍過來也好,做什么要東拉西扯,拖將軍下水!微生武欲哭無淚,一眼也不敢看他的將軍,最后牙一咬、心一橫,搶過旁邊一名參將的佩劍:“監軍大人如此仁義,使小人更加羞愧難當,唯有一死,方能洗清罪孽。禍首既自伏于國法,此事就此了結。”

    他自刎的動作十分迅捷,帶著甘心赴死的決然。周圍驚呼聲一片,卻來不及阻止。

    蘇晏這才微微點了點頭。荊紅追見狀,指尖微動,用一粒花生米輕易擊落了微生武手中的利劍。

    劍鋒落地聲鏗然,眾將屏息而視,微生武郁怒又茫然地望向蘇晏。

    豫王在此刻起身離座,走到微生武面前,靴底將散落地面的荊條踩得粉碎。他聲音低沉地問:“還沒明白過來?”

    微生武怔怔地想了一會兒,臉上涌出濃烈的愧色,伏地低頭道:“我服了!我服了!蘇大人心如明鏡,是我怕大人對我懷恨,怕秋后算賬,是我枉作小人!”

    “在他面前耍心眼,”豫王轉而望向蘇晏,微微苦笑了一下,“你是嫌他翻篇翻得太快,還是嫌我賠罪賠得不夠?”

    微生武更加羞愧,卻不再跪地,起身抱拳:“卑職再不耍花樣了……也不知該說什么好,總之今后但凡大人的吩咐,只要不違將軍之令,卑職無不從命!今后在卑職眼中,將軍之下便是監軍!”

    眾將士見連最為刺頭的微生武都被鎮服,又見豫王是默許的情態,錦上添花誰不會做,便紛紛抱拳:“今后靖北軍中,將軍之下便是監軍!”

    蘇晏一面拱手以示謙遜,一面在肚子吐槽:這話說的倒也沒毛病,可為啥聽起來這么別扭……

    豫王似笑非笑地補了一句:“監軍大人若是想要,在將軍之上也是可以的。”

    蘇晏一下子反應過來,拍案道:“別特么瞎起哄了!都給我滾回座位上繼續喝酒!”

    書生罵人猶如佳麗舞劍,與武夫耍劍是截然不同的況味。將士們覺得親切又受用,嘿嘿笑著朝監軍又敬了杯酒,各自回位吃喝不提。

    微生武飛快穿上小兵送上的衣物,打了一串噴嚏。蘇晏指著他對豫王說道:“你這新任的侍衛長,狼性未除,輕視人命,但好在對你、對靖北軍足夠忠誠,否則我不會這么輕易放過。”

    殺人無算的戰士,難免會對生死、對人命逐漸麻木。但豫王不想這么告訴蘇晏,怕他不能理解,徒增厭懼。正在斟酌用詞,又聽蘇晏繼續道——

    “不過,軍隊是該有些狼性的,一群綿羊可打不了仗。

    “如此看來,一軍主將既要率領群狼廝殺,又不能迷失于殺戮,必須時刻保持斗志與清醒。京城中歌舞升平之時,于邊關枕戈待旦的是他,千鈞一發的是他,力挽狂瀾的還是他,這又該是何等的偉績與犧牲呢?”

    豫王心弦震蕩,一股熱力在胸腔內沖撞,比任何大戰、諸般生滅更令他動魄驚心。

    他忽然一把握住蘇晏的胳膊,道:“我帶你去騎馬!”

    蘇晏一怔:“大半夜的騎什么馬……”

    “那你帶我去吹風,散散酒氣。”

    “你一個千杯不醉的,哪有酒氣——”

    豫王不由分說拉蘇晏下臺階。荊紅追上前阻攔,豫王目光凌厲地看他。

    蘇晏無奈地對荊紅追笑笑:“阿追,你回屋等我吧,我陪將軍散散心,一會兒便回來。”

    荊紅追并不認為豫王此刻只想散心,他能從對方的鎧甲與戰袍間聞到熟悉的氣味……那是一種被情與欲所催動的侵略性的氣味。

    ……熟悉得如同自己身上的氣味。

    荊紅追定定地注視蘇晏,用他那冷亮如泉中浸劍的聲線問道:“大人真不用屬下陪同?”

    豫王握在他胳膊上的手緊了緊,像個無聲的懇求。蘇晏心一軟,答:“沒事,要不你就在這兒等我,頂多半個一個時辰。”

    豫王拉著蘇晏上馬,同時朝微生武使了個眼色。

    微生武見將軍目光掠過荊紅追腰間佩劍,頓時心領神會,大聲道:“聽說荊紅侍衛乃是用劍的高手,我平時也使劍,難得有這么好的機會可以請教劍術,還望荊紅侍衛不吝賜教!”

    說著又轉頭招呼眾將:“這可是將軍親口認證的武學宗師!你們這輩子見過幾個宗師,還不快過來瞻仰瞻仰?”

    眾將無一不是疆場拼殺出的高手,聞言有的不服,有的手癢,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

    “某也想向荊紅宗師討教劍術!”

    “愿請指教!”

    “擠什么?媽的一點規矩沒有……一個個來!”

    邊堡的大門緩緩打開,火盆照亮的范圍之外,是一望無際的荒原,冬夜的星空在頭頂照耀。

    蘇晏騎一匹馴順的白馬,聽著身后逐漸遠離的喧嘩聲,有點不放心:“叫你的手下別動真格的。”

    豫王抖了抖韁繩,黑騏瞬間提速,沖出邊堡大門。他挑眉問道:“怎么,擔心荊紅追雙拳不敵四手?”

    “我是擔心阿追下手太重,明日你就成了光棍元帥,麾下一個將領都沒有了。”

    呼嘯的風將豫王的聲音吹送到耳邊:“你覺得我與荊紅追對戰,誰輸誰贏?”

    蘇晏笑起來:“我也曾問過阿追這個問題。”

    “他怎么說?”

    “他說……我不告訴你,你自己去問他。”

    “他吹噓自己能打贏我,是不是?呵,也就敢在外行人面前吹,來日戰場上與我一決勝負?”

    “朱槿城,我第一次發現,有時候你比朱賀霖還幼稚。”

    “你很掛念我大侄兒,睡過了?”

    “……朱、槿、城!”

    豫王呵呵誚笑:“那個生瓜蛋子想是什么都不懂,你拿從我這兒學來的兩三成本事,就足夠教他了。他有沒有哭?”

    蘇晏氣得一勒韁繩,調轉馬頭就要回去。

    豫王用精湛的騎術別住了他,哂道:“不逗你了。走,帶你去個好地方。”

    蘇晏用表情告訴他:不稀罕!

    “真的,沒騙你,這會兒出發,拂曉時分正好到達。”

    蘇晏想來想去,覺得既然出來了,不妨再給他點面子,便說:“那就去看看。路上你要是再沒個正形,我就帶阿追回京城。”

    “不監軍了?不擔心我通敵,或是謀反?”

    “龍椅又不是我的,你謀不謀反我擔個什么心!”

    “你想坐?我可以幫你。”

    “我不想坐。”

    “天底下沒人不想坐那張龍椅。說真的,陛下若有此意,臣必竭盡全力,舉兵助陛下登基。”

    蘇晏一勒韁繩,調轉馬頭就要回去。

    豫王再次驅馬別住了他:“你再這么任性,天亮就到不了了。”

    蘇晏氣得手癢。“你靠過來點……再近點……頭低一點……”他一巴掌就往豫王后脖子上呼,“別特么胡說八道,萬一給朱賀霖聽見——他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

    豫王脖子上挨了一下,拍蚊子似的不痛不癢。他趁機抓住蘇晏的手腕,另一只手掌兜住了對方的后腦勺,收斂笑容,肅然地沉聲道:“你也知道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他已經是大銘的皇帝。一個皇帝若想當明君,必須沒有年齡、沒有喜惡,甚至沒有小愛私情,有的只是立足于江山之上的利弊權衡、輕重取舍。

    “清河,你要小心,不是所有皇帝都能像我二哥那般,為了情義兩全而極盡克制……二哥壓抑得太久,這股暗火把他自己燒融了……但朱賀霖不像他父親,他的火是燒向身邊人的。”

    蘇晏萬沒料到,豫王這么一個不爭皇權的人,對于帝王之道竟看得透徹,說得切骨。

    他慢慢地吐了口長氣,真心誠意地說:“槿城,我選定了,就是他。”

    選定了什么,輔佐的君主、效忠的伴侶,還是兼而有之?豫王不愿再問。

    至少此時此刻,他所愛之人就在身邊,在掌心里。而對方的心中未必沒有屬于他的那份重量。

    ——倘若有緣能做一對相悅的情人,或許也不錯?豫王苦中作樂地想。

    “走吧。”豫王放下手,又恢復了灑然神色,“天就快亮了。”

    ————

    第366章

    今夜月光明亮如水銀,在雪地上泛射出微光,不點火把也依稀可以見路況與周圍景物的輪廓。

    豫王配合蘇晏放慢了馬速,呼吸著清冷的空氣,享受“星垂平野闊”帶給人的靜謐與無拘無束的自由感。

    時光的流速在這片遼闊平川上仿佛變得緩慢,同時也影響了對距離遠近的判斷,蘇晏忍不住開口問:“我們走了多遠,還有多久能到?”

    豫王答:“再過兩刻鐘便到了。你會不會冷?”

    十一月的邊塞原野,滴水成冰,說不冷是假的,即便皮裘再厚,夜風也會無孔不入地鉆進來。蘇晏本就畏寒,這會兒更是四肢冰涼,都快感覺不到絨靴里腳趾的存在了。

    “我忽然感覺,大半夜被你一句話就忽悠出來的自己有點傻……”蘇晏喃喃道。

    豫王笑起來,解下戰袍外的半身鏈甲,掛在馬鞍后,朝他伸出雙臂:“來,到我馬背上來。”

    蘇晏可以想象對方懷抱有多暖和。與阿追用內力催發出的熱意不同,朱槿城的熱是一種流淌在健美身軀與鐵血意志中的,屬于戰火的力量與溫度。

    他在“溫暖”與“臉皮”之間猶豫片刻,忍痛選擇了后者:“不必了,我不冷。”

    豫王似乎早就看穿了這種口是心非,根本不給他拒絕的權利,伸臂一提,就輕松地將他整個人拎到自己馬背上。

    蘇晏象征性地掙扎幾下,很快向暖烘烘的懷抱投了降,并且自欺欺人地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與他同騎,且周圍又沒人。

    白馬驟然失了騎士,仍亦步亦趨地跟著黑馬慢跑,像是認定了可靠的同伴。蘇晏嘀咕一聲:沒出息。

    “說什么?”豫王的聲音貼著他的耳郭響起,低沉渾厚,如冬夜燙熱的溫泉。

    蘇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隨口道:“說你收藏的金盔要不回來了。賀霖說那是他父皇御用之物,流落在外不好,就給收進了乾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