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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347節

    蘇晏淡淡地笑了笑:“我不在的這些日子,皇上不也把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條,可見朝廷并非沒了誰就不行。”

    朱賀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神色也凝重不少,移開目光看搭在床尾春凳上的兩件里衣——蘇晏與荊紅追的里衣。

    “你若真喜歡在此隱居,朕也不強迫你回京了。此番朕乘急趕來,是為了向你辭行。你可以不辭而別,朕卻不能,無論如何得與你當面說一聲。”

    “辭行?”蘇晏微怔,笑意漸消,“什么意思,你不是回京,去哪里?”

    朱賀霖手指在茶碗邊沿摩挲,沉聲道:“朕準備御駕親征,十日后就率軍北伐。”

    蘇晏大驚,語調也失控了:“御駕親征,征討北漠?不行,絕對不行!”

    他一把握住了朱賀霖的手,極力按捺住心頭動蕩的情緒:“聽我說,賀霖,除了馬背上打江山的開國皇帝,御駕親征對任何一個守成的君王而言,都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遠的不說,你看皇爺,當年還是跟隨顯祖皇帝北伐過的,不可謂沒有作戰經驗。可他繼位后也不再親自領兵,偶爾去邊塞巡視,還險些折損在兵變的甘州,若不是豫王舍命救駕……后果不堪設想。

    “戰場無眼,決定生死的除了能力,還有運氣,再能征善戰的將軍,也可能被一支流矢奪去性命。像豫王那樣的老手,太皇太后照樣擔心他馬革裹尸。你從未親歷過戰陣,萬不可以身犯險!”

    朱賀霖毫不動容:“朕當然知道其中風險,但也從未忘記過我大銘祖訓——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只有朕御駕親征,才能最大程度激發士氣,擊潰近來屢屢進犯邊境的瓦剌大軍。”

    蘇晏搖頭,一臉的反對:“朝廷又不是無將可用,于徹之與戚敬塘應該班師回朝了吧。”

    “是,廖瘋子一部已被他們殲滅,就在你剛離京那段時間。但王氏兄弟的亂軍仍在猖獗,從山東揮師南下,吸納了廖部余孽,壯大自身。”朱賀霖用指尖沾著茶水,在桌面畫出簡易的示意圖,“如今的王氏兄弟越發明目張膽,不僅接替廖瘋子打出‘直搗幽燕地,重開混沌天’的造反旗號,更是聯合了真空教與弈者,由山東入河南、進湖廣,轉趨北直隸,意圖直逼京畿地區,一路招攬各地賊匪與亂民,擴充到六七萬之眾。”

    蘇晏吸了口冷氣。

    朱賀霖道:“朕命于徹之與戚敬塘再次率京軍南下,剿滅王氏。可禍不單行,北漠嗅到中原兵火的氣息也按捺不住了,從原先的蠢蠢欲動,到如今開始調集大軍,屢次叩關進犯。

    “六月底,阿勒坦在祭天大典上驟然翻臉,險些斬殺我朝使團。鴻臚寺卿鄭冶率隊連夜奔逃回國,幾乎去了半條命。

    “七月,臣服于阿勒坦的韃靼一部聯合其他小部族,進犯宣府與大同,被大同總兵李子仰擊潰。

    “八月初,阿勒坦親率大軍,穿越河套地區,分三路襲擊太原、榆林與寧夏。邊軍抵擋不住,致其深入陜西與山西北部后轉而向東,意圖攻陷京師。”

    蘇晏緊張地站了起來:“然后呢?!”

    “朕立刻抽調北直隸、河南、山西的后備兵力,并調遼東八萬守軍疾赴京畿,由兵部尚書封思仲率領,在紫荊關一帶擊退瓦剌大軍,交鋒十二次,迫使阿勒坦退回長城之外。”

    蘇晏緩緩舒了口氣,這才感覺后背被冷汗濕透。

    紫荊關是京畿西側的最后一道防線,若是守不住……就要破釜沉舟,打京城保衛戰了!

    “皇上調度得當,做得很好……”他朝朱賀霖擠出一個猶有余悸的微笑,“但我還是不同意御駕親征。”

    蘇晏沉默片刻,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有個提議,你看看是否可行——啟用豫王朱栩竟,讓他領兵去河套長城,抵御瓦剌。”

    朱賀霖仿佛沒聽見,拉他坐回氈墊上,接著說:“幸虧你出京后往西南走,避開了南面作亂的王氏兄弟與北面的瓦剌軍。但山西也不太平,此地與北部的交戰區只隔了一道內長城,朕希望你繼續往西南走,去四川,會更加安全些。”

    蘇晏不依不饒地提高了聲量:“我說我不同意你御駕親征!”

    “你以什么身份反對?臣子、老師、朋友,還是……”朱賀霖注視他,目光濃烈。

    蘇晏噎了一下,訥訥道:“都、都有。”

    朱賀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朕要御駕親征,還有一個理由。”

    “是什么?”

    “內憂外患之際,親王們也人心思動,朕恐禍起蕭墻。”

    蘇晏皺眉:“親王們?”

    “你想到了誰,豫王么。還有谷王、遼王、衛王、寧王……”朱賀霖提壺斟茶,水流汩汩作響,“錦衣衛在各地的衛所傳來密報,親王們有的與真空教聯系密切,有的大發牢sao、言辭間公然犯上,還有的……哼。就連最膽小怕事的谷王,前陣子也向朕上書,懇求增加府兵數量以自保。”

    蘇晏道:“谷王的封地在山東,飽受王氏兄弟的威脅與侵擾,戰戰兢兢之下上書干了這種蠢事,也不一定就心懷不臣。”

    “何止蠢,簡直蠢到家了!他一上書,其他親王紛紛跟風,都說受亂軍威脅,有性命之憂,朕若不答應他們,就要進京避禍。”

    “谷王這是被人慫恿著,當槍使了。”

    “還有寧王,忽然上書請立世子。他都病得半條腿踏進棺材了,哪兒來的世子?”

    “寧王世子……”蘇晏琢磨著,覺得這里面的水越來越渾。

    “衛王整天神神道道,暫且不說他。至于那個脾氣暴躁、口無遮攔的遼王,皇祖父在位時,他曾鎮守遼東,手握廣寧衛精騎,北伐中與豫王有過戰友之誼。就在上個月,錦衣衛截獲了遼王與豫王的通信。”

    蘇晏猛地抬眼看皇帝。

    皇帝沉著臉:“現在你知道,朕為何不能啟用豫王了罷!”

    蘇晏暗中咬牙:“有……實證嗎?”

    朱賀霖搖頭:“只是一封遼王的去信,言語間滿是對朝廷、對朕的怨望,從中暫時還看不出豫王的態度。但光是去信說這些話,本身就能說明一個問題——遼王沒把豫王當外人,覺得他們能尿進一個坑里。”

    “這種情況,最好再查證仔細,以免誤傷忠臣良將……”蘇晏說著說著,目光漸迷離,京畿界碑旁一通剖心剖肺的自白,仍在他耳邊回蕩:

    讓皇兄別給我埋皇陵里,我不想死后還要被他圈著。

    送我的骨灰去大同吧,往長城底下一埋,就算變成孤魂野鬼,也會繼續披甲執銳守國門。

    他放在桌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自己的衣袍,心亂如麻,絞痛難當。

    朱賀霖道:“倘若沈柒沒有背叛,朕會把這個任務交給他。他既熟悉豫王,又不會輕易受其蒙騙與蠱惑。”

    蘇晏喃喃道:“我……也熟悉豫王……更不會輕易受其蒙騙與蠱惑……”

    朱賀霖似乎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這話什么意思?不行,絕對不行!”他受激過度似的,霍然起身,大聲道,“朕絕不會同意你去大同,去打探豫王的虛實,查證他是否有不臣之心!你這病才剛好,北境條件惡劣不說,入冬還冷得要死,你去得吃多少苦頭!”

    皇帝越是態度堅決,蘇晏越是下定決心,平靜地說道:“皇上心里知道,臣才是這個任務的最佳人選。”

    朱賀霖還在生氣,背著手轉來轉去:“再說了,豫王對你懷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你難道不知?這是送羊入虎口,朕不干,不干!”

    蘇晏道:“豫王的確對我有意,之前也做過錯事,但我與他已然冰釋前嫌,他也真心悔改了。再說,這不還有阿追么?豫王若真敢強迫我,怕不給阿追一劍捅個對穿。”

    朱賀霖還是不同意。

    蘇晏起身走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誠懇地說:“小爺,賀霖,不辭而別是我的錯,借著養病撒手不管,把你丟在明槍暗箭的皇城里,面對這內憂外患的局面,也是我……我考慮不周。如今朝野上下風雨飄搖,我怎么還能獨善其身,躲在山水田園間自顧自地逍遙呢?

    “賀霖,你要是還生我的氣,以后再和我算這筆賬。國家大事才是當務之急,你聽我的,切不可御駕親征,只有皇帝坐鎮京城,才能穩定臣民之心,震懾諸位藩王不敢輕舉妄動。”

    朱賀霖長嘆口氣:“蘇清河,朕是不是上輩子欠你的?以前朕總聽你的,后來沈柒逃了,你又怪朕太聽你的,如今朕有了自己的謀劃,你又想讓朕改變主意,繼續聽你的。你究竟想要朕怎么做,究竟想要輔佐一個什么樣的帝王?”

    蘇晏聽得心傷難過,不禁抱住了面前他一手培養、也一念離棄的年輕皇帝,哽咽道:“賀霖,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我們慢慢來,以后……”

    朱賀霖攬住了蘇晏的腰身,發現自己如今已經比對方高出半個頭。他將下巴擱在蘇晏的耳際,望著窗外的大山桃樹,仔細地彎了彎嘴角:“朕沒怪你,你受了七情傷,的確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養病,調理心神。”

    后山密林中,荊紅追站在樹梢,俯瞰遠處的湖水。湖岸邊隱約有幾個小點在枝葉間移動,rou眼看去只得螞蟻大小。

    小點在荊紅追眼中卻是纖毫畢現,是一隊藏身林草的壯漢,身著統一服色的曳撒,腰挎繡春刀。

    荊紅追瞳孔一縮,身形如驚鴻,朝湖邊木屋急掠而去。

    他從籬笆頂上躍進院子,正要沖上樓梯,木屋的門在此刻打開,朱賀霖出現在門口。

    “……你竟追到這里來了。”荊紅追說道,暗中運氣,做好了帶蘇大人沖出包圍的準備。

    朱賀霖沒有說話,一步步走下樓梯,與他擦肩而過時微微轉臉,露出個難以言說的眼神,然后穿過小院,推開木柵欄門離開。

    湖岸邊,魏良子發現荊紅追現了身,生怕圣駕有失,忙帶著手下飛奔著迎了過來。

    “皇上——”

    朱賀霖道:“走,先回嵐漪鎮。”

    荊紅追覺得小皇帝似乎與先前不太一樣了,但懶得管他,快步進入屋內去看蘇大人。

    蘇晏坐在他新打造的大床的床沿,沉思不語。

    荊紅追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大人,你沒事罷?小皇帝有沒有為難你?”

    蘇晏緩緩搖頭,深吸口氣,起身道:“阿追,此處雖好,卻非偏安終老之地,我們該走了。”

    -

    嵐漪鎮,縣衙專門用來招待貴客的廂房。

    朱賀霖在富寶的服侍下換掉臟衣,坐進了浴桶中。富寶一邊給他擦背,一邊說道:“皇上說的是真的,蘇大人肯離開隱居地,回京復職?”

    “不是回京,而是另有使命。”朱賀霖伸開雙臂搭在桶沿,任由濕熱的水汽撲打他肌rou飽實的胸膛,“朕會給他加封一個巡按都御史的官銜,兼領監軍之職,不日將啟程前往大同。”

    “大同?”富寶腦瓜子靈活,又有著與朱賀霖相伴長大的靈犀,登時反應過來,“豫王殿下如今正在大同的封地,皇上是想讓蘇大人去……查他?”

    朱賀霖不做聲,算是默認了。

    富寶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并非因為這個指派給蘇大人的差事,而是以小爺素來的心思與做派,竟然會主動讓蘇大人去接近豫王殿下?要知道,當年豫王殿下sao擾蘇大人時,小爺可是恨不得把他四王叔打包送去鳳陽高墻關起來,一步都別靠近蘇大人!

    可如今……真是君心難測啊!

    富寶想來想去,還是過不了心里這個坎兒,斗膽說道:“小爺,這會兒您就當奴婢還是在東宮里,給您爬樹墊腳底兒的時候,問一句不該問的……”

    朱賀霖失笑:“問罷,大不了朕不答就是,還能拿你的一句好奇問罪不成?”

    富寶這才定了心,小聲問:“小爺,您真的放心、也忍心,讓蘇大人去大同,接近豫王殿下?”

    朱賀霖沉默片刻,“嗤”地笑了一聲。

    “第一,朕沒讓他去,是他自己請命要去的。

    “第二,你應該也知道,朕這位四皇叔,表面浪蕩灑脫,不屑權術,實則自有其詭詐之道。若是派個頭腦不夠用的人去,怕不被他耍得團團轉。即使再精明厲害,又怎及蘇晏只要一出現在他面前,就會令他心神紊亂呢?豫王自詡是情場高手,卻在蘇晏身上栽得慘,蘇晏若不愿意,他還敢再行強迫之事?

    “第三,還有荊紅追在。”

    富寶琢磨來琢磨去,覺得句句在理,可就是……太在理了,難免就顯得失了情分。他深知小爺對蘇大人多年的感情,也知道小爺過去是多么緊張蘇大人,根本不可能任由心懷不軌之人接近他。難道真的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了么?

    朱賀霖在蒸騰的白霧中向后仰頭,閉上了眼。

    富寶只道他要假寐片刻,便出門去提新水來加熱。

    房間內只剩朱賀霖一人獨處。在滿室氤氳的白霧中,他依然閉著眼,仿佛夢囈般喃喃地說了句:“你想要江山為重的帝王……朕給你。”

    第353章 只要三兩五錢

    木屋內,荊紅追聽蘇晏講述完他與朱賀霖之間的對話,先前那股不對勁的感覺變得越發清晰。

    “大人……”他猶豫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你有沒有覺得,小皇帝故意把話頭往他想要的方向引?”

    見蘇晏沒有搭腔,荊紅追唯恐大人誤會自己挑撥,進一步解釋道:“大人還沒明確表態呢,他就把‘去打探豫王的虛實,查證他是否有不臣之心’的用意主動拋出來,又一口一個‘絕對不行、絕不同意’,這不是激將法是什么?”

    蘇晏安撫地拍了拍荊紅追的胳膊,微微一笑:“我知道,阿追,我那下就知道了。”

    荊紅追問:“大人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入他的彀?”

    蘇晏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院中落葉的山桃樹,輕嘆道:“因為豫王這件事,我有責任。”

    “責任?豫王是忠是jian,小皇帝是信是疑,都是他們之間的事,與大人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