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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308節

    閣老們轉頭看去,見是他們最年輕的同僚蘇晏蘇清河,正攏著一襲石青色斗篷,從春寒料峭的外廊轉進來,一進暖融的殿內就因冷熱對沖打了個大噴嚏。

    互相拱手見禮后,楊亭把邊報連同北漠國書遞給蘇晏。蘇晏越看,越覺得措辭古里古怪——“兩年前在清水營任職過、與馬匹交易有關、約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官員”,不是他又是誰?

    這么說來阿勒坦還記得他,可為何不直接指名道姓,倒像是對他只剩這些模糊印象了似的。

    “蘇大人如何看待此事?”兵部左侍郎于徹之問。

    蘇晏挺喜歡于徹之,一方面在前世就知道他是個能臣,文官出身卻能帶兵打仗,尤其在平定內亂方面很有一套;另一方面也覺得與對方有點緣分,剛來這個世界,拜讀的第一個奏本就是出自這位老兄的手筆。

    他朝于徹之和顏悅色地道:“我覺得阿勒坦此舉是想立威。他剛以戰爭統一北漠,建立王庭,需要向四海證明自己的能力與政權合法性,向誰要證明呢?一個是老天爺,所以他打算搞個祭天儀式;另一個就是大銘,倘若連‘天皇帝’都承認了他的新尊號,那么黃金王庭的基石就更穩了。”

    于徹之覺得在理,又問:“那么蘇大人認為,如何回復國書?該不該派人去參禮?”

    蘇晏笑道:“楊首輔與謝次輔都在,你不先問他們,倒來問我這個后學末進。”

    于徹之這才覺得自己有點失禮,嘴里朝兩位閣老告了個罪。

    楊亭道:“無妨無妨,誰先說都一樣。”

    謝時燕坐回位置喝茶,不作聲。

    還有一位閣臣江春年,原是翰林院學士,文思敏捷、見識也不低,但有口吃的毛病,為了揚長避短,平時不輕易開口,習慣以紙筆交流。此刻更是不會先開口。

    蘇晏見眾人都在看他,便道:“那我就拋磚引玉了。其實我個人想法很簡單,就兩句話——”

    他停頓了一下,繼而中氣十足地說:“天你個頭!不去!”

    等待一個正經答案的閣臣們:……

    蘇晏見眾人難以言喻的表情,忍俊補充:“‘天’字是絕不能給的,非要找認同,那就像對他父親虎闊力一樣,給個平寧王、順義王之類的賜號。他肯接受,可以派官員在那個什么祭天儀式之前就去頒發;不肯接受就拉倒。”

    謝時燕慢悠悠地說:“蘇侍郎說得輕巧,阿勒坦若是因此發怒,再次興兵進犯我大銘邊境——”

    蘇晏笑意斂去,正色道:“阿勒坦要是真想攻打大銘,為的也是利益而不是出氣。至于參禮一事,他能借此試探我們的底線,同樣的,我們也能借此探一探他的深淺。”

    最后,閣臣們各有考量,意見并未達成一致,但不影響票擬。

    如果內閣意見一致就簡單了,替皇帝把批答文字都擬好,附在奏本后面遞交上去。

    如果閣臣們意見不同,就把自己的處理意見各自寫在紙條上,同樣附在奏本后面遞交。

    皇帝審閱完,拍板定案后,撕掉其他紙條,把中意的那張留下,再用朱砂筆把采納的意見寫在奏本上作為正式批復,稱為朱批。

    所以閣臣們實際地位高低,不僅體現在當值的殿閣、首輔次輔的區別上,也體現在閣臣所擬“票擬”被采納的程度上。

    面對內閣呈上來的四張紙條(有兩人意見相同,合寫了一張),朱賀霖斟酌片刻,撕掉了另外三張,留下了蘇晏的那張。

    雖說這是流程,但沒被采納意見的某些閣臣難免沮喪,表面上再大度,心里那股酸溜溜的味兒,過好幾天才能慢慢消掉。

    至于朱賀霖,盯著國書上莫名其妙的那個參禮官員條件看了許久,琢磨出一些量身定做的味道,于是開始讓錦衣衛去查——當年符合這個條件的,都有誰?

    -

    在蘇家兩個小廝看來,自家老爺入閣之后更忙了,常說不回家吃晚飯,偶爾議事遲了,還會在文淵閣的值房內留宿一夜。

    他們雖高興于自家大人又升了官,但也難免有些失落感。

    家里仆婢漸漸多了,蘇小京不再忙碌,開始閑得慌。他本身性格就比蘇小北活潑好動,又是十五六歲最貪玩的時候,有時就跑去街上市集或勾欄瓦舍玩耍。

    離家的次數多了,蘇小北總要說他幾句,嫌他太浮,不是個能定下心做管事的。

    蘇小京一開始還聽著,笑嘻嘻的一口一個“北哥我錯了”,后來被說得不耐煩,故意躲著蘇小北,抽空就往外跑。

    蘇小北幾次勸不住,氣得拿笤帚打他,于是蘇小京生氣了,與他更是好幾天不說話,也不著家。

    下人的瑣碎事,蘇小北不想拿去煩擾大人,自己盡力去管教,同時也希望小京只是一時叛逆,過段時間就好了。

    蘇小京卻不管這么多,好容易擺脫了愛對他管東管西的小北,他決定去找人玩幾把葉子牌,看看手氣。

    這天小京手氣爆棚,逢賭必贏,對方輸到連衣袍都脫了,最后無奈從懷中摸出珍藏的私房物作為籌碼——是一枚年代久遠的黃金鑲寶石長命鎖,雖說因為過手的人多了,這長命鎖看著老舊,寶石也掉了幾顆,但仔細端詳,還是可以看出原本華麗的花紋與精細的雕琢工藝。

    蘇小京一見這長命鎖,就愣住了。

    他覺得似曾相似……不,不僅似曾相識,而是熟悉得像原本就是他的東西……蘇小京極力思索,終于從腦海深處翻出了這段記憶。

    ——四五年前,他還沒遇見蘇大人,與簽了賣身契的母親相依為命,在人牙子手上轉來轉去。母親重病垂危,他咬咬牙,把一出生就掛在脖子上的長命鎖給當了,換錢去找大夫、抓藥。

    這事他不敢告訴母親,因為母親曾經千叮嚀萬囑咐,長命鎖不能丟,還有一個包過他的襁褓,也絕不能弄臟弄壞。

    襁褓被母親鎖在破木箱中,長命鎖他則是一直貼身帶著,但為了救他娘親性命,不得不偷偷當掉。

    然而這點錢并沒有挽回母親的性命,最后她還是不治而亡。小京傷心欲絕后,又想把長命鎖贖回來做個念想,但再三不能如愿,最后也就慢慢淡忘了。

    幾年過去,他幾乎完全忘記了,直到這東西突然出現在眼前,塵封的記憶就忽然被吹去了積灰。

    蘇小京強忍激動,裝出一副挑剔模樣,邊說“哪個棺材板里挖出來的,舊成這樣誰稀罕”,邊把長命鎖在手中翻來翻去看,果然在鏤空的鎖身內側,發現了一個模糊不清的“信”字。

    ——正是他的鎖!

    經過討價還價,蘇小京贏回了這枚長命鎖。他當即匆匆回到家,進入自己房間把門反鎖上,然后從衣柜深處找出那塊邊緣有些燒焦的襁褓,鋪在床上。

    是一大塊方形的錦緞,因為日久年深變成了褐紅色,就越發與寫在內側的一些字顏色混在一起。

    蘇小京原本大字不識一個,跟了蘇晏后開始讀書識字,如今常見的字也基本認全了。但這些寫在襁褓里面的蠅頭小字實在糊得厲害,看不清楚。

    他辨認了半晌,不得不再次放棄。

    算了,反正長命鎖也回來了,這張鬼畫符的襁褓就繼續壓在箱底得了,他這么想。

    直到七八日后,他提著兩罐子新買的豆瓣醬走在偏僻巷子里,與一個大戶人家仆婦打扮的老嫗擦肩而過,忽然聽見老嫗在背后叫他——

    “等等!小哥兒,你轉身過來,讓老身看看清楚!”

    蘇小京莫名其妙地轉身,瞪著這老嫗:“怎么啦?”

    老嫗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端詳完他,嘴唇顫抖地說道:“像!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干嘛呀,有病。”蘇小京扭身要走,被對方一把拉住。

    老嫗激動地問:“小哥兒,你有沒有個一出生就戴在身上的黃金長命鎖?鑲五色寶石的?”

    蘇小京下意識點頭,又想起財不露白,連忙搖頭。

    老嫗似乎看出了些什么,追問:“莫怕,老身看你長得極像舊主,所以才多問幾句——你的長命鎖,鎖身內是不是刻著一個字?”

    舊主?說的是我娘親么?蘇小京很小就知道,自己出身不俗。聽母親說是因為牽扯到十幾年前的一場大案,家里才一夜傾覆,當時他在娘胎里尚未出生,就被一并發買了。據說那案子是先帝親下的旨意,所以他一直對皇權感到惴惴,總把“伴君如伴虎”掛在嘴邊。

    蘇小京試探地問:“是個‘信’字?”

    老嫗頓時老淚縱橫,跪在地上抱住了蘇小京的腿,失聲大哭起來:“是小主人沒錯!是小主人沒錯!王爺唯剩的一根獨苗,終于被老身找回來了!”

    第312章 你把他摸活了

    “十六年前,先帝剛登基兩年,就開始動了削藩的念頭,身為長兄的信王首當其沖,成為了他第一個下手的對象。老身當時是信王府的教養嬤嬤,親眼目睹了先帝逼迫信王殿下自盡的經過……”

    老嫗抹著濁淚,拉蘇小京進入旁邊的無人拐角,哽咽道來:

    “信王妃自知大劫難逃,怕世子與其他王子都保不住,便趕在錦衣衛到來之前,將懷有身孕的一名叫柳眉的侍妾送出府去,這名侍妾就是你的母親。

    “王妃說,萬一闔府罹難,無論如何要保住信王一脈的最后一個子嗣。于是她把世子用過的長命鎖交給你母親,為了將來能證明你的身份,王妃還將信王的親王常服裁下一方,做成了嬰兒襁褓,并親手在襁褓內寫明此事,蓋了印信。然后命幾名侍衛帶著你母親逃出封地,打算隱姓埋名,先把你生下來。

    “沒想到的是,那幾名侍衛中有人起了異心,想拿了你母親,去向先帝邀功討賞。侍衛們發生內訌,你母親因此而流落民間,不知去向。

    “信王與王子們被殺,女眷發配嶺南。老身以及一些僥幸脫身的信王府老人,無奈做了鳥獸散,各自去討生活。但老身始終記得王妃的囑托,一定要找到你們母子,絕不能讓信王一脈就此斷絕。于是老身重cao舊業,在不少達官貴人家做過嬤嬤,借此打探消息。

    “蒼天有眼啊!老身苦苦找尋十幾年,終于在前年,在京城的一家首飾店里,發現了信王妃的那枚黃金鑲五色寶石長命鎖。我追問來歷,掌柜的說,這鎖他也是從當鋪收來的。老身又去問當鋪,是誰當了這鎖?當鋪掌柜卻說,這鎖幾易其手,他也不記得是誰當的了。

    “老身思來想去,決定先湊夠錢,把長命鎖買下來,再慢慢追查來歷。不想遲了一步,首飾店已經把鎖賣出去了,又不肯透露買家身份。

    “老身無奈,只好一步步艱難調查,直到半個月前,終于查出買鎖的是這京城的一個破落戶,他被人一激之下,打腫臉充胖子買的。老身又去找他,不料他說跟個官宦家的小廝打葉子牌,把鎖給輸出去了。

    “又花了七八天時間,老身終于找到了你——一見你,老身就知道,你就是那個遺腹子!你長得太像柳眉了,眉毛與眼睛又活脫脫是信王殿下的翻版。

    “——你母親柳眉還在世么?手里可還留存著那張襁褓?”

    蘇小京呆若木雞。

    老嫗說的話在他腦中嗡嗡地繞,每個字都聽懂了,可連起來又仿佛天方夜譚。

    他以為母親與自己是哪個犯官家的幸存者,卻萬萬沒想到,竟與天潢貴胄扯上了關系——那可是信王!顯祖皇帝的長子,先帝的兄長,鎮邊親王中曾經最有權勢的一位!

    ——可也是犯下謀反大罪,被逼自盡,抄家滅門,家眷與子孫永無翻身之日的一位!

    他真的是信王的兒子?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

    蘇小京渾身劇烈顫抖,連嘴唇都抖起來。他把兩罐豆瓣醬往地面一砸,大吼一聲:“——騙子!我才不信你的鬼話!”轉身沒命地拔腿狂奔。

    老嫗一邊叫著,一邊追他,無奈年老體衰追趕不上,只能眼睜睜看他消失在街巷盡頭。

    蘇小京跑得心都要從喉嚨口里蹦出來,才停下腳步,扶著樹干一陣干嘔。

    他腦子亂糟糟的,各種畫面凌亂閃動,一忽兒是人牙子辱罵他們母子的丑惡嘴臉;一忽兒是母親臨終前枯槁的面容,緊攥著長命鎖的手;一忽兒是自己像貨品般等人挑選時,停在他面前的一襲青色深衣——他的目光從衣擺往上,看見了一張極年輕溫和的臉,心道: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俊美的小官人!這是下凡的男神仙么?

    被買回去后好幾天,他才如夢初醒般確認——這不是男神仙,是個又好心、又好相處的小官老爺,是他將來要侍奉一輩子的主人。

    三年了啊!他跟隨蘇大人,吃過苦、受過罪,也享過福。蘇大人從未拿他當下人看待,還教他讀書習字,把他與蘇小北一視同仁當成蘇府管事來培養……

    可是,真的是“一視同仁”么?蘇小京在混亂的思緒中猛地打了個激靈,問自己——如果在蘇大人眼中,他與小北是一樣的,為何大人有什么緊要事、私密事都愛叫小北去做,而他卻只能跑腿、守門,甚至被單獨留在院子里烤羊排?

    他的確不如小北行事穩重,可他對大人的忠誠與關心一點不比小北少。為何蘇大人總是對他不放心——雖然嘴上沒說,但他能感受得到,蘇大人對他的重視程度,遠遠不如對蘇小北。

    這是為什么?

    蘇小京心亂如麻地往家走。進了蘇府大門,他在門房里呆坐了許久。直到日落時分,廚娘差人來報說晚膳準備妥當,他才懨懨起身,準備去主屋請大人用膳。

    蘇晏卻在此時打扮齊整,準備出門。

    蘇小京強迫自己把亂七八糟的念頭擱在一旁,問:“大人尚未用膳就要出門?什么事這么急啊?”

    蘇小北一邊給蘇晏打著傘,一邊薄責道:“越發沒規矩了,大人身為閣老,去哪里、做什么,還要向你報備不成?”

    小京不喜歡小北這張說教的嘴臉,但破天荒沒跟他斗嘴,又對蘇晏道:“我只是關心,想為大人分憂。”

    蘇晏笑了笑,伸手彈了一下他的腦門:“放心吧。而且我的憂你也分不了,乖乖守好家就行了。”

    明明語氣親昵,小京心里卻很不是滋味,仿佛被人當做了寵物貓狗一般——平日并沒有這種感覺,可如今不一樣了……不一樣在哪兒呢?他一時沒想明白。

    “那大人什么時候回來,我好叫廚房把飯菜溫上。”他不死心地追著蘇晏的腳步。

    蘇晏腳步匆匆,似乎是他一輩子極盡所能也趕不上的速度。蘇小北在身后給大人撐傘,朝他飛了無數個“閉嘴”的眼刀。

    “你們先吃飯,別等我了。我今夜搞不好又要宿在文淵閣,小爺他——”蘇晏忽然停頓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轉頭對蘇小北道,“小北駕馬車送我進宮。一會兒阿追回來,你告訴他,明日沒早朝,讓他辰時在午門外等著接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