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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99節

    蘇晏將筆丟出床前圍廊,畫卷與瓷枕也撥到了踏板下,一把掀開錦被,蹬掉靴子鉆了進去。

    “說什么‘一夕交頸,勝卻人間無數夫妻’!我要讓你瞧瞧,人間夫妻是怎么每夜、每夜歡好的,才不是像我們這樣,終年唯一期……”蘇晏哽咽著,撕扯自己的腰帶與衣襟系帶。

    皇帝想擁抱他,氣喘得急了,忽然用手掌捂住了口鼻。

    “不用你動,我自己動!”蘇晏一邊哽咽,一邊將兩腿跨在皇帝腰側,俯身把雙臂撐在他肩膀兩側,驟然看見從他指縫中滲出的暗紅色鮮血。

    蘇晏咬牙忍住哭腔,輕輕掰開皇帝的手指:“沒事,沒事……我給你擦擦,擦擦就好……”

    他用隨身帶的帕子擦拭皇帝鼻腔中涌出的殷紅,又怕血液倒灌,遂將其側過身來,邊堵邊擦,邊擦邊掉眼淚。

    “我求求你啦,讓應虛先生和阿追試試吧……你個老男人,到底在怕什么,你在怕什么!”

    鼻血涌得急,也止得快。帕子已經濕透,皇帝抽出枕巾擦拭干凈口鼻,低聲道:“我怕再也見不到的那人,如今已在眼前,所以就沒什么可懼怕的了。至于剖割之術,至今未有術后生還者,我也不必非得逆天而行,臨終之前留一份天子尊嚴也好。”

    蘇晏再忍不住,將臉埋在皇帝胸口,淚濕衣襟:“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一開始仿佛只是血管神經性頭痛,最后會惡化得這么嚴重?從皇帝如今的癥狀,從阿追的描述中,他推測出了那個令他最無法接受的可能性——腦瘤。

    短時性失明,是因為腫瘤或淤血壓迫到視神經。

    嗜睡、昏迷同樣也是腦瘤甚至是腦疝的典型癥狀。

    他知道腦疝。前世有次陪導師劉銠去醫院做腦ct檢查時,他與候診的一名病號閑聊起來,對方是個樂觀的腦瘤患者。

    “我這兒,中間最里面,腦膠質瘤。”那位病號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做出個夸張的表情,“你知道這玩意兒最危險、最麻煩的是什么?不是開顱手術,也不是復發率賊高,而是并發腦疝。什么是腦疝?就是……顱壓增高什么的,具體我也不清楚,反正醫生說可能壓迫到呼吸循環中樞,導致呼吸和心跳驟停,于是就突然死亡了。可能前一刻我還在吃飯、看電視,后一刻就——嘣!”他用雙手做出個牛皮筋拉到極限,驟然斷裂的動作。

    蘇晏用力搖頭。

    皇帝用掌心揉他的后腦勺:“別哭。死生晝夜,自然之道,便是天子也無異于眾人。”

    “……你今年才三十八!人生都還沒過半,這是什么狗屁的道!”蘇晏邊哭邊罵,雙手緊緊抓著皇帝的衣袍,“我不管,我不認!我這就把陳老和阿追叫進來,綁著你、藥翻了你,也要給你動這個手術!”

    皇帝長長地嘆口氣,在他想要抽身而去時,扯住了他的衣袖:“再等一下,不差這一會兒……你去吩咐宮人,把太子叫進來。我有要緊的話囑咐他。”

    蘇晏見皇帝松了口,算是同意了,便整理了一下衣襟,擦著淚走出寢殿的殿門,去吩咐宮人。

    須臾,朱賀霖腳步匆匆地趕來。蘇晏已經擦干凈淚痕,但眼睛、鼻頭紅通通的,明顯是痛哭后的模樣。朱賀霖心里難受,握著他的手,一時又說不出安慰的話語。

    蘇晏便拉著他,一同走到了龍床前,然后彎腰去撿掉在地板上的畫卷、瓷枕頭與毛筆,逐一歸位。

    朱賀霖在床前圍廊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膝行向前,爬到了踏板上,握住皇帝放在床沿的手,含淚喚了聲:“父皇!”

    皇帝端詳著許久未見的兒子,拍了拍他的肩頭,頷首道:“曬黑了,長大了,肩膀也有力了……能否扛得起江山社稷?”

    朱賀霖驚慌搖頭:“父皇,兒臣尚未——”

    一句話未說完,皇帝就露出失望的神色,嚴厲地打斷了他:“扛不起,也得扛!朕為你遮風避雨十七年,難道你還想一輩子躲在朕的羽翼之下?從你去南京,到你從南京回來,多少人為你殫精竭慮、多少人為你千里奔波,多少人為你保駕護航……但凡你說一個‘不’字,都對不起那些用血rou為你鋪路的人!”

    朱賀霖愣住。繼而受了極大的震撼似的,眼神從慌亂痛楚,逐漸變得銳利堅定。

    “兒臣……能!”他將皇帝的掌心放在自己的額頭上,發誓般沉聲道,“兒臣定盡心竭力,必不使父皇蒙羞。”

    皇帝的神情這才緩和下來,揉摩著他的頭頂,像他幼年時那樣:“十七歲,披肩發可以梳起來了,扎個全髻,會顯得老成些。”

    朱賀霖用力點頭。

    “朕在你母后走后,又與宮妃生了三個孩子——兩個雙生公主、一個皇子,你是不是心里一直都很不舒服?”

    朱賀霖搖頭,猶豫一下,又微微點頭。

    皇帝無聲嘆道:“朕知道,尤其是昭兒的出生,讓你心生怨氣。”

    “兒臣只是惶恐,怕自己頑劣沖動,積習難改,達不到父皇的要求,也怕……怕二弟太過聰明可愛,奪去了父皇的心……后來,父皇對我逐漸嚴厲,我又擔心自己是不是被父皇厭惡,還擔心——”朱賀霖咽回了萬難出口的后半句,羞愧地低頭,前額抵著床沿,是真心悔過的模樣,“兒臣錯了!從之前在奉天殿中,聽見圣詔的那一刻,兒臣就知道自己大錯特錯……父皇并未厭棄我……”

    “不是‘并未’,而是‘從未’。”皇帝望著他頭頂束發的小金冠,正是他十二歲生辰時,自己親手畫的圖樣交由匠人打制后送給他的。他打心眼里喜歡,稱之為‘父皇畫的冠’,經常戴這一頂,時時養護。如今五年過去,冠身與頭比起來略嫌小了,可他依然不肯摘掉——多么長情的孩子,自己以前為何總覺得他沒個常性、喜新厭舊呢?

    皇帝忍不住無聲地笑了一下:“你出生時是足月,但因泡得皺巴巴,比昭兒難看多了,可是朕看見你的第一眼,就格外歡喜,像在心頭打翻了一碗暖熱的甜湯。朕對你母后說,‘這便是我大銘的太子,朕今后會好好教導他,讓他成為將來的盛世明君’。

    “你母后走得早,朕憐你失恃,溺愛十五年,直到風雨臨頭,才恍然發現,朕不能只把你當兒子。你所要繼承的,除了朕的血脈,還有江山社稷、億萬生民。朕能為你遮風擋雨的時間不多了,所以不得不開始逼迫你、磨礪你,用嚴苛的要求反復錘煉你,為的就是今時今日——”

    朱賀霖抬頭望向他的父皇,雙目赤紅,眼眶中蓄滿淚水。這一刻,他徹底明白了父皇的苦心:

    所有的隱忍與按兵不動,都是在養禍,最后一舉成擒,好掃清他繼位后的所有障礙;而那些冷落、打壓包括流放,也都是自知得病后,為了逼迫他盡快成長,為了他能扛起社稷重任所采取的手段。

    他強忍激蕩的心情,問出了最后一根扎在心底的刺:“父皇為何……給二弟取名‘昭’?”

    這個“昭”字像個充滿隱喻的期望,透露出改弦更張的政治意味,曾經在他驕矜的心頭潑下了第一盆冰水,以至他接連幾夜,都從被神人之手拽落塵泥的噩夢中驚醒。

    皇帝微怔,似乎沒料到這個名字帶給他的影響如此深切——也許天底下的父母子女皆是如此,再怎么感情親厚,也總有些事在理解上南轅北轍。

    皇帝望著長子,說道:“因為他是衛家的外孫,是太后非要塞給朕的女人生下的兒子。‘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給二皇子取名為‘昭’,是為了警醒自己,莫忘權臣誤國的下場。”

    朱賀霖睜大了眼睛,忽而猛地轉頭看蘇晏——

    他想起朱賀昭出生的那日,在東苑龍德殿的偏殿內,他因為得知了二皇子的賜名而發狂,清河就是用這句話來冷卻他。

    那時,父皇對清河認識尚淺,不可能說出這么隱秘的心里話,那么只可能是……心有靈犀,不謀而合?

    朱賀霖心底不是滋味,但此刻他的私情已微不足道,嫉妒剛冒芽就被皇帝的下一句話碾個粉碎——

    皇帝淡淡道:“儲君之位,朕從未考慮過二皇子。賀霖,朕相信你,日后定會成為一代明君。”

    將臉埋在父皇的被面,朱賀霖泣不成聲。

    皇帝輕拍著他肩膀:“好啦,一個個的,都哭得跟小孩兒一樣……讓宮人把殿外庭下候立的大臣們都召進來罷,朕還有最后一件事要宣布。”

    雖然被“最后一件事”這種不祥的話語刺痛心扉,太子仍含淚執行了父皇的旨意。

    幾位朝堂的頂尖人物:內閣閣臣、六部尚書、都察院的都御史。當然也少不了官銜不高、但職能特殊的史官——起居郎。一干重臣跪伏在皇帝龍床前,神情憂愁而凝重。

    皇帝這次清醒的時間格外長,精神上業已十分疲憊,心里卻有一股烈烈的意氣強撐著,從面上看不出虛弱來。

    他吩咐藍喜:“取酒。”

    藍喜取酒壺來斟,卻只斟了一杯。

    皇帝示意他將酒杯放在眾臣面前的地板上,說道:“此壺中,乃是摻了鶴頂紅的毒酒,入喉無救。”

    一語懾人,眾臣面面相覷,驚疑于皇帝的用意。

    ——難道是要賜死他們中間的一人,以免強臣壓主,不利于年輕的嗣君繼任后集權?

    皇帝對眾臣的臉色視若無睹,繼續道:“眾所周知,朕信重蘇清河,認為他賢德兼備、才堪治世。朕也知道,太子與他年少交好,情義深厚。”

    ——這么說,那就肯定不是蘇侍郎了……該不會是我吧?眾臣忐忑地想。

    “朕在位時,可以放手讓他施展抱負。可朕不在位了,將來他又是否會因為與新君過于親密的交情,擅專國家大權,甚至以一己之力左右圣意呢?”皇帝望向蘇晏,皺眉道,“清河,并非朕疑心你不忠,實是社稷要緊,朕不能在交付給太子的朝堂中,留下你這么個大隱患。更何況,朕也的確希望你能泉下作陪……你先朕一步走罷,朕的皇陵旁側,有你一席之地。”

    朱賀霖驚呆了,失聲叫道:“父皇——你在說什么呀!”

    陪葬皇陵!對已歿的大臣而言,這是無上的待遇,代表了皇帝的寵信。可是對活著的大臣而言,卻是看似榮耀的絕路……起居郎令狐震驚地抬起了臉。

    后來,他對這次賜酒事件的記錄,在丹青史冊上一直流傳到了后世——

    “帝彌留,召重臣托孤之際,賜毒酒與蘇晏,命其陪葬皇陵。晏面不改色,力拒太子與群臣求情,慨然飲盡,叩謝皇恩。太子大慟,以至驚厥,御醫針之方醒。晏伏榻側待死,毫無怨色,乃有俛容,久之不見毒發,帝曰:‘貞貞之態,眾目所見;拳拳之心,吾亦動容。此等忠臣國士,當繼續效命嗣君,待百年之后,再行陪葬。’遂令太子拜其為師,囑終身以師禮待之。”

    眾臣默默感慨咋舌,帶著皇帝的囑托與輔佐新主的重任,再次離開了養心殿。

    唯獨朱賀霖氣恨難平,在寢殿內發怒:“什么師生!我不認!清河分明是我的、的的的……同窗兼玩伴,怎么就莫名其妙變成老師了?荒謬至極!再說他只比我大三歲,憑什么做我老師!”

    “就憑朕一句話。無論你認不認,他都是你老師。”皇帝揮手讓宮人將跳腳的太子拉出殿去,“‘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別忘了人倫。”

    太子被“人倫”兩個字砸得暈頭轉向,被拖出去時連掙扎都忘了,一臉的難以置信,一身的怨氣沖天。

    蘇晏無語地望著這一幕,直到殿中又只剩下他與皇帝兩人,方才長長地吐了口氣:“皇爺……用心良苦。”

    “你不高興?”皇帝問。

    蘇晏道:“就此事而言,談不上高不高興,只是覺得……皇爺不必如此費心綢繆,省著點精力、心力,面對接下來的手術。”

    皇帝向后倚在軟枕上,閉著眼一言不發。

    蘇晏懷疑皇帝生氣了,因為一片苦心沒得到他的認可,反落了埋怨。

    他不禁心生內疚,覺得自己輕重不分,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在耍性子。猶豫兩秒鐘,他決定暫時不要寶貴的臉面,挨挨蹭蹭地爬上龍床,躺在皇帝身側。

    皇帝依然閉著眼,不理他,但身子朝內挪了挪,讓出地方讓他躺得舒服些。

    蘇晏無聲地笑了,側身抱住皇帝,把臉枕在對方的胸膛上,聽著心跳聲。皇帝的心跳比正常慢了些,但還算穩健,一下一下,海浪似的。

    “皇爺還在怪臣不領情?別這么小氣嘛……”蘇晏聲如耳語,不自覺帶了些撒嬌的尾音,“大不了待會兒你被剃光頭,我不嘲笑你就是了。”

    皇帝深吸口氣,伸手攬住他的肩背:“沒生氣,只是乏了,想好好睡一覺。”

    蘇晏忽然警覺起來,抬頭看他,一臉鄭重:“不能睡!萬一睡著了,再也醒不過來怎么辦?你等著,我這就去叫人!”

    皇帝扣住他的肩頭,不許他動彈,低聲道:“我真的很累,讓我再這么安靜地躺一會兒,想聽你說說話,唱唱歌……”

    他的聲音越發虛弱,透出一股疲倦與釋然,仿佛巨鰲即將從背負蒼穹的重任中解脫出來,重新自由自在地遨游東海。

    蘇晏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驟然安靜下來,渾身都在輕顫,連帶牙齒也打起寒戰。

    皇帝閉著眼,掌心緩緩撫摩他的肩背,聲音越發微弱:“說來,我聽過你說話、吟詩、敲鼓,可從未聽過你唱歌……能否唱首歌給我聽?”

    蘇晏將手指塞進齒間,好容易止住了寒戰,顫聲道:“皇爺……想聽什么歌……”

    “都行,只要是你唱的,哪怕兒時的歌謠也行。”皇帝說。

    蘇晏呼吸急促,眼前一片水霧模糊,顫音卻止住了。“好,就唱兒時的歌謠。”他說,淚水從眼角安靜地滾落。

    他小聲哼起了一首家鄉小調,用的是閩地的土話,皇帝聽不懂歌詞,但仍努力集中精神,認真地傾聽。

    唱完一遍后,蘇晏改換官話,唱起了第二遍。

    這下,皇帝聽見了歌詞。

    他唱道:

    “月光光,照池塘,

    騎竹馬,過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撐船來接郎。

    問郎長,問郎短,問郎此去何時返?”

    皇帝摟緊了蘇晏,發出一聲難以言喻的輕嘆。

    蘇晏緊緊揪著他的衣襟,反復唱著最后一句:“問郎長,問郎短,問郎此去何時返?”

    皇帝喃喃道:“何時返……是我的不對,要讓你空等了啊,卿卿。”

    寢殿門外,司禮監的大太監跪在地上,保持著叩拜的姿勢,用袖口擋住了滿面老淚。

    似曾相識的歌聲隱隱從殿內飄出,藍喜有股想用鄉音應和的沖動,卻恍然發現離鄉多年,早已忘卻了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