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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285節(jié)

    拂曉時分才再度躺下入睡的太后,被宮人們的腳步聲驚醒,猛地坐起身,帶著突來的紊亂的心跳,厲聲問:“出了何事?!”

    瓊姑急匆匆進(jìn)殿,跪在她床前,低聲稟道:“皇爺又昏迷了。太醫(yī)們都在養(yǎng)心殿會診,陳大夫一套金針下去,也不見醒。”

    太后既驚且悲,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立即掀被起身:“快,起駕去養(yǎng)心殿!”

    皇帝這次昏迷的時間比上次長得多,直到十個時辰后,才漸漸清醒過來。

    睜眼只見太后坐在他床前,握著他的手,垂淚不已。

    皇帝醒后顯得十分疲累,似乎這長達(dá)十個時辰的睡眠補(bǔ)充,對他長久的夙興夜寐而言只是杯水車薪。

    “母后,別哭了,朕還活著?!被实塾闷v卻冷靜的聲音說,仿佛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令他動容失態(tài),就連生死也不能,“藍(lán)喜,把藥拿過來。”

    藍(lán)喜跪地哽咽道:“皇爺,別服那藥了……”

    太后也連連搖頭。皇帝卻說:“服藥還能保持清醒,不服又要昏睡過去,飲鴆止渴也要止,拿來?!?/br>
    兩頭拉鋸再三,最后誰也拗不過皇帝,只得讓他服了藥。

    休息片刻后,皇帝的氣色好了些,看著又像個正常模樣了。太后不準(zhǔn)他起床,立下規(guī)矩:“從今日起,朝會暫停,政事先由內(nèi)閣輔臣們代為打理,不準(zhǔn)再勞累龍體。等皇帝的病情好轉(zhuǎn),再理政不遲?!?/br>
    她走出養(yǎng)心殿時,又吩咐瓊姑:“將養(yǎng)心殿的宮人們?nèi)考羞^來,你負(fù)責(zé)訓(xùn)誡,讓他們知道何為守口如瓶。今日情形若是走漏出去一絲半毫,我不僅割了他們所有人的舌頭,連他們的家人也要受牽連!”

    皇帝沒有阻止太后,他也不希望今日之事傳到臣子們的耳中,引發(fā)朝堂動蕩。

    但是,在天亮宮門開啟后,皇帝吩咐藍(lán)喜:“召楊亭、嚴(yán)興,來御書房見朕?!?/br>
    楊亭是新任內(nèi)閣首輔,嚴(yán)興是禮部尚書,兩人在御書房與皇帝密談了約一炷香工夫,臉色凝重地出了宮。

    隨后,皇帝又傳召了沈柒。

    這次面圣的時間更短,皇帝只說了幾句話:

    “你是朕手里的刀,刀刃上染透了官員與勛貴們的血,朕若不在了,你必死無疑。你與你的追隨者,甚至所有與你過從密切的人,都會被千萬只復(fù)仇的手撕成碎片。”

    沈柒單膝下跪,低頭道:“臣知道。”

    “當(dāng)然,你也可能連那些復(fù)仇都等不到,就會被朕親手拗?jǐn)?,免除后患?!?/br>
    “臣知道。”

    “朕為何現(xiàn)在還留著你?”

    “為了……太子殿下。”

    “還有?!?/br>
    沈柒說不出那個名字。他像被火器射出的一顆子彈擊中胸口,火藥在體內(nèi)爆炸,將他的心炸得千瘡百孔。

    他抬頭直視皇帝,咬著牙,屈辱又無奈地說:“因為蘇……為我向皇爺求過情?!?/br>
    皇帝亦審視著他,這道目光從擢升他的第一天開始,就沒有所謂的君臣情分,有的只是冷冰冰的籌謀與利用。

    沈柒知道,這輩子皇帝與他都不可能君臣相知,永遠(yuǎn)不能,皇帝不屑,他也毫無興趣。

    但此時此刻,他們只能互相托付。

    皇帝說:“去南京,把太子平安帶回來?!?/br>
    沈柒問:“那他呢?”

    是啊,他呢?是不想見,還是不敢見?皇帝沉默片刻,最后嘆道:“他放不下太子,一定會跟著回來?!?/br>
    是放不下太子,還是放不下皇帝?沈柒沉默片刻,咬牙道:“臣……遵旨!”

    預(yù)備在城外的緹騎派上了用場,沈柒甚至沒有驚動城門口的守軍,就帶著這批精銳人馬疾馳出了京畿,直奔南京。

    他把高朔和暗探小隊留在了京城,通過沿途各個錦衣衛(wèi)所的飛鴿傳遞消息。

    四日后,沈柒經(jīng)漕河南下抵達(dá)德州,高朔傳來密報:

    皇爺數(shù)日未露面,朝會也暫停了,臣子們心中驚疑憂慮。不過藍(lán)喜傳了圣諭,說龍體抱恙,少歇幾日,讓朝臣們不必慌張,各盡其職。

    八日后,沈柒抵達(dá)徐州,高朔傳來密報:

    皇爺仍未露面,群臣開始議論紛紛,擔(dān)心圣上的病情。太后傳懿旨,說圣上無大礙,只是病后體虛,尚需調(diào)養(yǎng)。

    十二日后,沈柒日夜兼程抵達(dá)揚州,高朔傳來密報:

    據(jù)宮中暗探傳出的可靠情報,皇爺每日昏睡的時間超過了清醒的時間。朝政目前由內(nèi)閣代理,凡需圣裁之事發(fā)往宮中,閣老們都會拿到皇帝的批復(fù),但并非御筆親書,而是由司禮監(jiān)藍(lán)太監(jiān)代筆。

    十四日后,沈柒終于抵達(dá)南京,收到了高朔傳來的最后一封密報:

    皇爺病危!太后擔(dān)心朝野人心動蕩,極力隱瞞?;薁斍逍褧r曾手書傳位詔書,按禮制一份發(fā)往內(nèi)閣,一份留給太后。太后攔截了發(fā)往內(nèi)閣的詔書,連同自己手上的一份,如今詔書不知所在。

    卑職恐寰宇將傾,身處敏感,不好再傳飛鴿,大人斟酌、保重!

    沈柒將密報燒成灰燼,遙遙望著獅子山上的閱江樓,吩咐石檐霜:“先不進(jìn)南京城,去鐘山陵廬見太子?!?/br>
    第293章 敢問信物何在

    屋外風(fēng)雨交加,閃電不時將夜空撕出雪亮的傷口,然后在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后又歸于黑暗。

    蘇晏被這場大雨困在鐘山東南山麓的陵廬中。雷聲太響,左右沒法睡,便披著外衣與太子玩“十三水”,用的是他改良后的葉子牌。

    梨花被雷聲吵醒后似乎有些懼怕,一直蹭蘇晏的腿,蘇晏笑了笑,放下牌,把貓抱在懷里擼。

    太子佯怒瞪貓:“叛徒!平時誰給你喂小魚干,誰給你梳毛?結(jié)果他一來,你就投敵了!”

    “你說誰是敵?”蘇晏反問。

    太子振振有詞:“牌桌之上無父子,也沒有情兒?!?/br>
    蘇晏感覺被調(diào)戲,頓時拉下了臉,把貓往牌桌一放:“怎么沒有,你的情兒在這呢!”

    兩人正在斗嘴,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叫喊聲,被雨聲、雷聲裹挾著,幾乎聽不清。

    “小爺……小爺!”

    太子聽出是東宮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魏良子的聲音,便下榻趿著鞋,走到外間去開門。

    魏統(tǒng)領(lǐng)濕漉漉地站在門口,抹了一把臉上雨水:“小爺,宮中來信使了!”

    “什么宮,南京皇宮沒人住了啊……啊!”太子驀然反應(yīng)過來,臉上涌起驚喜之色,“你是說京城皇宮,是我父皇派人來了!信呢,在哪里?”

    魏良子示意他看門外走廊。

    太子邁出房門,轉(zhuǎn)頭見走廊上站立著一隊錦衣衛(wèi),約有三四十人,為首的手中捧著個密封防水的盒子,表面描金繪龍,正是裝詔書的盒子。

    “請?zhí)拥钕陆又肌!睘槭椎腻\衣衛(wèi)說道。

    終于……父皇要召我回京了!太子按捺著滿心激動,深深吸口氣,才接過盒子,親手打開。

    盒中躺著一卷黃帛,太子含淚帶笑,拿起帛書展閱。

    蘇晏肩披外袍,懷中抱貓,懶洋洋地從屋內(nèi)走出,正看見太子的側(cè)面與顫抖的手。

    這陣顫抖從手指傳遞到手臂,最后幾乎全身都震動起來。朱賀霖猛地把帛書揉成團(tuán)擲在地上,發(fā)出瀕死困獸般的一聲咆哮:“不!我不信!”

    蘇晏與貓同時一驚。梨花躥下懷抱,逃回了內(nèi)室,他忙過去拾起帛書,一目十行匆匆掃過文字,臉色刷白。

    ——是廢太子詔!

    不僅廢太子為庶人,流放嶺南,還賜他一瓶送行的御酒。

    但凡看過幾部古裝劇的都知道,這種情況下的賜酒十有八九不是什么佳釀,而是毒藥。蘇晏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伸手把盒底的那個黃金小酒瓶搶過來,二話不說拔掉瓶蓋,想將里面的液體傾倒在廊外的雨水中。

    一系列動作堪稱迅雷不及掩耳。但捧著盒子的錦衣衛(wèi)十分警覺,身手也敏捷,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厲喝道:“大膽!御賜之物,你敢損毀?!”

    蘇晏的腕骨快被他擰碎了,咬牙用另一只手搶過瓶子,狠狠扔進(jìn)了庭中的泥水地里,同時大喝:“你們是什么人,竟然冒充錦衣衛(wèi)假傳圣旨,以偽詔謀害儲君!”

    一聲霹靂在眾人頭頂炸響,如天之怒。蘇晏的怒吼聲壓過了驚雷:“東宮侍衛(wèi)——拿下他們,反抗者殺無赦!”

    詔書究竟是真是假,單憑蘇大人一句話,就要拿下傳旨的錦衣衛(wèi)?侍衛(wèi)們震驚地望向太子。

    太子望著蘇晏,面上肌rou因為過于激烈的情緒而不自覺地抽動,從眼中放出的烈光有如鍛打臺上燒得通紅的鋒刃。

    他用力握了一下拳頭,嘶聲道:“聽蘇侍郎的!萬一有誤……小爺一力承當(dāng)!”

    有了太子這句話,東宮侍衛(wèi)才敢動手。

    雖說太子被貶到陵廬后,隨行的侍衛(wèi)只剩下二三十人,但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太子一聲令下,他們就毫不猶豫地拔出武器沖了上去。

    錦衣衛(wèi)頭目甩開蘇晏的手腕,抽出腰側(cè)的繡春刀:“抗旨、殺傳令官,我看你們是統(tǒng)統(tǒng)不想活了!”

    蘇晏抱著手腕,蹬蹬后退幾步,后背撞進(jìn)朱賀霖懷中。

    朱賀霖拉著他脫離戰(zhàn)圈,問:“手怎樣?”

    “沒事。”蘇晏彎腰撿起那張黃帛,借著屋內(nèi)燈光細(xì)看,“不是皇爺?shù)墓P跡!‘天子之寶’印……倒像是真的?!?/br>
    朱賀霖忍住激蕩的情緒,也仔細(xì)看:“父皇有時也叫司禮監(jiān)的太監(jiān)們擬旨,不是親筆,也證明不了什么。”

    蘇晏咬牙道:“這不是皇爺?shù)囊馑迹∥艺f不是就不是!”

    “——好,我信你?!敝熨R霖從衣擺撕下布條,包扎他青腫起來的手腕,“那么這假詔書是誰的手筆?鶴先生?弈者?”

    蘇晏搖頭:“倘若所蓋玉璽是真的,必是宮中人所為,且是人上人?!?/br>
    ……太后!兩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

    再往深里想,似皇爺這般深謀善斷之人,又將君權(quán)握得緊緊,太后能從他手中拿到玉璽、偽造詔書,說明什么?

    蘇晏抓住了朱賀霖的衣袖,低聲說:“小爺,這事不對,宮中恐有變故。安全起見,你先盡快離開陵廬?!?/br>
    “我已無處可去?!敝熨R霖望向緊閉的房門,外面的兵戈相擊聲、叫喊聲與雨聲雷聲攪成一片,分不清誰勝誰負(fù),“離開陵廬就是抗旨,抗旨是死罪;不離開有性命之虞,就算殺了這批人,還有下一批,也是個死?!?/br>
    “小爺我……”他喃喃自問,“難道真的走投無路了?”

    蘇晏忽然心頭一動,把手伸進(jìn)懷里摸索。沒摸著,急了,上上下下地摸找,問道:“小爺,你見沒見到我貼身帶的一個錦囊?”

    “錦囊?”朱賀霖?fù)u頭,“沒見過。你不是貼身帶的么,我又沒扒過你衣服。”

    蘇晏瞪了他一眼,懷疑是不是剛才打牌的時候動作太大,掉在床上了。

    他連忙跑回內(nèi)間床前一看——唷,在貓的爪子上擺弄著呢。大貍花好奇地嗅著錦囊,似乎很感興趣。

    “梨花姑奶奶!”蘇晏急叫,“別咬,千萬別咬!松個嘴,給爸爸,乖,松手……”

    好容易才從梨花嘴里搶下了那個錦囊,蘇晏小心翼翼地將封口拆開。朱賀霖把頭探過來看。

    錦囊內(nèi)有一張疊起來的黃帛,背面寫著“唯付儲君”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