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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200節(jié)

    蘇晏暗道:特別厲害的其實也有,在水底埋伏著呢。幸虧阿追即使入魔也沒對我狠下殺手,否則就像豫王說的,我怕是等不及伏兵來救了。

    他點頭道:“王爺說得對,還有呢?”

    “第二,伏兵已將刺客包圍,我方看似勝券在握,但變數(shù)往往就發(fā)生在勝利的前夕。你若是身懷絕技,藝高人膽大,倒不妨去壓陣,提提士氣。可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就要更加謹慎沉穩(wěn),不該在那時折返戰(zhàn)斗現(xiàn)場,導(dǎo)致被人擒賊先擒王。”

    蘇晏臉紅發(fā)熱,也他說得承認在理,但第n次被人吐槽“手無縛雞之力”,面子上過不去,嘴里嘀咕著:“誰是賊王呢!王爺污蔑下官,下官可要上疏彈劾了。”

    豫王哈哈大笑,在馬背顛簸中,故意拿下巴的胡茬去剮蹭他細嫩的臉頰,以此作為心口不一的懲罰。

    蘇晏臉疼,屁股更疼,方才惡寒現(xiàn)在燥熱,被風(fēng)吹著貌似松快了些,但身上虛汗冒得更多,口干咽痛像在生吞流沙。

    曾經(jīng)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像是發(fā)燒的前兆,而且是發(fā)作很快的高燒,十幾分鐘內(nèi)能一口氣給燒到三十九度去。

    蘇晏暈乎乎地抬手,抓住了豫王的衣袖,聲音虛弱:“我……我難受……”

    豫王邊蹭邊覺得他臉皮熱得很,還以為害羞呢,聞言嚇一跳,趕忙勒馬停下,用手去摸他的前額,熱得燙手。

    蘇晏每口氣吐出來都覺得自己在噴火,猛打了一串寒戰(zhàn),忽然不動。

    豫王見他冷不丁暈過去,眉頭緊皺,輕拍他的臉頰,沉聲喚道:“清河?清河!”

    朱賀霖從后方追上來,見狀火冒三丈:“朱栩竟,你把他怎么了!”

    豫王沒心情和冤枉他的侄子吵嘴,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就往醫(yī)廬狂奔。眼下他無法判斷蘇晏高燒是因為昨夜落水,還是因為被刺客所傷,只能就近找個大夫診斷,內(nèi)科外科都行。

    所幸陳實毓的醫(yī)廬離此不遠。豫王和太子的馬競相爭逐,約摸一刻鐘時間就到了醫(yī)廬大門外。豫王抱著蘇晏縱身躍起,足尖在馬鞍上一蹬,從圍墻頂上飛掠進去。

    “毓翁!”他大聲叫道,“快來救人!”

    陳實毓正用羊腸線給病人縫合傷口。說來這羊腸線的確比桑皮線好用,蘇大人真乃天縱之才,天文地理醫(yī)學(xué)無所不知,他正在心底由衷地感慨,被豫王一嗓子炸得兩手發(fā)抖,縫歪了。

    ——從未聽過四殿下如此慌亂的語氣,陳實毓擔(dān)心事態(tài)嚴重,趕忙叫一旁的徒弟接手縫線活兒,自己匆匆洗了手,出屋看究竟。

    剛掀開門簾,就見豫王抱著個人站在后院,緊接著又從前廳沖進來一位華服少年,心急火燎地去看他抱著的人。

    陳實毓覺得豫王懷中那人眼熟,定睛看去,失聲道:“蘇大人?”

    -

    屋內(nèi)縈繞著一股香辛的藥味,陳實毓給床上昏睡的蘇晏蓋好被子,搖頭嘆息著走出診室。

    豫王和太子之前被攔在診室外不讓進,這會兒都等得煩躁,好容易見陳實毓出來,又被對方面上嚴肅的神情嚇到。

    朱賀霖率先問道:“大夫,清河他怎么樣了?怎么突然就燒熱得暈過去?”

    陳實毓用審視的眼神打量過他,似乎覺得不太可能,便將嚴厲的目光移向豫王:“四殿下,借一步說話。”

    豫王從未這么膽顫心驚過,唯恐下一刻,毓翁就要用個膏肓之癥的名字來把他砸暈。

    兩人進到一間靜室,陳實毓皺眉道:“四殿下,不是老朽責(zé)備你,這事你干得的確……的確不地道!”

    “本王?本王干了什么?”豫王愕然。

    “老朽知道你困居京城十年,心中憤懣,又懷疑陛下對你心有忌憚,便借‘色’之一字來自縱自污。但你也說過,那些都是兩廂情愿的風(fēng)流韻事,從不仗勢逼人。

    “可如今呢?你看看蘇大人,他從頭到腳哪里有一點以色事人者的模樣?老朽與蘇大人相識雖不算太深,卻也為其風(fēng)骨折服,殿下如此對待他,實為斷冰碎璧,老朽不吐不快!”

    豫王一臉懵然:“什么叫我如此對待他……怎么就把一塊冰玉cei碎了?不是,毓翁,你得把話說清楚,他這究竟是什么情況?”

    陳實毓狐疑地看著他,似乎在評估這神態(tài)與話語的可信度,片刻后緩緩說道:“蘇大人高燒昏迷的原因,落水受寒有之,肩傷亦有之,但還有個重要病因——他傷了屏蔽,屏蔽內(nèi)積的屏蔽又未及時排出。數(shù)癥并發(fā),這才燒得這么厲害。”

    豫王像被石化了一樣,簌簌地往下掉渣子。

    “他的肩傷,王爺尚且能給上藥包扎,看來還是懂得心疼的。可屏蔽的傷怎么就不管不顧了呢?事畢也不給清理干凈。”陳實毓捋須搖頭,“你們這些年輕人,唉……”

    豫王赤著眼,咬著牙,兩腮肌rou扭曲到近乎猙獰,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他真的……傷……藥……”

    陳實毓見豫王面色忽青忽紫,語無倫次,是七情內(nèi)傷的征兆,忙一邊給他揉摩經(jīng)脈xue位,緩解激蕩情緒,一邊解釋道:“傷倒是沒多重,藥也是宮廷內(nèi)用的好藥。殿下要真的關(guān)心蘇大人,以后莫要再強人所難。”

    豫王喘著氣,從沸騰的胸臆間慢慢抽出一縷冷靜。

    他聽完第一反應(yīng)是清河被刺客擄去后,受了難以啟齒的凌辱。

    可陳實毓緊接的一句“宮廷內(nèi)用的好藥”,又讓他怒恨的對象急轉(zhuǎn)了個方向——

    今日早朝,辰時就提前結(jié)束,他那位勤政成狂的皇兄這么急巴巴地散朝,做什么?得知清河的行蹤,趕著去見面?清河的肩上若是皇帝給包扎的,為何不把另外的傷處也一并上藥?

    是清河為了名譽臉面極力隱瞞,還是……見到皇帝之后才受的傷?

    如若是后者,皇帝故意留著這傷,也不肯清洗掉自己留下的東西,是要像給牲畜打烙印一樣,宣告對他身心的占有權(quán)?

    豫王心底驚、疑、恨、怨、妒五味雜陳,最后全被一股濃烈的心疼吞沒了。

    “毓翁……”他嗓音嘶啞地說,“幫我瞞著這事,別讓任何人知道。外面那個是太子,更不能叫他知道。”

    陳實毓嘆道:“事關(guān)蘇大人名譽,老朽也不是多嘴之人,自然會守口如瓶。只是殿下今后——”

    豫王打斷了他的話:“不是本王。”

    “——什么?”

    “真不是。”

    陳實毓沉吟片刻,誠懇勸道,“王爺知恥而后改正罷!”

    豫王百口莫辯,險些吐出一口老血,悲痛且無奈地扛起了這口黑鍋。

    第210章 殿前六層臺階

    豫王回到給重癥病人休息的廂房時,太子朱賀霖正守在蘇晏的床榻邊,用濕冷棉巾給他敷額頭。

    見到豫王進來,太子急忙問:“大夫和你說了什么?”

    豫王淡淡道:“說清河落水受寒,加上肩傷泡水有些感染,故而發(fā)燒。”

    太子半信半疑:“就這樣?可我看大夫神色那么凝重……”

    豫王沒好聲氣地答:“你還希望有多嚴重?”

    太子冷哼一聲,轉(zhuǎn)頭繼續(xù)握蘇晏的手。

    一名藥童叩門而入,端來煎好的退熱湯藥。太子見他熟練地拿起一根漏斗樣的器物,將尖頭往蘇晏嘴里塞,阻止道:“就這么硬灌?萬一嗆了怎么辦!”

    藥童恭敬地說:“回稟太子殿下,小人喂多了昏迷的病人,手熟。湯藥從齒列兩邊進去,病人會不自覺地吞咽,不會嗆到的。”

    太子蠻不講理地道:“小爺不管,你那漏斗的銅管子多硬,搞不好把他喉嚨戳傷了。拿走拿走!”

    他轟走了藥童,端起藥碗,看看雙眼緊閉的蘇晏,又看看豫王,臭著一張臉說:“勞煩四王叔把他上身扶起,我來喂藥。”

    豫王反問:“怎么不是你來扶,本王來喂?”

    太子惱火道:“他是在你手上暈過去的,小爺放心讓你來喂?”

    豫王輕哂,從旁邊衣柜里取一床棉被,墊在蘇晏后背,又以迅雷之勢從太子手上搶過藥碗,坐在床沿,說道:“本王教你如何給昏迷者喂藥,看著。”

    他一手捏住蘇晏臉側(cè)的兩處頰車xue,用了點巧勁,緊閉的唇齒就打開了,隨即喝口湯藥,低頭哺喂,動作干凈利落,一點藥汁也沒漏出來。

    太子錯愕完勃然大怒,一拳揮過去:“作甚占他便宜,你個不要臉的老不修!”

    豫王后仰避開拳風(fēng),手上的藥碗波瀾不驚,嘴里嘲道:“太子殿下這是也想占一占便宜?只怕你技術(shù)不行,把整碗藥都噴在他臉上。”

    -

    駟馬拉的廂車到達禁門外,景隆帝下了車,換乘肩輦。

    藍喜守候許久,忙上前扶皇帝登輦。

    皇帝揮了揮手指,示意不用攙扶。

    藍喜吩咐抬輦的內(nèi)侍務(wù)必要保持平穩(wěn),自家跟在輦旁,邊走邊一臉擔(dān)心:“皇爺昨夜頭疼了一宿,今日早朝照舊,末了還要微服出宮。龍體要緊哪,奴婢這便差人去傳太醫(yī)來?”

    皇帝斜倚扶手,以手支額,雙眼微微閉合,聲音里透出了一絲疲憊:“不必了,太醫(yī)瞧來瞧去也就那樣,開的藥方醫(yī)不好也治不死,但求個穩(wěn)妥罷了,效果還不如清河的一條燙棉巾呢。”

    “蘇少卿手上不少偏方、奇方著實管用,連應(yīng)虛先生也對他在醫(yī)道上的見解頗為推崇呢。”藍喜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含笑道,“聽說他安然無恙回來,要不奴婢再去傳他進宮,再給皇爺熱敷一下?”

    皇帝睜眼瞥了他一下,重又閉上:“不必了。他受了點輕傷,讓他好好歇著罷。”

    藍喜見風(fēng)使舵,立刻答:“是,奴婢回頭讓太醫(yī)去一趟蘇府,再帶些溫補氣血的藥材。”

    皇帝淡淡地“唔”了一聲,既沒說準(zhǔn),也沒說不準(zhǔn)。藍公公暗喜,知道自己又揣摩到位,皇爺看著不置可否,其實圣心甚悅。

    在輕微晃動的肩輦上,皇帝似乎打起了盹兒。

    不多時到了養(yǎng)心殿前的玉階下,肩輦落地。皇帝抬起眼皮,說了句:“朕睡了這么久?都什么時辰了?”

    藍喜覺得有些奇怪:皇爺方才也就瞇了一刻多鐘,哪里久了?大概是睡迷糊了。他笑道:“回皇爺,巳時還未過盡呢,回到養(yǎng)心殿,剛好讓御膳房上午膳。”

    皇帝在肩輦上猛然站起身,睜大了眼睛,八風(fēng)不動的面上竟似出現(xiàn)了一絲龜裂。

    藍喜見他茫然四顧,似乎在尋找什么,腳下還微微打了個趔趄,忙上前攙扶住:“皇爺,可是頭又疼了?”

    皇帝一把握住了藍喜的手腕。好幾個呼吸之后,他才低聲說道:“藍喜,扶朕回殿。”

    藍喜扶著皇帝,心底總有點不對勁的感覺,但具體又說不清。

    皇帝在第一層臺階處,腳尖踢了一下階側(cè),整個身體向前傾。藍喜輕呼一聲“皇爺小心”,好在皇帝反應(yīng)敏捷,立刻穩(wěn)住了身形。

    藍喜關(guān)切道:“皇爺想必是頭疼得緊了,來,奴婢背您上去。”

    “不必,朕還沒病到不能走的地步。”

    這話說得重了。藍喜馬屁拍到馬腿上,一驚之下正要謝罪,皇爺忽然說了句:“養(yǎng)心殿前有六層臺階。”

    藍喜一愣:這不明擺著的么?皇爺今日怎么回事,跟失了魂似的。嘴里恭敬道:“皇爺說得對,是六層。”

    皇帝松開他的手腕,一步步走上臺階,在門檻前略微停頓后,抬腿邁入。

    藍喜緊隨其后,心里那點古怪感越發(fā)明顯,卻聽皇帝頭也不回地說:“傳汪春甫。”

    皇爺終于愿意宣太醫(yī)了,藍喜還沒來得及高興太久,又聽皇帝改口道:“算了,朕有些犯困,等睡醒再說。”

    皇帝慢慢步入內(nèi)殿,內(nèi)侍們上前用熱毛巾給他擦手臉,為他寬衣解帶。

    “午膳……”藍喜猶豫道。

    “先不用。”皇帝往床榻上一躺,閉目不再言語。

    藍喜上前給他掖好被角,沒有退下,而是在床帷外候了許久,直到聽見皇帝的呼吸變得沉而悠長,方才躡手躡腳地離開內(nèi)殿。

    皇帝這一覺睡了兩個多時辰,申時才醒。

    侍立的宮人聽聞床帷內(nèi)有了動靜,輕聲叩問:“皇爺可是要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