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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195節(jié)

    侍衛(wèi)聽見了馬蹄聲……不僅來自身下的馬匹,而是無數(shù)蹄聲的重疊,如驚蟄時節(jié)天際滾動的悶雷,連帶石板地面也震顫起來……

    “是援軍!”侍衛(wèi)欣喜若狂地叫起來。

    “不,是伏兵?!碧K晏望著前方潮水般涌來的錦衣衛(wèi)緹騎,目光亮如星芒,“敵暗我明,與其時刻擔心暗中冷箭,不如引蛇出洞。今夜辛苦你們四人,與我一同當了回誘餌?!?/br>
    侍衛(wèi)一時失了言語,心里不知是佩服還是怵然。

    蘇晏怕他誤會,以為自己輕忽人命,忙解釋道:“并非有意拿你們作餌,而是我本來就要出門,便想著多留個后手,也好應對突發(fā)情況?!?/br>
    侍衛(wèi)嘆道:“大人這是只拿自己一人做了誘餌,何必心中生疚?遇到危險,我等身負武功,打不過逃就是了,大人你呢?可曾想過我等若是膽小怕死,撇下大人自己逃走,大人又該如何是好?”

    蘇晏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們再怎樣,也不會棄我不顧。諸位都是忠義之士,否則皇爺怎么會派你們來保護我呢?”

    說話間,錦衣衛(wèi)人馬已從他們身邊掠過,直撲后方追殺而來的黑衣刺客。

    出門前被蘇晏叮囑過的那名侍衛(wèi)隊長策馬近前,緊張地打量了一番蘇晏,見他安然無恙,方才松口氣,抱拳道:“卑職幸不辱命,及時安排好援軍,就埋伏在大時雍坊對面,臨近西苑的寶鈔局。只等大人的信號就立即行動?!?/br>
    蘇晏調(diào)轉(zhuǎn)馬頭,隨他們一同追緝刺客,說道:“這些黑衣人估計都是七殺營的殺手,留活口,我還要逐一審問?!?/br>
    隊長當即傳令下去。

    蘇晏再次來到遇襲的石橋邊,見黑衣人邊打邊退,似乎想突圍逃脫,卻屢次被纏斗的錦衣衛(wèi)擋回去,意在活捉。

    幾名黑衣刺客被逼到絕路,咬碎了藏在口中的藥丸的蠟殼,隨即拄劍跪地,渾身一陣抽搐。

    蘇晏連忙揚聲道:“別讓他們自盡!”

    錦衣衛(wèi)沖過去想撬開刺客們的牙關(guān),卻見這些人瞳孔逐漸變成血紅,發(fā)出痛苦的怒吼,體內(nèi)真氣激蕩,功力在片刻間節(jié)節(jié)攀升。

    “——血瞳!”一名錦衣衛(wèi)叫起來,“切勿與他們對視,小心別中了迷魂術(shù)!”

    血瞳狀態(tài)的刺客瘋狂兇暴,傀儡般不知疼痛,又能輕易施展魘魅之術(shù),極難對付。轉(zhuǎn)眼便有離得太近的錦衣衛(wèi)不慎中招,意識陷入迷魂境,不分敵我發(fā)動攻擊,場面頓時一陣混亂。

    侍衛(wèi)們見狀,連連催促蘇晏離開。

    蘇晏也知道眼下的情況,自己留下無益,反倒還要讓眾人分心來保護他,于是在侍衛(wèi)們的掩護下,撤離戰(zhàn)圈。

    沿著河岸離開時,從黑暗的水面下冷不丁射出一條飛爪百練索,扣住蘇晏的肩頭,將他從疾馳的馬背上猛地拽入河里,撲通一聲濺出巨大的水花。

    侍衛(wèi)們大驚,紛紛飛身跳入河中,在水花白浪中拒敵尋人。

    可是直到水面恢復平靜,他們依然沒找到蘇晏的身影,十分懊惱且不甘地推測,河中那名刺客將蘇大人拖入水后,當即帶著人隨水流游走,離開了此處河段。

    此人水性好,身手不容小覷,更為可怕的是意志之堅定頑強,全程隱忍潛伏,最后抓住了轉(zhuǎn)瞬即逝的時機。能在重重保護下將人攫走,一擊得手后毫不戀戰(zhàn)地遠遁,在進與退的把握上堪稱精妙。

    侍衛(wèi)隊長面色鐵青,咬牙下令:“找!分兩隊人,仔細搜索上游和下游,河里岸上都要找,務(wù)必要將蘇大人安全救回,否則就等著提頭面圣吧!”

    第205章 想起我是誰了

    蘇晏只覺左肩一痛,下刻人已被拽入河中,落水的瞬間只來得及屏住呼吸。

    水下有個人挾持著他快速游動,蘇晏猜測是那波七殺營刺客其中之一。他奮力掙扎,對方的臂彎卻像焊牢的鐵架似的無法撼動。

    剛剛開春,河水寒意刺骨,他一口氣憋到頭,肺部刺痛,死命撲騰著想要呼吸,卻被緊緊鉗制著。直到即將溺水,對方才大發(fā)慈悲地把他的臉托出水面,剛換完氣,又被拖回水里。

    如是再三,蘇晏難受至極,胸口憋悶得快要炸掉,只恨不得直接暈過去。

    就在他自認為堅持不住的時候,終于離開了河面。此刻他精疲力竭,劇烈地嗆咳著,像一口軟趴趴的麻袋,面朝下被人夾著走。至于走去哪里,他已無力關(guān)注,況且周圍漆黑一片,什么景物也看不清。

    那刺客似乎身負上乘輕功,帶個人依然腳步如飛,不多時似乎進入什么屋宇內(nèi),將他直接丟在滿是裂痕的石板地面。

    地面上燃著一團篝火,蘇晏被扔在火堆旁。吸飽了水的厚斗篷沉甸甸地壓在身上,他解開系帶扯掉斗篷,好容易順過氣,翻身的同時迅速掃視四周,依稀看清是一處頹敗道觀的正殿。

    山墻傾斜,香爐翻倒,到處是蛛網(wǎng)灰塵,須彌座上供奉著破破爛爛的三清神像,昏暗火光中仿佛正歪頭瞪視他。

    蘇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望向綁架他的刺客——對方的大半張臉都藏在黑色金屬細網(wǎng)編制的面具后,一身黑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他從黑衣裹著的勁瘦身形、面具上方露出的那雙眼睛,一下子就認出對方,失聲叫道:“阿追!”

    刺客沒有回應,一雙眼瞳猩紅如血,冷硬似堅冰,又透出野獸般本能嗜血的殺氣。

    蘇晏手腳冰涼,不僅僅是因為在料峭的寒夜全身濕透。

    他知道這是七殺營的功法走火入魔導致的血瞳狀態(tài)。

    之前阿追在陜西清水營也入魔過,但與此刻的情形卻似乎有所不同——那次雖然神智錯亂、性情大變,但好歹還認得他,血瞳里燃燒著扭曲而狂熱的感情。

    而這一次,這雙血瞳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粒石子、一截枯枝,是摒棄了溫度的絕對冷漠。

    蘇晏按捺著心中不祥的感覺,放輕語氣:“阿追,你還認得我吧?我是蘇晏蘇清河,你開個口,同我說句話……”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接近對方。

    他把手慢慢放在阿追的面具上,見對方?jīng)]有抗拒,心下一喜,便想摘掉那古怪的面具。

    就在這時,血瞳刺客陡然出手,一把扼住他的脖頸,幾乎把他拎得雙腳懸空。

    蘇晏臉頰漲得通紅,使勁扒拉對方鐵鉗般的指掌,腳尖徒勞地亂踢,仍被掐了個半死。

    即將窒息時,對方終于松了手,他重又掉落回地面,狼狽地蜷著身,爆發(fā)出比嗆水更為劇烈的咳嗽。

    瀕死瞬間,蘇晏被恐懼的陰影籠罩,并且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荊紅追被剝奪了屬于人的一切意志與情感之后,剩下的部分,竟比野獸更加殘酷,簡直是一架鋒鑠而高效的殺戮機器。

    面前這個戴著面具的刺客,再也不是那個會紅著臉說“我為大人所動”的阿追。

    也不是那個把唇舌生硬地貼上來,一氣不換吻得他幾乎窒息,找各種機會纏著要和他多多練習的阿追。

    更不是那個滿心期待給他暖床,卻整夜摟著他不敢造次,以為他睡熟,偷偷親吻他腦后發(fā)絲的阿追……

    蘇晏一邊咳嗽,一邊從心底涌起難以言喻的憤怒,這憤怒像烈火一樣灼燒著肺腑,吞沒了所有的驚疑與恐懼。

    ——這是自己一步步從黑暗里牽到陽光下的人,現(xiàn)在他們要把他重新變成鬼!

    “你是個靈魂真正自由的人。”“你從來都是選擇走最困難的那條路,不為錢財、權(quán)勢、名利等任何外力所動,始終一往無前,始終執(zhí)劍問心?!薄薄元q在耳,他們卻剝奪了阿追身上,他最為重視與欽佩的特質(zhì)。

    正如一柄好不容易淬去死氣,終于可以歸鞘的劍,卻被硬生生砸碎了劍鞘,將只余鋒利的劍身,作為了他們肆意修改與cao控的武器!

    蘇晏的身軀在怒與恨中微微顫抖。

    他愿意付出一己之身所能付出的任何代價,換回荊紅追的靈魂。他發(fā)誓哪怕上天入地,也要把七殺營、真空教、衛(wèi)家,包括藏在最深處的“弈者”徹底鏟除與埋葬。

    篝火映照蘇晏的臉,他的眼中亮著比這火焰更加決熱的、令人驚心的烈光。

    蘇晏坐起身,見荊紅追正彎腰把一叢枝杈放在火堆上烤。光亮似乎照不進血瞳刺客的面具與夜行衣,他沉默與冰冷得像個鬼影。

    “阿追,你在做什么?”蘇晏努力用平常的語氣問。

    對方?jīng)]有理會他,舉起手里的東西看了看,仿佛覺得有些燒過頭,在空中輕扇了幾下。

    蘇晏這才看清了那東西:一捆三尺多長的彎曲鐵線,是用許多根細鐵絲擰扎起來的,周身多余而突出的鐵絲頭,拗成了旁逸斜出的形狀,像叢生而干枯的荊棘枝杈,又像冬日窗玻璃上凍結(jié)出的冰晶樹。

    但因為材質(zhì)是尖銳的金屬,又比自然造物的美感多了幾分猙獰與詭異。

    蘇晏沉著臉看它。無論這玩意兒是什么,放在眼下的情形中,怎么看怎么像刑具??墒亲鳛榧逈]必要灼燒,作為烙鐵又沒必要拗造型,總感覺會有更糟糕的用途……

    血瞳無名一言不發(fā)地跨過火堆,一手捏著燒熱的鐵線捆,一手去扯蘇晏身上的衣物。

    蘇晏伸手緊按衣襟,喚道:“阿追,你醒醒!七殺營是不是也給你喂了藥?別受他們cao縱,想想你是誰,你真正的意愿是什么!”

    他的極力阻止,在對方看來比刀俎上的魚rou更加無力。血瞳無名只用單只手,就輕而易舉地撕開了他的衣物,把他像只光裸的煮雞蛋一樣從殼里剝離出來。

    蘇晏見對方血色目光從自己的脖頸、胸膛,沿著腰身劃過大腿,沒有絲毫動容,仿佛一臺機械掃描過屠宰目標,在設(shè)定好的程序中評估著下刀的部位。

    滿心寒意與滿心憤怒交織在一起,他陡然明白了幕后cao縱者的用意——

    這束枝杈形狀的guntang鐵線,烙在皮rou上形成的紋路,與雷擊后出現(xiàn)在人體表面的閃電紋路極為相似。

    真空教的確迫切地想至他于死地,但不是用刀劍與毒藥,而是用“天譴”。

    他幾乎現(xiàn)在就可以想象出明日、后日,最多不出兩三日,錦衣衛(wèi)發(fā)現(xiàn)他尸體時的情景,與此后天下間難以禁絕的流言——白紙坊爆炸案的主審官蘇晏,因為妄斥真空為邪教,褻瀆圣蓮,緝捕教宗,激怒上天降以雷霆之罰,被雷火劈死在荒郊野外。

    要是再添點什么“有蛟龍自河內(nèi)出,以爪攫其肩飛去”或是“裸 身觸雷,所著官服自動褪去,整齊疊在旁邊”之類的獵奇細節(jié),保準流傳得更廣。

    蘇晏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肩的傷口,疼得一哆嗦——飛爪扣住肩頭時,劃出五道見血抓痕,幸虧衣服穿得厚還加了斗篷,而荊紅追將他凌空拽起時用了些巧勁,故而只是皮rou傷,沒有傷到骨頭。

    饒是如此,也疼得厲害,在冰冷的河水里浸久了,幾瓣傷口泡得發(fā)白,像孩兒嘴似的咧著,滲出淡紅色的血水。

    這會兒掙扎的動作激烈了,牽動傷口深處的血管,流出的血逐漸又變多變濃,蜿蜒地淌下來。

    血瞳無名用單手攥著蘇晏的雙腕,正要將燒燙的鐵線捆往他胸腹上烙,驀然見雪白皮膚染著鮮紅的血,明顯地怔了一怔。

    蘇晏頓時回憶起來,當初在靈州清水營,入魔的荊紅追被他用瓷枕狠砸腦袋,也若無其事,但見到他那被碎瓷片戳破的掌心里流出的血,一個刺激之下,經(jīng)脈內(nèi)逆沖的真氣歸了位,居然恢復了正常。

    ——誰能想到,曾經(jīng)刀尖舔血,殺人不眨眼的刺客,竟會害怕從心上人體內(nèi)涌出的鮮血呢?

    只能說,因愛故生怖。如人在荊棘,不動則不傷,一旦動心動情,那份愛既是繾綣的春風,亦是割人的利器。

    就這么極短的一瞬失神,被蘇晏抓住機會,抽出了手腕。

    這具身體是一尊白瓷人像成了精,細皮嫩rou受不得力,手腕上轉(zhuǎn)眼就青紫斑斕。蘇晏卻沒有去揉搓,也不做徒勞的反擊或逃跑,反而雙臂順勢攬住對方的肩膀,把凍得瑟瑟發(fā)抖的身體挨過去。

    春寒料峭,荒郊野嶺的夜晚尤其冷,一團篝火并不能烘干濕漉漉的衣物。夜風從破洞的門牖卷入,他赤 裸潮濕的身軀泛起大片大片的雞皮疙瘩,趁著貼近的動作,汲取對方夜行衣下火熱的體溫——

    差不多的體型,相仿的年齡,阿追的身體怎么就能這么熱呢?再寒冷的冬夜,被窩里多個貼身侍衛(wèi),整夜都暖烘烘的,就連最怕冷的腳,被對方珍重地揣進大腿內(nèi)側(cè)捂著,不多時也能暖和起來。

    蘇晏鼻腔一酸,不自覺帶出了委屈的腔調(diào):“阿追,我肩膀疼,還很冷……河水很冰,衣服都濕透了,現(xiàn)在連濕衣服都沒得穿,我要凍死了。”

    血瞳無名手里捏著燒紅漸冷的兇器,胸前掛了個投懷送抱的誅殺目標,繼瞬間的怔忡之后,陷入短暫的茫然,仿佛既定的程序里有什么東西出了錯。

    近在鼻端的血味刺激著他,極為熟悉又隱隱不安的味道……他用空著的那只手摘掉金屬網(wǎng)面具,這味道就更明顯了。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蘇晏肩頭還在滲血的傷口。

    微甜,微腥,非常新鮮的血味兒。他專心致志地舔著,像頭饑餓而迷茫的野獸。

    蘇晏疼得抽氣,但沒有瑟縮躲避,反而把黑衣刺客抱得更緊。

    “阿追,你說過‘此生當屬大人所有’,說哪里都不去,就守在我身邊。還說你可以拆骨為柴、割rou為炊、剝皮為裳,只要此身還有一點能被瞧上眼的,叫我盡管拿去,但求別再將你驅(qū)逐回黑暗中?!彼眉毸閱柩拾愕穆曇舻?,“——我當真了,每個字都當真了,你可不能騙我,更不能殺我。

    “你要是騙了我,殺了我……我不難受,兩眼一閉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但萬一有天你清醒過來,該是何等的痛苦和絕望呢?我怕到時候,你也活不得了。

    “阿追,我不罵你是個牲口了,你要是真想和我做那事,做就做吧,反正有一就有二……但你得先清醒過來,得認得我。”

    蘇晏把上身向后仰了仰,雙手捧住荊紅追的臉,不顧迷魂的危險,對他的血瞳對視,輕聲道:“阿追,看著我——我是誰?好好想想,我是誰?”

    血瞳里倒映著一個人的身影。無名在想,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是他要殺的目標,連死法都被規(guī)定,必須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

    這個人和其他殺過的人一樣,使他無動于衷;卻又和其他殺過的人全然不一樣,叫他把持不定。

    這個人在他麻木的心神上輕輕地送了幾句話,竟比戳他一刀還要有力。

    他該毫不猶豫地做掉這個人,可又不想做掉他,還想用另一種方式“做”掉他。

    “想”這個動作,于他仿佛是個奢侈,是空口袋里孤零零的銅板,一旦透支就會引發(fā)體內(nèi)流竄的真氣,使他劇痛難忍。而此刻,三股意念在腦中翻攪廝殺,要殺出個最終的贏家,更是恨不得炸了他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