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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186節

    也就是說,他一回京就驚動了七殺營的營主,甚至是“弈者”,為了防止被他調查出更多內幕,提前布下了炸毀密道的后招。

    這說明了什么?蘇晏陷入沉思:

    他在陜西清水營對阿勒坦的援助,使得黑朵大巫想讓阿勒坦直接死在大銘境內的詭計沒有得逞,暫時壓制住了瓦剌和大銘的矛盾沖突,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弈者”的布局。

    沈柒抓住了企圖暗殺太子的血瞳刺客。而他在朝堂上斡旋,又從民間如沸非議中挽救了太子岌岌可危的名聲。這些也破壞了“弈者”動搖國本的計劃。

    他和沈柒、荊紅追破解鴻臚寺一案,廢掉了浮音這個潛伏者,進一步觸痛了“弈者”的神經。

    所以這些引發塵爆的面粉,從有備無患,最后變成了斷尾求生。

    這是不是也從側面說明了,雖然素未謀面,但“弈者”已經把他當做一個需要警惕的勁敵?

    所以對方控制荊紅追、重傷沈柒,等于一口氣削掉了他的左膀右臂。接下來,會怎么對付他?會像暗殺太子那樣,直接弄死他嗎?

    ……那似乎還挺容易的。

    蘇晏捏捏自己的細胳膊細腿兒,苦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皇爺派來的那四大金剛護不護得住他。

    散值后,他拐去沈府探望沈柒,被拉著用了晚膳。為了不影響重傷員養傷,他謝絕了沈柒的挽留,在入夜后回到家。

    臨睡前,蘇晏格外謹慎地檢查了門栓窗鎖,為防萬一,還在所有門窗上都綁了帶鈴鐺的細線。

    他在床上輾轉許久,迷迷糊糊剛有了點睡意,鈴鐺驀然響了兩聲,把他驚醒。

    朝著后園方向的窗戶,荊紅追經常翻進翻出的那一扇。

    是阿追逃回來了嗎?

    蘇晏連外衣都顧不上披,光腳跳下床,沖到窗戶邊上,沉聲喝道:“誰?”

    窗外沒有動靜。

    他又叫了聲:“阿追?”

    窗外一個熟悉的低沉渾厚的嗓音道:“是我。”

    ——豫王?蘇晏有些吃驚。

    依照這位親王一貫的尿性,的確做得出夜闖寢室這種不要逼臉的事,但這種山雨欲來的時候,他竟然還有心情發 sao?近兩次碰面,自己剛對他有了點好臉色,就敢蹬鼻子上臉,這是記吃不記打呀!

    蘇晏把指關節壓得啪嗒作響,語氣冷淡地問:“王爺夤夜私訪,與禮不合。有什么話,明日天亮去大理寺官衙說。”

    豫王隔著窗戶說:“清河誤會了,本王不是來sao擾你的。”

    “可王爺已經擾人清夢了。”

    外面稍作沉默,聲音變得低沉:“本王今日送了韓奔最后一程,回來的路上見到你和太子同行,從白紙坊的廢墟里出來,臉色凝重,想必心情也很糟糕。所以今夜本王來找你喝酒。”

    蘇晏微怔,道:“酒入愁腸愁更愁,還是算了吧。”

    “一醉解千愁。可惜本王千杯不醉,但求一醉都不能。你若是不放心,淺酌即可,只管死命灌我,能把我灌醉,我感謝你。”

    蘇晏聽他話語中滿是低落與苦悶,又想起白天在醫廬,豫王說韓奔跟隨了他十五年,想必不僅僅是主人與侍衛的關系。

    十五年前,豫王還在軍中,兩人應該還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的袍澤,難怪韓奔死了,他會那般難過。

    蘇晏嘆口氣,接下鈴鐺,打開窗戶。

    一陣冷風灌進來,他只穿了中單,還光著腳,不禁扭頭打了個噴嚏。

    豫王利落地翻進來,立刻關緊了窗戶,說道:“趕緊把外衣穿上!炭盆呢,我去點。”

    蘇晏本還有些后悔自己一瞬間的心軟,聽對方催他穿衣服而不是脫衣服,才放了一半的心,連忙里三層外三層地穿起來,坐在重新點燃的炭盆邊烤火。

    “這都二月開春了,還這么冷。”蘇晏說。

    上次兩人獨處,還是在不堪回首的梧桐水榭。如今雖然他放下了怨恨,而豫王也以實際行動向他表達了歉意和悔改,但這會兒他難免還是感到尷尬,所以最安全的話題就是聊天氣。

    “倒春寒么。”豫王隨口答,把沉甸甸的兩壇烈酒放在桌面,“來,灌醉我。”

    蘇晏倒一碗,他就仰頭喝一碗,比喝水還快。

    蘇晏見他獨自喝了大半壇,仍是半句廢話沒有,也給自己倒了一碗,慢慢喝完了。

    “來,互相吐個苦水吧。”他說。

    “……我沒苦水可吐。貴為親王,錦衣玉食,能有什么苦水。”豫王往喉嚨里又倒了一碗酒。

    蘇晏端起酒碗,“我有個關于你的發現。”

    “什么發現?”

    “你平時說話自稱‘本王’,凡是裝腔作勢、拿腔拿調、話里有話的時候,就自稱‘孤王’。”

    豫王停止灌酒,看向他:“我有嗎?”

    蘇晏點頭:“只有在沒有任何心情去矯飾的時候,才會自稱‘我’。”

    “你還漏說了一點——”

    “哪一點?”

    “還有放下戒備,譬如面對關系親密之人的時候。”豫王說,神情認真。

    蘇晏生出了難以言喻的復雜心情,但肯定不是受用,于是撇過臉,邊喝酒邊說:“我與王爺的關系,也就比陌路相逢多了些孽債,絕談不上什么親密。”

    豫王嘆息道:“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把酒碗一推,直接抱著酒壇喝,一副恨不得立刻醉死當場的架勢。

    這酒相當烈,蘇晏喝了兩碗就覺得腹內如火燒,而豫王猛灌了一整壇,又去拍第二壇的封泥。

    也不怕急性酒精中毒,蘇晏伸手去按壇口。

    豫王哂笑:“放心,喝不死的。”

    喝死的人,在喝的時候都這么說。萬一猝死在這里,那我的麻煩可就大了。蘇晏把酒壇搶過來,給自己又倒了一碗,能分走多少是多少。

    兩人一個鯨吞,一個慢咽,兩壇酒喝完,蘇晏渾身燥熱,腦袋有些發脹,自覺喝得差不多了,問豫王:“你醉了沒有,醉了就走吧……沒醉也趕緊走。”

    豫王站起身,看舉動渾然無事,看眼神又仿佛有了四五分醉意,介于一種醒與醉之間的玄妙境界。

    他把空酒壇咚的一放,“走去哪兒?王府就是個鐵籠子,京城是大一點的鐵籠子,你讓我繼續回籠子里蹲著?”

    蘇晏道:“京城是不是籠子,端的看你自己心里怎么想——”

    “——噓噓,別說教,別學我那個滿嘴大道理的皇兄。”豫王把食指豎在他嘴唇上,“我帶你去看籠門。”

    龍門?龍門石窟的龍門?是不是有點遠……蘇晏脹熱的腦子有點轉不過彎,只見豫王從旁邊衣架上扯過來一件帶風帽的斗篷,把他從頭到腳一兜,就去開屋門。

    “半夜出門,會驚動前院的御前侍——”話未說完,蘇晏發現自己已經翻過墻頭,在半空中飛掠了。

    雙腳懸空,他嚇得死死扒拉住豫王。豫王攬著他的腰身,笑道:“別怕,摔不了你。”

    蘇晏怒道:“放我下去,你喝醉了!”

    “我沒有。你看,我帶著人,還能鷂子翻身。”

    說著來了個懸空翻轉,果然輕捷如鷂之旋飛。蘇晏捂嘴:“我要吐了!”

    豫王這才穩住身形,停在一家酒肆的屋檐上,探身下去順了壇酒,把蘇晏一挾,又開始飛。

    蘇晏實在怕了這些高來高去的練家子,邊把臉轉向豫王胸口躲避寒風,邊斷斷續續問:“你要去哪里……城門都關了。”

    豫王右手摟著人,左手拎著酒壇,渾身散發出酒氣蒸騰的甜辛味,滿不在乎地答:“放心,什么城門和城墻都攔不住我。皇兄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用了更無形與誅心的力量。”

    他從城門邊的臺階掠上城樓,拋出一塊令牌給圍攻過來的守軍表明身份,然后抓著對方垂下的繩索,從城墻頂溜了下去。

    守軍似乎已經很習慣這位親王時不時夜里出城散心,反正也走不了多遠,頂多在京畿溜達溜達,天不亮就回來了,故而配合得很是麻利。只是今夜豫王多帶了個人,裹著斗篷不辨面目,但也無人敢追問。

    等到風聲過耳的飛掠感終于消失,雙腳落了實地,蘇晏用力推開豫王,扶著黑黝黝又冷又硬的什么大東西一陣反胃。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人除了暈車暈船,還能暈輕功。

    明明阿追帶他飛的時候,一點都不暈的……這個狗比豫王,根本不管他死活,王八蛋!

    豫王拍了拍他的后背,把酒壇遞過去:“喝幾口,魂就定了。”

    蘇晏接過來灌了幾口酒,把胃里的翻騰感壓下去,喘氣道:“總有天我要把你腦袋擰下來當球踢!”

    豫王大笑,“幸虧你不是我的敵人,這里也不是戰場。上次說這話的是北漠一個部落的首領野貍子,后來你猜這么著,我把他的腦袋敲下來了,掛在旗桿上,給親兵們當靶子練飛刀。”

    蘇晏含怒道:“有什么好‘幸虧’的!如果在戰場上成了死敵,你一胡嚕把我腦袋掃下來就是了,我又打不過你!”

    豫王神情認真:“我怕面對你時會心軟下不了手,被你輕易反殺。然后我完了,邊關完了,大銘也完了。”

    蘇晏覺得這種一本正經比吊兒郎當還讓人頭疼,把酒壇往他懷里一塞:“你真喝醉啦!說的什么亂七八糟……龍門在哪里,看完我就回家睡覺了。”

    “就在你手掌下。”豫王說。

    蘇晏轉頭看——原來是五里驛的那塊花崗巖大石碑。夜色幽深,碑面“京畿重地”四個大字看不分明,但崩裂的邊角卻十分明顯,自己正扶在那處缺角邊緣。

    他喃喃道:“還沒補好啊,驛丞真懶。”

    豫王道:“不是懶,而是不敢補。”

    “回京路過此處時,阿追說過,這是用軟鞭子抽的,一鞭下去開碑斷石,卻只削掉了邊角,可見此人內力雄渾,又心懷顧忌。”蘇晏輕撫嶙峋的斷面。

    豫王沉默片刻,說:“我抽的。”

    “嗯?唔……”蘇晏頓時明白了籠門的意思,“這塊碑,是給你劃的邊界線?”

    豫王頷首,背靠石碑坐在微微泛綠的草地上,曲起雙腿,把酒壇擱在腿間,“十年前,皇兄豎了這塊碑,我被迫立誓,終生不踏出此碑之外。

    “至今十年了啊,回首恍如癡夢,夢中有紙醉金迷,有煙花風月,仿佛可以就這么渾渾噩噩地過完一生。卻有天陡然發現,鏡中的臉不是自己,而是一張眉目可憎的面具,越是想撕下它,就越感到脫皮裂rou的疼痛……清河,這疼痛是你帶給我的。”

    蘇晏安靜地聽,聽到最后一句,不假思索道:“這個鍋我不背!”

    豫王側頭斜睨,自下而上地看他,“這個鍋還就得你背,否則我今夜何必出來吹冷風,找個風流小書生抱著睡覺不好么?”

    蘇晏剛平復的怒意又升起來:“關我屁事!你愛睡哪個睡哪個,只要不是睡我,我還管你?”

    豫王笑:“其實睡了你之后,我還睡過其他人,可是怎么都不得勁。想想不甘心,又試了一個,結果更糟,明明是個美男子,剛脫了衣服,就覺得他皮膚沒你白,腰沒你細,腿沒你直,屁股沒你翹,抱起來手感也不行,最后什么興致都沒了,只好讓人穿衣服回去。打那以后,我就真的為你守身如玉了。”

    蘇晏恨他不要逼臉到了極致,什么sao話鬼話都說得出口,氣得拿腳直踹:“誰他媽想聽你的床事!自己愛睡不睡,拿我做什么筏子,還要我向你謝罪不成!”

    豫王挨了踢也不惱,一臉誠懇:“你不是嫌我裝腔作勢、話里有話?這會兒我說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你不信?”

    不是真話假話的問題,而是根本不該說出口的話!蘇晏最后一下狠狠踢在了酒壇上,嗷一聲就抱著腳蹲下來,痛淚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豫王把他拉著坐在自己身邊,脫靴摸了摸他的腳趾,說:“骨頭沒事,痛過這會兒就好了。下次踢人踢準一點,別反把自己折進去了。”

    蘇晏懷疑他借機揶揄,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大半夜拉我出來,是想直接把我氣死,然后就地挖坑埋了是吧?!”

    豫王伸長胳膊,搭住他的肩膀往自己這邊一攬,是個十分肝膽相照的姿勢,“怎么可能。哪天我要是被逼急了,憋瘋了,做出什么自尋死路的蠢事,還得勞煩你事后幫我說說情,讓皇兄別給我埋皇陵里,我不想死后還要被他圈著。送我的骨灰去大同吧,往長城底下一埋,就算變成孤魂野鬼,也會繼續披甲執銳守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