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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121節(jié)

    褚淵說道:“你得先沉住氣。對,氣沉丹田,把它逼到無路可走,再猛一用力,就成了。”

    那還不得崩到肛裂!高朔含糊回了句“遲了,睡覺”,轉(zhuǎn)身面朝壁里。

    褚淵在黑暗中默默說:道在屎中。你這個整天偷偷摸摸放鴿子的人,不會懂的。

    第131章 那小子這小子

    王辰立在山坡樹后,遠遠望著騎在高頭大馬上、被眾兵拱衛(wèi)的蘇晏,心情十分矛盾。

    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見到蘇晏,他被捆成個粽子塞在馬車里,無奈地接受被押回府城大牢受審的結(jié)局。誰料半途遇上兩撥韃靼騎兵,護送蘇晏的錦衣衛(wèi)人數(shù)不足,陷入全軍覆沒的絕境中。

    他那時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就像一條只能蠕動的蟲子,憋屈地死在韃子的鞋底。

    ——與其這樣,他寧可是蘇晏親手結(jié)果他的性命,算是給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做個了斷。

    然而蘇晏手起刀落,卻只割斷了他身上的麻繩。

    “你就算要死,也得死于王法,而不是畜生刀下。走,逃命去吧!”少年御史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放走了他,望向他的眼神中有遺憾、有不甘,還有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惋惜。

    而他當(dāng)時也是鬼迷心竅,居然沒有趁機溜走,反而cao刀殺敵,還聽從那個冷面侍衛(wèi)的指揮,護著蘇晏突出重圍。

    但終究還是沒護住。蘇晏被一個韃靼騎兵用套馬索拽走,當(dāng)時他只來得及放出全力一箭,將那韃子射落馬背,卻趕不上那匹發(fā)狂的奔馬,最后眼睜睜看著蘇晏墜馬,跌落深谷陡坡。

    冷面侍衛(wèi)毫不猶豫,緊跟著也跳了下去。

    王辰從后方追上,停在陡坡旁。夜色中,那道峽澗像兇獸張開的漆黑大口,隱藏著未知而致命的兇險。

    他略一躊躇,想下去救人。

    至少也得確認一下狗官的死活吧,不然怎么向死去的家人和兄弟交代?他對自己說。但轉(zhuǎn)念又想,這么好的脫身機會擺在眼前,不趁機逃走,難道還等著洗干凈脖子上菜市口斬首臺?

    正猶豫間,后方幾名韃子舉著火把追來。王辰一咬牙,揚鞭狠狠抽在馬臀,奪路而逃,最后借助夜色,甩掉了為數(shù)不多的追兵。

    他在慶陽府游蕩了十幾天,最后聯(lián)系上了兵敗逃亡的哥哥王武。

    之前王武在清平苑附近圍攻蘇晏的馬車,想要救弟弟,結(jié)果被對方反將一軍。蘇晏利用寧夏衛(wèi)張千戶的五百精騎兵,把他的千余人馬揍了個稀里嘩啦,手下匪徒戰(zhàn)死和潰逃了一大半。王武自己胳膊上也中了一支流箭,倉皇而走。

    好在這此的損失雖大,卻尚未動搖到王武的根基,跟隨他去策反牧軍的,不過是一支分隊,而他麾下的響馬盜還有三四千人。

    在與領(lǐng)軍的三當(dāng)家楊會會合后,王武砍了自己一截小指,指天發(fā)誓,日后必要捉住蘇晏,親手將他割喉放血、剁成rou齏,以祭死去的爹娘和弟弟。

    劫后重逢時,兩兄弟都是又驚又喜,抱頭痛哭了一場。

    王武對弟弟說起自己所立之誓,問蘇晏的下落。

    王辰心底像被小銼刀拉了一下,滋味難言,最后說親眼見蘇晏墜谷,想必摔死了。

    王武還嫌蘇晏死得太痛快,不夠解氣。王辰在哥哥的罵罵咧咧中,一壇重逢酒喝出苦澀滋味,干脆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

    兩人繼續(xù)率領(lǐng)響馬盜在陜西各府各縣流竄,不斷慫恿生活困苦的軍余、馬戶與流民入伙,用劫掠官倉與富戶得來的錢糧收買人心,隊伍日益壯大。

    ——直到該死的蘇晏蘇御史又活著回來了。

    不但活著,還頒布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政令:整頓官牧、收攏流民,減輕馬戶徭役。甚至明確告知各州府,若是官牧改革成功,民牧或?qū)U除,苦民以久的“戶馬法”很可能會在他們這一輩終結(jié)。

    猶如久旱逢甘霖,流亡的軍余、馬戶們逐漸響應(yīng)官府號召,回歸原籍。因為牧軍待遇得到了很大提高,大部分流民開始熱衷去當(dāng)牧軍,為監(jiān)苑放牧官馬。

    牧軍人手一多,也就沒死刑犯什么事了。蘇晏還嫌那批被刑部流放過來的重刑犯,養(yǎng)馬不行、虐馬很行,儼然是定時炸彈一樣的社會不安定因素。他還清晰地記得,在清平苑營堡中見到死刑犯牧軍時,那些人臉上的獸欲與兇殘,于是統(tǒng)統(tǒng)給發(fā)去陜西提刑按察使司,按律該下獄的下獄,該砍頭的砍頭。

    陜西時局的這些變化,使得響馬盜內(nèi)部也開始人心動蕩。

    普通老百姓要不是真活不下去,誰愿意落草為寇,每天惶惶然活在被官府追殺圍剿的陰影之中?

    既然有了出路,官府又保證自愿歸籍的流民可以免罪,還撥給土地讓他們耕種或放牧,為什么不回去?

    于是不少匪眾生了異心,半夜偷偷把甲衣、兵器一丟,換回原本民夫的裝扮,回老家去——還把匪寨分給他們的馬也給騎走了。經(jīng)常是入夜時分人還睡滿了幾個院子,清晨起床一看,院子空了一半。

    王武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響馬盜”這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恼信瓶傆幸惶鞎辉业簟J掷餂]有人馬,難道要他當(dāng)個光棍統(tǒng)帥?

    他憂心忡忡地找弟弟王辰商量對策。

    王辰沉默半晌,反問:“哥,你還記得我們成立響馬盜的初衷么?”

    王武一愣,“是……因為活不下去,想替自己、替窮苦鄉(xiāng)親們掙一條活路。”

    “——現(xiàn)在活路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王辰低著頭,不敢看他哥,說得有些艱難,“你還記得當(dāng)日在寨子里,我們兄弟倆被蘇晏拿住,與他的一番對話,還有擊掌之誓么?”

    王武眼神迷離了短短幾息。

    他當(dāng)然記得。

    當(dāng)時他們被捆縛著,任人處置。而那個少年官員身披臟破衣袍,赤足站在他們面前,用并不鏗鏘,卻清澈堅定的聲音許諾:“我要讓你們這些被逼上梁山的好漢們,都解甲歸田,讓官員各司其職,讓百姓安居樂業(yè)。”

    蘇晏說:“待世道清明,你們就散伙吧,回鄉(xiāng)做個良民,如何?”

    而他們也心頭血熱,誠摯地答道:“要真有那么一天,老子也不當(dāng)什么響馬盜、山大王了!回去該做什么做什么,好好過日子。”

    ——現(xiàn)在呢?即使那一天到來,他們就真的可以回頭、甘心回頭?

    ——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初衷變了味?摻雜了越來越多的騎虎難下、箭出無回,逐漸變成對更大利益、更多權(quán)勢的渴求與追逐?

    ——欲望永無止境。滿足了一個低級的,就會冒出一個高級的,滿足了高級的,還會冒出更高級的,就這么一步步,走向前途未卜的未來,最終成王敗寇。

    王辰慢慢抬眼,注視他的雙生兄弟:“哥,當(dāng)初他答應(yīng)我們的,一樣一樣正在實現(xiàn),無論最后結(jié)果如何,至少他不遺余力地去做了。他從來沒有騙過我們……而我們當(dāng)初答應(yīng)他的呢?”

    王武這一刻的臉色極其難看。

    他陡然暴怒,劈面一拳砸在弟弟的顴骨,將王辰打翻在地。

    他揪著弟弟的衣襟,來到父母的墳前,摁住后頸一同跪下,嘶喊道:“這話你對爹娘和侄嫂說!告訴他們,你要向砍了他們頭顱的官府搖尾乞憐,再去當(dāng)一條任人宰割的豬狗!

    “你對一心跟隨我們的弟兄們?nèi)フf!告訴他們,你當(dāng)初答應(yīng)他們的共患難同富貴都是一句屁話!說你接受招安就是為了讓他們再回到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中去!”

    王辰被他連搖帶吼,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王武發(fā)泄完,喘著氣,把跪坐在地的王辰向后懟在墓碑上,抵著弟弟的前額,聲音低沉而充滿感情:“六兒,給哥聽著,咱們已經(jīng)沒有別的親人了,現(xiàn)在哥能依靠的,只有你,你能依靠的,也只有我。咱們得相依為命知道不?咱們打娘胎里就在一起,前半輩子一條心,后半輩子也不能分開。”

    他挑起彼此頸間的狼牙項鏈,塞進王辰手中,似乎想借此提醒對方——他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兄弟。

    “哥知道,你也不甘碌碌無為,也有一顆想要出人頭地的心!咱們好不容易把隊伍拉到現(xiàn)在這個規(guī)模,一旦回頭,可就什么都沒了!不但不能回頭,還得繼續(xù)走下去!”

    “……還能走多遠?”王辰汗?jié)耦~發(fā),眼白布滿了赤紅的血絲,手捏兩枚冰冷堅硬的狼牙,喃喃問。

    “命有多長,就走多遠!”王武斬釘截鐵地說,像在說服對方,同時也說服自己,“我們不當(dāng)響馬盜了,要當(dāng)義軍!若陜西暫時待不住,就去河南……你知道廖瘋子么?”

    王辰一怔:“廖瘋子?那個鬧騰了好幾年起義,給朝廷剿了四五回,東躲西藏像條喪家犬的廖瘋子?”

    “他沒你說得這么不堪!至少朝廷幾萬大軍剿了這么些年,耗費錢糧無數(shù),也沒能把他斬草除根不是?”

    王辰還想再反駁,王武捂住了他的嘴,附耳道:“聽我說!廖瘋子派人聯(lián)絡(luò)我了,說久聞王五王六的大名,心生向往,要來河南府與西安府的邊界與我們會面,結(jié)為異姓兄弟。還說有個叫石燧的秀才投奔他,這人是天縱奇才,是來助他成事的。這個石秀才也說了,我們兄弟將來是他的左膀右臂,沒我們成不了事!”

    王辰用力扯開哥哥的手,喘息道:“我才不去當(dāng)什么左膀右臂,助別人成事!”

    “到時還不知誰助誰!”王武笑了,笑得粗野又痞氣,眼底盛著野心勃勃的幽光,“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六兒啊,一旦錯過,這輩子都別想翻身了!”

    王辰皺著眉,五分不贊同,五分猶豫不決。

    王武忽然壓了壓嘴角,腔調(diào)古怪:“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不下那個姓蘇的小子,對不對?”

    “胡扯!壓根沒這回事!他派兵追殺我們,我還朝他射過一箭,要沒那侍衛(wèi)他早死我手下了!他綁過我,威脅恐嚇,還把我埋土里——”

    “——可你還是斷不了這個念頭!”

    王辰急促的辯駁聲戛然而止。

    “從鷹嘴山瀑布見到他的那天起,你就起了這個心思……你想睡他。”王武邊說,邊觀察弟弟的神色,心中更是有數(shù),“不光是把人壓在身下這么簡單,你想要他心甘情愿跟你睡,想要他也對你笑,對你說動聽的話……可你有沒有想過,你憑什么得到他?憑你的臉和身板?還是憑響馬盜二當(dāng)家的身份?你信不信,哪怕自請去當(dāng)他的馬夫,他也不會正眼看你一眼?”

    王辰臉色白里透青,難堪地咬著牙:“你他娘的給老子閉嘴!不然挨揍!”

    “他不但是個當(dāng)官兒的,還出身世家,你也看到他的腳了,一個繭子都沒有,全身皮膚比奶還白。像這樣身份的人,看你就像看路旁的淤泥、馬糞。”王武腹部吃了一記拳頭,彎腰咳嗽幾聲,仍繼續(xù)道,“你這輩子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除非——”

    除非你能爬到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比他更高的位置,到時才能讓他正眼看你、對你上心,甚至不得不服從你。

    王武沒有再往下說,但王辰全聽懂了。

    王辰搖頭:“沒可能!那小子……那小子……”

    他只反復(fù)說著“那小子”,但王武也聽得懂,弟弟對他的提議動心了。

    王武噙著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富貴險中求,人也一樣。招呼所有弟兄們,拔營起寨,咱們這就出發(fā),沿渭水往東,去河南府。”

    -

    關(guān)于這次被記入銘史的起義軍會師,我們的蘇晏同學(xué)由于專精沒點在朝代史上,再加上好讀書不求甚解,野史八卦看得比正史還多,當(dāng)下并未意識到,會在將來引發(fā)一場怎樣的風(fēng)暴。

    其時,他正在接見北漠諸部使者,被一群異邦腔調(diào)圍著各種討好,不經(jīng)意聽同席的魏巡撫說起,西安知府上報,有一支數(shù)千人的隊伍向東進入河南府,疑似王五王六率領(lǐng)的響馬盜。

    “我府治盜有成,聽聞知府大人親自領(lǐng)兵追剿,響馬盜望風(fēng)而逃——”西安府遞呈的公文如此寫道。

    魏巡撫撫須頷首,頗為滿意。響馬盜一直是陜西各州縣官府眼中的毒瘤,如今不禍害他們,改禍害河南去了。

    河南本就有個屢殺不絕的廖瘋子,如今再加一對王五王六,還不知要折騰成什么樣!不過,死道友不死貧道,這是河南巡撫該頭疼的事,與他魏泉無關(guān)。

    蘇晏也只搖頭嘆息一聲:“好言難勸該死的鬼,罷了。”

    遂把精力集中在眼前這些北漠使者身上。

    這些使者來自北漠大大小小幾十個部落或勢力,此番對他各獻殷勤,目的就是為了討一塊金牌。

    ——不是奧運會金牌,是互市的憑證。

    蘇晏決定搞一個金牌制度。

    大致意思是,由朝廷統(tǒng)一打造一定數(shù)量的金銅信符,將其中半枚分發(fā)給與大銘正常建交的境外各勢力。屆時拿著金牌過來,與茶馬司保存的另外半枚一拼合,對上了,好,茶葉、絲綢、鹽等等必需品都可以賣給你,拿馬來換。

    沒有金牌,不好意思,要么你是大銘的拒絕往來戶,要么你想搞走私,一根茶梗都別想帶走。

    這個制度對走私販子的打擊力度最大,其次就是較為明確地標志出各勢力友好度,加大種馬獲取量。

    這下那些需要鹽茶,又沒有實力叩關(guān)搶掠,在韃靼和大銘之間充當(dāng)兩面派的北漠各個部落和勢力,就必須擺出一個明確的姿態(tài)。

    想?yún)⒓硬桉R交易?可以,我大銘海納百川,但要用友好度來換金牌,一旦發(fā)現(xiàn)你跟韃靼攪在一起,滾吧自己種茶曬鹽去。

    搶別人的金牌也不行,我們不僅有暗號,還每次造冊登記,核對身份。

    你想來買茶,隨時可以來,每個月清水營都開放馬市。但我大銘需要買馬的時候,一紙招調(diào)你就得來,如果朝廷再三撫諭仍無動于衷,不好意思,你這半枚金牌作廢,我還會抽空派兵,以及招呼其他部落一起去討伐你。

    響應(yīng)號召,參與討伐的部落,來年給你減一部分進口關(guān)稅哦么么噠。

    對,我就是要搞孤立、搞分化,拉攏其他北漠小團體一起diss你,死韃子。

    當(dāng)然,奏折上不能寫得這么赤 裸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