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104節(jié)
大夫看完病人,又將飛針浸泡于藥水中,試圖分析毒性。 辨別許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又拿只黑羊來試毒。 羊剛挨了一針,全身黑毛逐漸褪成灰白色,沒過多久就四肢抽搐,倒斃了。蘇晏掏出馬市上新買的西洋懷表計時,前后不過五分鐘。 老大夫最后遺憾地搖頭:“恕老夫醫(yī)術(shù)不精。此毒霸道詭異,這位北客兩個時辰前中了針,能活到現(xiàn)在已是奇跡,除非找到制毒之人,拿到毒方,再調(diào)配相應(yīng)解藥,否則老夫也無能為力。” 榻上,阿勒坦驟然抽搐起來,先是四肢末端,迅速蔓延至全身。 中年大夫叫道:“他最后一程毒發(fā)了,怕是熬不過!” 瓦剌漢子們驚慌失措,用蠻語反復(fù)叫著一串字眼。 蘇晏也冷汗直冒,試圖用手按住阿勒坦抽搐的四肢。 遮蓋刺青的帕子滑落榻下。蘇晏包扎掌心傷口的紗布條,也在對方的瀕死掙扎中脫落。 阿勒坦的身軀猶如電擊般一個聳躍,陡然安靜下來。蘇晏幾乎整個人趴在他身上,滿頭是汗,揪緊了心臟去摸他頸側(cè)。 沒有脈搏…… 蘇晏絕望地嗚咽了一聲,汗珠從他眼角大顆大顆打下來,如淚落紛紛。 就在此時,他的指尖忽然感覺到了輕微的跳動,一下一下,由輕到重,漸次清晰。 蘇晏愣怔了,灼熱感從另一只手掌上升騰而起。 他火燎似的抬起那只傷手。發(fā)現(xiàn)手掌正壓在阿勒坦腹部,尚未愈合的傷口開裂,流出少量鮮血,恰巧印在那枚樹形刺青上,將烏木染成了血木。 蘇晏用袖子去擦,只覺刺青處熱得驚人,而染上去的血跡怎么都擦不掉,仿佛滲進了肌理深處。 迷離間,蘇晏覺得那棵樹在吮吸、在抽條、在膨脹,它要展開頂天立地的龐大樹身,用枝葉將整片蒼穹覆蓋。 直到被侍衛(wèi)們喚醒,他才發(fā)現(xiàn),刺青依然只是蒲扇大小,而被他壓在身下的阿勒坦,雖然仍昏迷不醒,氣息卻逐漸平穩(wěn),有了微弱卻持續(xù)的呼吸。 大夫把脈后,嘖嘖稱奇,說毒素仍在體內(nèi),但不知被什么壓制了下來,暫時脫離生命危險,或許還能多捱幾日。 瓦剌漢子們沖出帳門,下跪叩拜長生天,嘴里嘰里咕嚕喊個不停,個個淚流滿面。 蘇晏還在發(fā)懵,覺得這乍死還生的場面有點奇幻。 但阿勒坦還活著,他也因此感到由衷的欣喜,默默向道教、佛教以及異國各大教的主神感謝了一輪,希望他們再接再厲,勇攀神跡高峰。 最后他是手腳酸軟、虛脫無力地,由錦衣衛(wèi)幫忙從阿勒坦身上扶下來的。 清水河草場上,褚淵的手下策馬疾馳而來,掀簾入帳,對蘇晏稟報:“褚統(tǒng)領(lǐng)逐一核對過名冊,霍參軍的麾下的確少了五人。” “霍惇怎么說?”蘇晏坐在榻沿,接過面巾擦汗。高朔半跪著給他重新包扎手掌傷口。 “霍參軍說,那五名兵士無故失蹤,夕食點名時便已發(fā)現(xiàn),還以為是結(jié)伴私逃,正要帶隊去抓。” 蘇晏丟了面巾起身,對方臉說:“帶我去看看那五個人的尸體。” 快要出帳前,他略一躊躇,折返回來,又親手替幾近赤裸的阿勒坦穿好衣袍。 臨走前,他摸了摸纏繞在對方左臂上的那根淡青色發(fā)帶。發(fā)帶末端垂落下來,竹葉形狀的玉片相互敲擊著,發(fā)出極輕微的清響。 “阿勒坦,”蘇晏輕聲說,像懇求,又像命令,“活下去。” 第113章 你給我滾出來 那五具尸體就擺放在離帳篷不遠處的土坑里,用粗布蓋著,由兩名瓦剌人看守。 方臉帶著蘇晏過去,掀開粗布給他瞧。 新死兩個多時辰,尸體開始出現(xiàn)尸斑和尸僵,因秋夜氣溫不高,還沒什么臭味。蘇晏領(lǐng)著錦衣衛(wèi)逐具翻看了一遍,的確是中原人的長相,穿著平民布衣,身上有打斗痕跡,致死傷口與阿勒坦的彎刀也吻合。 蘇晏仔細端詳其中一具尸體的臉,試圖從記憶中挖掘出眼熟的長相。可惜,就算霍惇和阿勒坦單挑時自己在現(xiàn)場,也實在記不清下場攪局的那親兵長啥樣。 要是阿追在就好了,他感知覺驚人,記性又好,想必能過目不忘。而且他恐怕也是除了阿勒坦和兇手以外,唯一一個見過尾隨者衣著與面目的人。 ……叫你別干那事兒你不聽,叫你走你就這么聽話?還說什么“就算被趕走,也會日夜伏匿在附近”,人呢? 蘇晏心下有些惱悻,忍不住四下望了望。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依稀感到正被一雙眼睛窺視,如芒在背,他猛地回頭,沒見到任何人影,只一片深沉夜色,草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天際一輪滿月,皎潔而寂寥地照著大地。 阿追,你給我滾出來!沖到喉嚨口的話,被蘇晏用力咽了回去。 被日了,罵完趕完,又要叫人回來,他抹不下這個臉,只能暗自咬牙:好啊,繼續(xù)藏著吧,有本事一輩子別露面! 蘇晏抓住高朔伸過來的胳膊,借力爬出土坑,遠遠見一隊人馬舉著火把飆馳而來,倏而近至眼前。 褚淵下馬行禮道:“蘇大人,霍參軍來了,還有嚴寺卿。” 今日中秋佳節(jié),軍營里行酒rou犒賞。嚴城雪被霍惇拉著吃團圓飯,多喝了幾杯酒,醉意上頭便在廂房歇下。半夜聽見庭中喧嘩,他起身出來看情況,得知阿勒坦中毒,瓦剌人指認兇手是霍惇的親兵,給告到了蘇晏那里。 蘇晏派錦衣衛(wèi)統(tǒng)領(lǐng)褚淵來查人頭,偏偏霍惇帳下還真丟了五個兵,正打算帶隊去追捕。 霍惇面對褚淵的質(zhì)問,一副震驚模樣,矢口否認這事與自己有關(guān),嚴城雪便干脆與他一同來認尸。 蘇晏朝兩人淡淡地點了個頭:“霍參軍,嚴寺卿。” 霍惇顧不上與他寒暄,跳下土坑仔細翻看完,皺眉道:“此五人的確是我?guī)は掠H兵,卻不知為何死在這里。” “是你下的令!你,還有他——”方臉緊握刀柄,指向嚴城雪,“因為買馬的事,害我們。沒害成又想報復(fù),派人暗殺阿勒坦!” 圍觀的瓦剌漢子們用生硬蹩腳的漢話,憤怒地叫嚷起來: “對,就是他們!” “打不過就下毒,小人!” 嚴城雪臉色蒼白倨傲,被指控時露出了譏諷又輕蔑的神情,“你們這是血口噴人。五具逃兵尸體而已,有什么證據(jù)證明他們受了霍參軍和本官的指使?又有什么證據(jù)證明那個阿勒坦是遇刺中毒而不是自己生病?本官還說,是你們這些北蠻子襲殺邊軍,又栽贓嫁禍我們,意圖挑起兩國紛爭!” 這下可把瓦剌人氣得不輕,紛紛拔刀,嗷嗷叫著就要沖過去砍他。 方臉倒還有幾分理智,攔住了同伴,說道:“在你們地界出的事,現(xiàn)場這幾個尸體,也是你們的人。說沒關(guān)系,誰信?你們以為幾個賣馬的,草籽一樣輕飄飄,就可以隨便踩?告訴你們,阿勒坦是我們衛(wèi)拉特的大王子,他的父親,是神樹上棲息的雄鷹——孛兒汗王虎闊力。可汗如果知道,大王子被你們所害,定會發(fā)天雷怒火,到時候才真的是兩國……國……” 他發(fā)不出“紛爭”的音,于是換了個詞:“打仗!” 嚴城雪變色道:“瓦剌大王子?虎闊力的長子分明是叫昆勒,你們用了化名?可我聽說,瓦剌人從不用化名。” 方臉不屑地說:“我們衛(wèi)拉特人的名字,被祖先魂靈祝福,走到哪里都不會改。‘昆勒’只是寫在公文里,給你們大銘人看的,阿勒坦就是阿勒坦,是神樹之子,天賜的黃金!” 蘇晏也露出了詫異的眼神。“虎闊力”與“昆勒”這兩個名字他并不陌生,初次聽聞還是從景隆帝口中。 虎闊力是瓦剌部落的現(xiàn)任首領(lǐng),就是他的祖父殺死了兵敗逃亡的前北成主,謀奪了汗位,自稱“孛兒汗王”,意思是“神王”。 后來韃靼為了奪回汗位,與瓦剌、往流、窩葉等部數(shù)十年爭斗不休,勢力逐漸龐大。虎闊力繼承的“孛兒汗”稱號,也因此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出于對韃靼的忌憚與仇恨,對統(tǒng)一北漠的渴求,虎闊力考慮與大銘結(jié)盟。 正巧景隆帝因為蘇晏的獻計,也準備在北漠諸多部落中選擇一個合適的扶植,讓它擁有能牽制與消耗韃靼軍隊的實力。 兩邊一拍即合。虎闊力為了結(jié)盟的穩(wěn)固,為長子昆勒求尚一位大銘公主,可惜景隆帝嚴守祖訓,絕不和親,兩邊的談判也因此耽擱了數(shù)月。 誰料,兩國交通的正式文書上的“昆勒王子”,竟然就是阿勒坦。而且“阿勒坦”才是真名,“昆勒”反而是個……官方稱號? 蘇晏覺得命運有時真是個玄妙說不清的東西,能將原本遠隔萬里、毫無瓜葛的兩個人,不動聲色地牽連到一起。他在心里默默感慨了兩句,對方臉說:“把那布包給我。” 方臉知道他索要從阿勒坦身上拔下的暗器,猶豫不決。 蘇晏對他說:“放心,我會主持公道。畢竟事關(guān)重大,無論是你們的指控,還是他二人的自澄,都需要確鑿的證據(jù)支持。這是重要物證,我不會故意損壞或弄丟。” 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可以立誓,祖先為證。” 瓦剌人看重誓言,尤其是祖先見證的誓言。方臉從懷中掏出布包遞過去,“阿勒坦曾經(jīng)說過,如果不涉及兩國利……利……最重要的好處,你是可以信賴的朋友。現(xiàn)在這個情況,我也不知該不該信你……你不要讓他失望。” 蘇晏頷首,接過布包,在霍惇和嚴城雪面前緩緩打開,同時緊盯著兩人表情與眼神的變化,不漏過一絲一毫。 他已然摸清這兩人的路數(shù):嚴城雪是個種族主義者,陰毒有心機,但傲慢暴躁,做不到把情緒藏得天衣無縫;霍惇做事沒有原則和底線,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對好友嚴城雪的要求總是難以拒絕,但身上仍有屬于軍隊的耿直做派,即使作偽也會露出馬腳。 隨著布料被掀開,霍惇看清里面是一枚漆黑的玄鐵飛針,瞳孔猛一縮,面露驚愕之色。 蘇晏注意到,他垂在身側(cè)的右手向上提了提,指尖微勾,像是要摸索什么,但很快又放了下來。 而嚴城雪的臉色更加蒼白,幾乎泛出鐵青色。他瞥了一眼飛針,迅速移開視線——移開得太快,遠遠少于一個人初次見到某件事物時的注視時間,就顯出欲蓋彌彰的意味。 蘇晏心里有了數(shù),對霍惇道:“霍參軍,你懷中何物,取出與我一觀,如何?” 霍惇咬著牙不動。 蘇晏沉下臉:“霍參軍不愿自己動手,是要錦衣衛(wèi)代勞?” 霍惇身軀僵立,目光直勾勾看著蘇晏,緩緩伸手入懷,掏出個比巴掌略大的黑褐色皮革袋子。 革袋防水,密封性很好,意味著里面所裝之物不是十分重要,就是十分危險。褚淵小心地接過,打開袋口,用白布襯在下方,倒出了一把飛針。 十一枚飛針,全是用漆黑玄鐵打造而成,火光照射下,飛針表面流轉(zhuǎn)著幽藍的光澤,明顯淬過毒。 另外還有一副薄如蟬翼的黑色手套,不知是何材質(zhì),想是放針時戴在手上用的,避免沾染毒性。 方臉叫起來:“就是這個針!和阿勒坦身上中的一樣!” 瓦剌人嘩然了。蘇晏伸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問霍惇:“霍參軍,你慣用長槍,一手楊家梨花槍法聞名軍中,身上為何會藏有此等陰險歹毒的暗器,與你平日作風不符啊。” 霍惇略略遲疑,“長槍上陣才用,不方便時時攜帶。暗器小巧,我讓鐵匠打造了防身用的。” 蘇晏問:“既然是你命人打造的飛針,可否告知,所淬是何毒,中毒后有何癥狀?” 霍惇支支吾吾說不出。 蘇晏又轉(zhuǎn)向嚴城雪,眼神犀利:“嚴寺卿或許知道,代為回答一下?” 嚴城雪袖了手,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冷笑:“你們都設(shè)計好了,叫本官回答什么!說這飛針是本官親手設(shè)計,命匠人打造的?還是說針上劇毒是本官親手調(diào)制,著匠人淬上去的?這種事,你把本官的親衛(wèi)和那些匠人抓去刑問一番,得到的答案更確鑿更放心,何必裝腔作勢來問我。” 蘇晏沒計較他言辭的無禮,追問:“針上究竟是什么毒?解藥呢?” “‘邊城雪’。中毒者須發(fā)皆白,有如城墻上覆蓋的積雪;五內(nèi)俱焚,猶如城池中燃燒的兵火,片刻后全身抽搐而死。再強壯的人,也撐不過兩刻鐘。”嚴城雪朝不遠處的帳篷抬了抬下頜,“按你們的說法,那個阿勒坦是兩個多時辰前中的毒,這會兒尸體都涼了罷?還要解藥做甚?再說,我也沒有解藥。” 方臉忍無可忍地怒吼一聲,抽刀劈向嚴城雪。其他瓦剌人也紛紛拔出武器,撲上來。 霍惇反應(yīng)迅速,也拔出腰畔利劍,格住對方的彎刀,反刺回去。 他帶來的兵卒與這二三十個瓦剌人打成一團,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蘇晏喝道:“都給我住手! “霍惇,你要是殺了這些瓦剌人,就坐實了屠戮藩屬、謀害王子的罪名,再無翻案的可能。你和嚴城雪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也該替你們的父母親族想一想! “還有你們,阿勒坦的族人們。既然說了由我主持公道,就不該擅自動手!你們的舉動是否代表汗王虎闊力、代表瓦剌全族的意志?如果是,就休怪我把這當做向大銘挑戰(zhàn)的信號!” 兩頭的警告都打在了七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