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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73節(jié)

    當(dāng)然,只是后話了。

    蘇晏這只穿越時空的小蝴蝶,翅膀掀起的微末之風(fēng),改變了許許多多人的命運,也不知能否在將來那個時刻力挽狂瀾。

    只知眼下,他大病未愈,頭暈體虛,強撐著主持大局,護住周知府等一干地方官的安全,成功拖延局勢直至到援兵到來,用最小的損失,從響馬盜手中保護了延安城。

    塵埃落定后,由于元氣耗損太甚,眼看他臉色發(fā)青,冷汗?jié){出,眼一閉直接暈了過去,把荊紅追和錦衣衛(wèi)緹騎們嚇個半死。

    荊紅追抱著他一路狂奔,跑得比馬還快,沖進醫(yī)廬,揪著大夫的前襟求他先治蘇大人。

    大夫也被這陣勢嚇到,仔細(xì)把脈診治后,皺眉道:“病人是否數(shù)日高熱,飲食不進,剛退熱又奔波勞碌?”

    荊紅追懊悔地點頭,心想早知如此,就該拘著蘇大人不讓他去犯險,管其他人怎么著呢!急問:“可有大礙?該如何醫(yī)治?需要什么珍稀藥物?我可以想法弄來。”

    大夫捋須笑道:“后生,關(guān)心則亂。他只是病后體虛,又挨了幾天餓。只需飲食清淡溫補,多靜少動,慢慢調(diào)養(yǎng)幾日,便可大好。”

    第八十章 究竟吃誰的醋

    北鎮(zhèn)撫司的鴿舍外,一只信鴿撲棱棱降落在平臺,負(fù)責(zé)傳書的校尉取下系在鴿爪上的蠟筒,腳步匆匆地給上官送去。

    沈柒斜坐在公堂的太師椅上,長腿伸直架在桌沿,手上把玩著一支作為刑具的銅錐子,心不在焉地道:“人證物證俱全,還不認(rèn)罪,是想嘗嘗詔獄十八刑?”

    堂下犯官穿著囚衣,滿嘴是血,嘶聲道:“圣上早已下旨,廢除詔獄酷刑,你敢違抗皇命!”

    “如你所言,廢除的只是酷刑。”沈柒語聲陰冷,“保留的還有拶指、夾棍、杖刑等等,每一種,我都能玩出十八個花樣,你信是不信?”

    犯官怒視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毒恨與恐懼。

    傳書校尉走到沈柒身邊,呈上蠟筒,附耳低語。沈柒當(dāng)即將銅錐往桌面一扔,起身離開公堂,走到無人的后廳,方才碾碎蠟筒,取出一卷小紙條,展開細(xì)細(xì)閱覽。

    “癸巳年七月十一,響馬盜集數(shù)百眾,夜入延安城劫獄。蘇大人以哨箭及時通知衛(wèi)所,親臨戰(zhàn)場搭救地方官員,力勸匪首歸降,拖延時間直至援軍到來。賊匪倉皇而逃,延安無恙,蘇大人無恙。”

    短短幾行,沈柒屏息看完,最后見到“無恙”二字,方才吐了口長氣,將滲出冷汗的掌心在衣擺上擦了擦。

    高朔的密報寫得簡潔,他卻能從中窺見當(dāng)時兇險危急的局勢。

    一個文弱書生,病體未愈,劍都不會使,卻非要輕身犯險,與數(shù)百名馬賊正面對峙,哪來這么大的膽子!沈柒擔(dān)心過后,暗惱蘇晏不愛惜自己,又覺得在意料之中——蘇晏看似圓滑機巧,實際上心腸軟又不乏骨氣,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即便他在當(dāng)場,怕是也勸不動,只能陪著自家娘子赴湯蹈火。

    “……服了你。”沈柒無奈一笑,從懷中掏出個貼身放的錦囊,將新紙條收入其中。

    錦囊中原有幾張紙條,是高朔進入延安城的當(dāng)夜,一口氣放了五只鴿子送來的。上面以蠅頭小楷寫道:

    “癸巳年六月十九,出南門至五里驛,刺客吳名攔車駕,負(fù)荊請罪,蘇大人準(zhǔn)其隨侍。

    六月二十,吳名自稱本名荊紅追,與蘇大人舉止親密,是夜同車而眠。

    七月初二,荊紅追疏于護衛(wèi),蘇大人為響馬盜所擄。匪首折服于大人,愿意受降。

    七月初六,入延安城,恰逢法場sao亂。吾等護衛(wèi)及時,蘇大人無恙。宿客棧中,荊紅追向蘇大人自薦守夜。

    七月初七,蘇大人中暑發(fā)熱,荊紅追非但不及時請郎中,更緊閉房門,一個時辰后方出。屬下逼問,其態(tài)度傲慢,偽稱奉命而為。向小廝打探到,蘇大人其時衣衫不整。”

    看到“同車而眠”一條,沈柒就已怒恨交加,后悔當(dāng)初追捕吳名時沒多使點力,那三刀若是直接把人砍死,也就沒有后面這些狗屁倒灶的事了!再看到“衣衫不整”一條,幾乎要氣吐血,恨不得即刻將無恥草寇碎尸萬段。

    可恨自己人在京城,鞭長莫及,待出獄受到密報時,已是時過境遷。只能自我安慰,蘇晏對吳名有恩,料他不敢放肆。況且蘇晏也不是任人擺布的性子,吳名若是行為不軌,他只需一聲令下,那二十名錦衣衛(wèi)也不是吃素的。

    如此再三說服自己,心里才略為好受些,想要去陜西見蘇晏的渴念卻愈發(fā)強烈。

    可他身為天子親軍錦衣衛(wèi),又執(zhí)掌北鎮(zhèn)撫司,不能擅離職守,只有需要外出辦案時,才能獲準(zhǔn)離京。

    沈柒默默盤點近期接手的案子,計算著能從哪個里面摳挖出一些指向外地的線索,可以作為合適的公出借口。

    正在沉吟,一名心腹敲門入內(nèi),稟道:“宮里傳旨,皇爺召見僉事大人。”

    沈柒將錦囊塞入懷中,淡淡道:“知道了。”

    -

    沈柒進入南書房時,不見皇帝,只豫王獨自坐在圈椅上喝茶,像是已等待了些時候。

    他一見豫王,心頭暴戾的殺意仿佛要奪眶而出,迅速垂目,指尖狠掐著掌心,強迫自己神態(tài)如常。

    豫王抬眼一瞥沈柒,哂道:“本王記得你。在東苑,你故意驚馬來撞,還往我懷里丟紙團,拐著彎求我去救清河——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

    沈柒掌心掐得刺痛,平靜回答:“回王爺,卑職敬蘇大人仁義,不忍他被馮賊加害。后來蘇大人奉命梳理錦衣衛(wèi)人事,卑職與他有些公務(wù)與人情往來。”

    “這得多深的人情,才能讓清河一大早就不著家,本王費了好大周折,才在你家門口找到人。”豫王意有所指地道。

    ——說的是出京前一日!蘇晏被他拽上馬車,入夜仍未回來……他竟還有臉,故意在我面前提起!什么用意?炫耀?還是試探?

    沈柒心底越是殺機凜冽,面上越是漠然,“蘇府前一夜遭盜賊洗劫,報案無果,蘇大人便來問卑職有沒有兵馬司的門路。”

    他說得輕描淡寫。豫王吹著茶杯里的浮葉,悠然呷了一口,也不知信了還是不信。

    豫王不開口,沈柒也不主動說話,一時間書房里氣氛僵冷。

    “哎呀,孤王竟忘了,清河囑咐過,叫我別和你搭腔。”豫王忽然道。

    沈柒:“?”

    “說是他會吃醋。”

    沈柒:“!”

    豫王似笑非笑看他:“你說,清河他究竟是吃你的醋,還是我的醋?還是吃其他什么人的醋?”

    沈柒:“……”

    景隆帝在此刻走進書房,豫王起身拱手,沈柒跪叩道:“臣奉詔,叩見陛下。”

    皇帝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往書桌后面一坐,隨口問:“方才朕未至?xí)r,你們聊些什么呢?”

    沈柒還未想好如何回答,豫王笑道:“聊‘吃醋’呢。”

    皇帝微怔,無奈地薄斥:“少把你那套風(fēng)花雪月的獵艷經(jīng),來污染朕的錦衣衛(wèi)。叫你來,是談天工院建院之事。那靈光寺,真的非拆不可?”

    豫王不久前奏請拆撤靈光寺,騰出空地來建學(xué)院,皇帝本已同意,不料又生變數(shù)——

    靈光寺主持繼堯,年方三十,生得身材雄壯、儀表堂堂,是個出名的大師,常往來宮中展示各種法術(shù),最拿手的就是點石成金。他聽聞消息當(dāng)即去謁見太后,也不知說了什么,太后發(fā)話,說靈光寺不能拆,淺草坡那塊地皮也不宜建學(xué)院,會壞了佛門風(fēng)水,讓皇帝另想辦法。

    豫王聽聞,直入慈寧宮,毫不客氣地面叱繼堯:“佛門焉有風(fēng)水?僧人何修道術(shù)?你那烏煙瘴氣的寺廟,泥像上貼的是什么金?”

    繼堯厚顏答:“貧僧佛道雙修,也念得佛經(jīng),也施得道法。至于靈光寺佛像上貼的,不是金,是千萬百姓的一顆樂善好施之心。”

    豫王當(dāng)著太后的面,一巴掌把他扇了個胡旋舞。

    太后深宮寂寞,就靠繼堯大師的把戲取樂,又兼記恨蘇晏害衛(wèi)浚斷了胳膊,害她妹夫被皇帝日日申飭,使得秦夫人在她面前見天兒地哭,哭得她心煩意亂。

    她本想借著官員們彈劾的東風(fēng),趁機將蘇晏收拾一通,可惜皇帝手快,沒幾日就把人外派出京,一口惡氣無處發(fā)散。于是恨屋及烏地排斥起蘇晏提議的新學(xué),幾次叫豫王把這差事辭了。

    意外的是,兩個素來孝順的兒子,在關(guān)乎蘇晏的事情上,態(tài)度出奇的一致。一個口是心非,嘴里說著貶降,手上卻將尚方劍賜出去。另一個裝聾作啞,整日忙著建院之事,連入宮問安也少了。

    今日豫王來慈寧宮,話沒說兩三句,就動手打人,太后氣得肝顫,指著他罵道:“老萊子還彩衣娛親呢,你倒好,非但自己不娛親,還容不下能讓你娘開心的!這么忤逆不孝,待在京城作甚?讓我看了堵心,還不如滾去戍邊!”

    豫王低頭挨訓(xùn),聽到最后一句,大喜過望:“母后說的甚是!不如下道懿旨,放兒臣出京赴藩?”

    太后銀牙快要咬碎,抄起白瓷胭脂盒砸他:“滾出去!敢拆靈光寺,我拆了你的反骨!”

    豫王哪里會被一個盒子砸中,側(cè)身輕易避開,忙不迭賠罪告退。

    此事傳到皇帝耳中,才有今日御書房的召見。

    眼下皇帝發(fā)話,問他靈光寺是否非拆不可,顯然也受到來自太后的壓力。皇帝知道建院地址是豫王定下的,希望在無傷大雅的前提下,顧念太后的心情,各退一步。天工院是肯定要建的,但可以另擇個合適的地址,未必非要拆寺毀廟。

    豫王不為所動,答:“臣弟跑遍全京城,只有那處地方最合適。再說,蘇晏看了也滿意。若是要換地址,不如派臣弟去一趟陜西,親自和他解釋?”

    皇帝無語,半晌后嘆道:“左不過一座寺廟,拆就拆吧。母后那里,朕去說項。”

    豫王又說:“還有那繼堯,整一個斂財?shù)纳窆鳎瑥埧诰褪枪逝摰奶茁罚铱戳司拖氤樗D负蟀阉?dāng)個玩意兒,他還真當(dāng)自己是玩意,見天的往宮里跑,萬一和宮女弄出什么丑事……還是趕緊處置了的好。”

    皇帝也隱隱懷疑,太后除了拿那個俊壯和尚解悶逗趣之外,還有點什么別的意思,礙于身份只不好說出口。豫王拿宮女做由頭,這么肆無忌憚地一提,倒把皇帝不能說的猜慮給戳動了。

    他警告似的瞥了一眼豫王,轉(zhuǎn)而對沈柒吩咐:“豫王的話,你都聽清了?這事交予你去辦,既要冠冕堂皇,又要掩人耳目,還要面面俱到。辦好了,朕升你的官,辦砸了,你回詔獄,再蹲一個月大牢。”

    皇帝這話看似矛盾,但沈柒頭腦靈光,心眼多、會算計,立刻就悟出話中之意——

    皇帝和豫王要聯(lián)手收拾妖僧繼堯,但又不方便親自出手。“冠冕堂皇”的意思是,得找個無可指摘的罪名,破了他的高僧光環(huán),讓他身敗名裂,才能順理成章地除去。“掩人耳目”的意思是,這個罪名絕不能牽涉宮內(nèi)。而“面面俱到”最難,既要讓豫王順利拆廟辦學(xué),還要讓太后無話可說,甚至不能太壞她心情。

    如此困難又奇葩的差事,難怪皇帝會一反常態(tài),未見成果先把獎賞拋出來。找上他,大概也是覺得他辦事快準(zhǔn)狠,陰起人來隱忍而又果斷——譬如捏住馮去惡的把柄十年,等到最要命的一刻,毫不猶豫地出首告發(fā)。

    沈柒知道皇帝這是把他當(dāng)做了一柄黑暗中的刀刃,專門用來除去不能見光的障礙。但他并不覺得委屈恥辱或難以接受。

    也許這就是他向峰頂攀爬時,最適合的一條路,是屬于他的道。

    如果這樣做,能讓蘇晏開辦新學(xué)的抱負(fù)得以實現(xiàn),為他的政績添上光風(fēng)霽月的一筆……沈柒低頭,嘴角微微勾起,抱拳道:“臣遵旨。”

    第八十一章 七郎我想你了

    沈柒出了南書房,沒走多遠(yuǎn),就在步廊里與太子朱賀霖遇個正著。他退避一旁,屈膝行半跪禮。

    太子容光煥發(fā)、步履輕快,見到沈柒一怔,似乎想起什么舊事,臉色微沉,駐足道:“沈‘義士’?”

    這聲招呼暗帶譏嘲,沈柒面無表情道:“太子殿下千歲。”

    太子還記恨他之前借著一身刑傷霸占蘇晏,吃準(zhǔn)蘇晏心軟又重恩義,享受夜夜床前照顧,以至蘇晏大半個月沒去東宮。

    ——也不知自家侍讀留宿沈宅期間,有沒有被人揩油吃豆腐。

    太子自從開了精關(guān),宮中便安排教引嬤嬤,以春畫指導(dǎo)他人倫之事。結(jié)果他把人攆走,又把畫亂涂,多勸幾句還要發(fā)火。

    景隆帝聽聞,只當(dāng)他害羞耍小孩子脾氣,笑了笑后免去教引,說再大些自然就懂了。私下命錦衣衛(wèi)打探東宮,回稟:太子對容貌姣好的宮女態(tài)度如舊,未有分毫少年情動之態(tài),對貼身的幾個小內(nèi)侍也只當(dāng)玩伴。唯獨就是對太子侍讀蘇晏另眼相待,一封來自陜西的問安信來來回回翻看到折痕將破,方才裱糊收藏。

    太子喜歡蘇晏,幾乎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皇帝一望便知。但這股喜歡過于清澈,帶著少年人熱烈而純粹的意氣,并不摻雜情欲成分,也讓皇帝放了幾分心,把防備的目光更多投向素行不良又蠢蠢欲動的豫王。

    皇帝知道豫王獵艷成性,被他再三敲打后,如今的確不再對朝中官員出手,也愿意為國為民辦實事,看著像是改邪歸正、潔身自好了,可始終沒有放棄對蘇晏的執(zhí)念,實在有些頭疼。

    俗話說,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除非真把豫王關(guān)入鳳陽高墻,否則就算派出錦衣衛(wèi)盯梢,也未必能盯住每日十二個時辰。可要真把豫王給囚禁了,且不說他身為親兄長忍不忍心,太后必然第一個跳出來罵他戕害手足,甚至還會護短地罵蘇晏惑主媚上,下懿旨直接賜死了事。

    如此左右為難,干脆借著衛(wèi)浚受傷致殘這事,先將蘇晏送出京城一段時間,遠(yuǎn)離漩渦中心,去地方歷練,為將來的晉升積累資歷與政績。也讓豫王冷靜冷靜,說不定過個一年半載的,他這多情又薄情的弟弟另結(jié)新歡,對蘇晏的念想也就淡了。

    皇帝克己守禮,為成全對方的抱負(fù)而忍痛割舍情愛,于公于私都不愿見自己守護的社稷人才遭到玷污,為蘇晏計之長遠(yuǎn)。豫王卻只當(dāng)他是表里不一的偽君子,一面自詡公義,一面暗中茍且,為了自己名聲,讓蘇晏做了個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這也就罷了,蘇晏出了事,他卻迫于各方壓力不肯力保,甚至把人貶官外放,實在自私得很。

    ——若我在這個位置上,無論如何都會先保全心愛之人,如果對方非要一個名分,我甚至可以冊封男后昭告天下。誰敢反對,天子一怒伏尸百萬,難道是白說的?豫王如是想。

    豫王有心拿水榭里的情事刺激皇帝,可惜蘇晏次日便離了京,空口無憑效果不佳,只能等當(dāng)事人從陜西回來,設(shè)計讓皇帝親眼目睹,好逼他徹底放棄蘇晏,繼續(xù)端他明君的架子去。

    兄弟倆一個嫌棄對方荒yin,一個鄙夷對方虛偽,以至于太子那點心思在他們眼中,就跟小孩兒玩過家家似的,不值一哂。

    但沈柒在小南院蹲過房梁,親眼見太子在床上與蘇晏嬉戲玩鬧,言語間暴露內(nèi)心遐想,心思絕不單純。更兼登門給下馬威那次,太子眼底分明充斥著對另一人濃烈的占有欲,凌傲地盯著他,那是競爭中的雄性才會有的敵意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