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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44節(jié)

    這副紈绔做派,若是被言官們看見,八成又要彈劾他驕奢yin逸。

    豫王手持一柄烏木折扇,隨著絲竹旋律,在腿上輕打節(jié)拍,眼簾微闔,目光投注在唱昆腔的男旦腰身,又仿佛穿透了那層怒彩鮮衣,投向一片迷離的虛幻之中。

    男旦唱完一曲皂羅袍,他用折扇一拍大腿,叫了聲“好”。那男旦便就著閨中少女的姿態(tài),盈盈地給他道了個萬福:“謝王爺稱賞。”

    豫王招招手,示意對方上前,語氣隨意地問:“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男旦脆生生答:“小人名喚西燕,今年十七。”

    他的京話中摻了些吳儂軟語的腔調(diào),將“西”說得像“蘇”。豫王眉頭微皺:“你也叫蘇晏?”

    西燕極會察言觀色,聽出了“也”字中的不悅之意,當即解釋:“回王爺,是西方的西,燕子的燕。”

    豫王緩了神色,笑吟吟地招他再近前幾步,坐起身,用扇子挑起他的下頜,端詳被胭脂渲染過的眉梢眼角。

    “眉目倒是像個五六分,氣質(zhì)卻無半點相類……有意思。”豫王漫不經(jīng)心地說,“留你在王府幾日,給本王唱唱曲,你可愿意?”

    西燕喜上眉梢,忙曲身行禮:“愿意!能為王爺唱曲解悶,小人一百個愿意。”

    豫王手中的扇子從他的下頜滑向領口,剛要說句什么,一個守門的親兵來到亭前,稟道:“王爺,應虛先生來了。”

    “啪”的一聲,豫王將折扇丟在鋪了玉簟的榻面上,起身整了整衣襟,撇下西燕,朝園外走去。

    西燕見豫王前一刻尚且言笑晏晏,后一刻卻將他棄如敝履,連多看一眼也無,心底委屈酸澀,面上卻不敢顯露半分,行禮恭送時,忍不住提高了聲量,鶯啼燕嚦似的說道:“王爺慢走。小人日夜焚香以待,敬候王爺召見。”

    豫王步履健闊,不待他說完,早已走得不見人影。

    -

    陳實毓剛進王府前院,便見豫王身著便服親自出迎,口中朗聲道:“毓翁許久不來,今日忽然造訪,真令本王喜出望外。”他拱手笑應:“許久未見,四殿下康健如夕。”

    豫王與他把臂同行,來到園中一棵老松樹下。

    樹下石桌石凳造型古樸,桌上擺著一盤圍棋并兩個棋奩,隔著條潺潺小溪,對面竹林中隱隱傳來古琴鳴音,一派清幽意境。

    兩人對桌而坐,十分熟稔地各自揀了個棋奩,做了個恭請開局的手勢

    豫王將第一顆黑子下在右上角星位,以示尊敬。“毓翁病人眾多,百忙之間來找本王,不會只為下盤棋吧?”他笑問。

    陳實毓在左下角回了一子,手捋長須,“老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此番找殿下,是想求個大助力。”

    “你我既是忘年交,又何必用到‘求’字。當年若非毓翁妙手回春,本王早被一劍穿心而亡。救命之恩尚無以報答,有何難處,但說無妨,只要本王力所能及,一定鼎力相助。”

    “殿下可知,這世上出了種奇藥,能治一切外瘍內(nèi)癰,藥效如神,簡直可說是生死rou骨,名為‘青霉素’……”陳實毓不疾不徐地將沈柒死里還生之事一一道來。

    豫王聽他說到蘇晏的名字,怔住,問:“毓翁說的,是哪個蘇清河?”

    “‘御門擊鼓雪師冤,懲惡除jian十二陳’的蘇清河,天底下還有第二人么?”陳實毓感慨道,“只是老朽萬萬沒想到,蘇大人年紀輕輕,不僅儒學有成、德才兼?zhèn)洌€是一位制藥大師。此藥若能量產(chǎn),是普濟蒼生的大善,卻受困于條件不足,難以實現(xiàn)。不知四殿下能否與蘇大人聯(lián)手,主持青霉素研制之事?”

    豫王沉吟道:“既是毓翁開口,無論要錢要人,本王絕不推辭。但按照清河的說法,要建立起整個研制體系,首先得辦格物學堂,廣招天下人才。僅此一項,便非單純的財力人力能夠解決。且集群辦學,便有結(jié)黨之嫌,民間鴻儒辦個書院,倒也說得過去,若是本王出面,必有朝臣參我收買人心,意圖不軌,皇帝怕也不會同意。”

    “殿下何不奏請圣上,陳述利害,再由圣上下旨,將此事交于殿下cao辦?”陳實毓建議。

    豫王沉默了。

    陳實毓見他面色沉凝,微嘆:“老朽知道殿下的心結(jié)所在。殿下寧可擔負一個嬉靡好色的罵名,自縱自污,也不愿讓皇帝知道,你手中長戟未折,胸中熱血猶存,還有一顆想要北射天狼的雄心!”

    豫王指間黑子碎裂,簌簌地落成了齏粉,灑在棋盤上,被一陣松風拂去。

    他緊盯著面前棋盤,黑白交戰(zhàn),殺氣縱橫,耳畔依稀響起金戈鐵馬踏破冰河的聲音。

    “十年了。”他夢囈般說道,“整整十年,我被困在這繁華京師,有如金籠中的雀鳥,滿目琳瑯,振翅難飛。”

    “四殿下啊……”陳實毓長嘆。

    “人人都說,皇兄待我格外親厚,遠勝其他親王郡王。如何不是呢?他用皇恩浩蕩、手足情深織了張網(wǎng),畫了個牢,將我圈養(yǎng)其中,一舉一動都置于眼底。從此以后,天下再無鎮(zhèn)邊錫土的代王,有的,只是荒唐浪蕩的豫王。”

    “‘豫’者,快樂安逸。難道皇兄不知,快樂安逸于我而言,是銷磨心志的毒藥么?”豫王露出了幾乎是慘笑的神情,“他知道!這藥便是他親手炮制……他才是真正的制藥大師!”

    陳實毓緩緩道:“老朽虛度七十余年,方才明白一個道理——人生起起落落,不到下一刻來臨,便不知下一刻究竟將會面對什么樣的境地。只有未雨綢繆,常備不懈,才能從容應對人生下一刻的起伏、轉(zhuǎn)折與翻覆。殿下如此灰心喪氣,簡直不像是老朽認識的那位靖北軍戰(zhàn)神了。”

    “所謂戰(zhàn)神,造之于時勢,也必然消之于時勢。早已消失十年的前塵往事,毓翁又何必再提!”

    “殿下能忘記自己的戰(zhàn)績功勛,忘記沙場殺敵時的血脈沸騰,難道也能忘記那一個個馬革裹尸、捐軀疆場的袍澤兄弟?倘若當年有青霉素這等靈藥,或許威將軍就不會死于腿上一槍造成的金瘍,平將軍也不會死于用污物浸泡過的箭矢。那些因為刀劍劃破了個口子就瘍發(fā)而亡的將士們,有了青霉素,就能極大提高生還幾率,而我方戰(zhàn)力與邊塞局勢也將因此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再退一步說,縱然殿下如今不能再領兵征戰(zhàn),邊陲硝煙中,我大銘兒郎依然飽受傷病折磨,他們的性命,難道就比不上靖北軍戰(zhàn)士的性命?縱然殿下自認為忠心見疑、信約被負,這個國家,就不再是你立誓要守護的社稷了嗎?”

    陳實毓起身。風將這位曾任過軍醫(yī)的老大夫的長須吹得如同一叢飛蓬,他雖老彌堅的聲音,也隨著這陣勁風傳到豫王耳邊:“此心不改,此志不奪,遇風為虎,乘云化龍——大丈夫當如是!”

    豫王望著他崛然離去的背影,久久沒有動靜。

    -

    奉安侯府。

    衛(wèi)浚摟著新寵的一房小妾,調(diào)笑著進了臥房。

    馮去惡的倒臺似乎并未對他造成多大的影響,他依然還是高高在上的皇親國戚。

    他的侄女衛(wèi)貴妃剛為子嗣單薄的皇帝添了一位皇子。太后因為外甥女爭氣的肚子而心花怒放,前兩日還與他這個親家兄弟商量,要親自向皇帝開口討個封賞,讓衛(wèi)貴妃再晉一晉位分。

    再往上晉位,可就是皇貴妃了——或者直接立為繼后,也并非不可能啊!

    他與太后雖有姻親,但太后畢竟不姓衛(wèi)。只有讓衛(wèi)貴妃成為名正言順的一國之母,誕下的皇子成為未來天子,到那時,他們衛(wèi)家才真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權勢地位無可動搖。

    與之相比,區(qū)區(qū)馮去惡算什么,一條不幸咬錯了人、被人反手宰掉的惡狗而已。竟然栽在一個初入官場的毛頭小子手上,真是陰溝里翻船!衛(wèi)浚輕鄙地想,錦衣衛(wèi)畢竟只是皇帝家仆,就和宦官一樣,并沒有真正的根基,生死盡在皇帝一念之間。

    死了個馮去惡,他還可以再找陳去惡、褚去惡,借這些刀,除去阻礙衛(wèi)氏振興的所有障礙。

    衛(wèi)浚得意洋洋地將侍妾推上了床,掛帳中很快傳出男女行事時的yin聲。

    床板嘎吱嘎吱響個不停,人若躺在床底,就會聽得格外明顯。

    譬如此刻的吳名。

    他像只潛伏狩獵的冷血動物,藏身床底,一張床板之上的活春宮于他而言,比鞋底的灰塵更微不足道。女子嬌媚入骨的呻吟,甚至不能使他的眼睫多眨一下。

    為了殺人,他可以幾個時辰紋絲不動,等待精妙至極的時機到來,瞬間出手,一擊斃命。

    床上的酣戰(zhàn)到了頂峰頹然滑落,他知道時機已至,細長的無名劍驟然發(fā)難,洞穿床板,刺入獵物的身體。

    劍鋒入rou的手感告訴他——這一劍,得手了!

    他在女子驚恐萬狀的叫喊中翻出床底,一劍砍下仇敵的頭顱,提著發(fā)髻掠出窗戶,縱身躍上屋脊,趁夜色的掩映疾馳而去。

    直到他離開侯府大院的高墻,身后才傳來衛(wèi)兵們的喧嘩和震天的鳴鑼示警聲。

    吳名一鼓作氣地狂奔到外城東北角延福寺的后山上,在一座新建沒多久的墳塋前停下腳步,將頭顱擺放在供祭品的石臺上。

    他將滴血長劍插在土中,朝墳塋磕了三個響頭,噙著淚的眼眶一片赤紅,肩膀禁不住地顫抖,咬牙道:“jiejie,我替你報仇了!你看,這是老狗賊的頭顱……我知道你不想看,這腌臜東西活著死了都惡心,但我要讓他用鮮血性命向你謝罪,然后拿這頭顱去喂野狗。”

    吳名拎起頭顱,在石臺上噋噋噋地狠磕三下,把頭顱下巴都磕爛了,露出了血rou模糊的顎骨和牙齒。

    他長出一口濁氣,抓起頭顱,在看清下顎兩排臼齒的同時,驀然怔住。他用力扒開頭顱殘缺的嘴,查看上顎兩排臼齒,發(fā)現(xiàn)與下顎一樣,磨損得頗為厲害,只有正常牙齒一半的高度,面上發(fā)黑,坑坑洼洼。

    這不是精米精面養(yǎng)出來的牙齒。只有長期吃糠咽菜,或者吃連騾馬都不愿吃的、摻雜著砂礫的豆餅,才能把牙齒磨損成這樣。

    ……這也不是奉安侯的頭顱!

    必是衛(wèi)浚精心準備的替身,不僅容貌酷似,連舉止、步態(tài)、聲調(diào)都經(jīng)過調(diào)教,甚至不惜玷污幾個小妾給自己戴綠帽,也要讓人信以為真。

    百密一疏,致使他再次功虧一簣!吳名恨怒交加,將頭顱狠狠擲向漆黑的密林。

    奉安侯府內(nèi),衛(wèi)浚看著床上血泊間的無頭尸體,手腳冰冷,又驚心又后怕。

    ——幸虧他幾個月前在太后宮中遇到一位法號繼爻的高僧,在對方的指點下,開始蓄養(yǎng)替身。今日又接到對方示警,說以秘術占卜,得知他近日將有血光之災,于是心生防備,自身藏進密室,讓替身在府內(nèi)自由活動。若非如此,今夜身首分離、命喪黃泉的人就是他!

    衛(wèi)浚幾乎可以肯定,今夜前來行刺的殺手,就是兩個多月前將他刺傷的那個黑衣蒙面人,錦衣衛(wèi)滿城搜捕,竟然沒能抓住,又讓這條漏網(wǎng)之魚鉆回來興風作浪。

    馮去惡這廢物東西,趕緊早死早了!還有這個陰魂不散的刺客,他一定要親手逮住,十大酷刑輪番上陣,叫這廝生不如死!

    衛(wèi)浚鐵青著臉,怒喝:“本侯養(yǎng)的狪犬呢?全給我放出來!一路嗅著血跡找,務必找出行刺者,將他碎尸萬段!”

    浩浩蕩蕩一隊人馬,有侯府守衛(wèi),也有五城兵馬司的精兵,擐甲執(zhí)銳,跟隨十幾條氣勢洶洶的狪犬,嗅著血跡出了內(nèi)城門,奔向外城東北角。

    狪犬在延福寺后山的一處墳塋前盤桓狂吠,血跡也在這里終止,卻不見刺客蹤影,兵丁將整座小山搜遍,連根刺客毛都不曾尋得,倒是在林中找到了替身頭顱,被野獸啃個稀爛。

    衛(wèi)浚氣得七竅冒煙,大叫:“拿著頭顱來祭拜,里面必是刺客親朋。把這新墳掘了,骨骸拖出來鞭尸,以泄我心頭之恨!”

    兵丁正要動手挖墳,卻見墳丘后面開了個洞,墓碑也不見了。挖開一看,里面果然空空如也,棺材里毫無尸體痕跡,底板上只殘留一個圓圓的壇印子。

    “那刺客料到有追兵,搶先一步開棺取走了骨灰壇和墓碑。侯爺,接下來該怎么辦?”兵馬司指揮問。

    衛(wèi)浚咆哮:“怎么辦?抓人啊!你們五城兵馬司是干什么吃的?關閉內(nèi)外城門,全城戒嚴搜捕,耙地三尺也要把他給本侯找出來!”

    第五十二章 侍讀不是侍寢

    蘇小北和蘇小京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院子里,偷眼看向臺階上方。

    廳堂里,首座位置的太師椅上,大喇喇坐著個錦衣少年,黑著臉盯著大門方向,正是白龍魚服的太子朱賀霖。

    小內(nèi)侍富寶站在他身邊,低聲勸:“小爺,這都等了一個多時辰了,蘇大人想是公事繁忙晚歸,不如咱們先回去,下次打探清楚,等他在家再來?”

    朱賀霖惱道:“小爺我都來三次了,他次次不在家!什么公事能忙到不著家,閣老也不見似他這般日理萬機!我今日命人去大理寺打聽過,申時散值,如今都入夜了,還不回來。”

    他揚聲問階下站的小廝:“說!你家主人這會子究竟在做什么?”

    兩個小廝哪里知道主人的行蹤,只道近期都在官衙里忙案子,中午不回家,晚上也在外頭用膳,多數(shù)亥時前能回來,偶爾夜不歸宿,便會有個青衣小帽的番子來與他們遞信兒,說不必候門了。

    此番在太子的逼問下,兩人大氣不敢出,囁嚅著說了。

    “青衣小帽的番子?”朱賀霖琢磨,“多是錦衣衛(wèi)和東廠的差役做這打扮,東廠如今形同虛設,那便是錦衣衛(wèi)了。”

    富寶提醒他:“蘇大人辦的差事,可不就與錦衣衛(wèi)有關。”

    “再怎樣,夜里還能睡在北鎮(zhèn)撫司不成?”朱賀霖拍案而起,震得桌面那包“帶骨鮑螺”一跳。

    這“帶骨鮑螺”,用牛乳和蔗漿霜烤制而成,形似鮑魚,外表酥脆、內(nèi)里柔滑,是宮中新來的蘇州廚子的拿手甜點。他出宮前特意帶上一包新出爐的,想給蘇晏嘗個鮮,誰料又沒遇上。滿心期待付諸東流,太子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氣惱,這才朝下人發(fā)作起來。

    蘇小京嚇得要命,唯恐太子要問罪他家主人,急忙說道:“小爺息怒!小的雖不知大人去向,卻無意中聽馬車夫說過,每次候著大人時,都在靜巷口喝豆花。”

    蘇小北的手在身后用力扯他外衣,卻沒攔住這句嘴快,只得暗中瞪他一眼,做口型道:閉嘴!打死你!

    蘇小京脖子一縮,像個受凍的鵪鶉,只瑟瑟發(fā)抖,不再說話。

    朱賀霖問富寶:“靜巷在何處?”

    富寶想了想,說:“好像是在小時雍坊。”

    朱賀霖當即起身,將那包“帶骨鮑螺”揣進袖中,“走,去看看。”

    “小爺,宮門要下鑰了,要不咱們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