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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3節

    蘇晏卻不管不顧,扒拉掉他的手掌,繼續道:“你看唐太子李承乾,嫡長子出身,取名‘承乾’二字,就是有承繼皇業、總領乾坤之意,八歲就被冊封,儲位本無可動搖。無論他在宮中如何玩鬧,甚至稱病拒不上朝,唐太宗也只是讓魏征好好教導,從不曾有過易儲的念頭。然而他卻妄自菲薄,嫉妒胞弟李泰受寵,懷疑東宮之位不穩,乃至先下手為強起兵逼宮,結果事情敗露,廢為庶人,流放黔州。一個被寄予厚望的太子,何以落得如此下場,還不是因為草木皆兵,自亂陣腳!”

    朱賀霖收手捂耳,孩子氣地低聲嚷嚷:“我什么都沒聽見!你趕緊收回去,收回去。”

    “這話也就我敢對你說,而且只對你一人說。”蘇晏把太子的雙手從耳朵上拉開,“其他人,有些是看不透,有些是看透了也不會告訴你,一來沒這膽子,二來沒這心意。朝臣也好,皇親也罷,甚至是一個小小的內侍,人人都各有所圖,有的圖利益名聲,有的圖理想信念。

    而我圖什么呢?我本是宇宙間的漂萍,自從來到這里,入朝為官,見識過笑臉相迎的,也見識過背后下黑手的。人救過我,我也幫過人,真話假話都說過,可那些都只是我的謀生之道。我就圖活個自得其樂,不被人欺凌,也從未想過去欺凌別人。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還就是這個樸素真理。”

    朱賀霖翻手緊握住他,神情激動,面頰潮紅,“清河,你知道我對你好,所以你也想回報于我,對吧?”

    蘇晏點頭:“沒錯。我是真心為你好,想看你長大成熟,精益求精,日后登基繼位,護佑疆土子民,開創盛世,萬國來朝。

    “我既然選擇登上太子殿下這艘船,就要用我的微薄之力,為你劈波斬浪。當然,也是為了能依靠這艘船的庇佑,不為風雨雷電所苦。”

    朱賀霖眼眶泛紅。他咬著牙,重重道:“清河,你我在此約定,永不相負!”

    蘇晏又笑了:“所謂‘約定’,實在是鏡花水月。當下赤忱如火,真心如鐵,待到日后變數來臨,物是人非,徒增嘆息。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我同你說句笑話,豫王與他所有的小情兒都約定過,‘天荒地老,此情難絕’。”

    朱賀霖的情緒被他徹底帶動,竟有些焦急與惶然:“我與四王叔不同!我永遠不會變,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蘇晏緊了緊他的手,“我當然相信你,也相信你信我。我也希望,真有所謂的生死契闊,永不變心。”

    殿門忽然被輕輕扣響,成勝的聲音在外面道:“奴婢有要事稟報,是小爺吩咐過的事。”

    朱賀霖轉頭道:“進來。”

    成勝躬著身進來,眼角瞥見太子殿下和蘇侍讀同坐一張榻,還親密握著手,心下猛然一顫,把腰彎得更低。

    “說吧。”

    “皇爺剛給新皇子賜了名,叫,叫……奴婢不敢直呼天家名諱。”

    “恕你無罪,說。”

    “朱賀昭。”

    朱賀霖怔住,嘴里喃喃道:“昭,昭。”

    他臉色煞白,眼眶卻紅得像要滴血,喉嚨中嗬嗬有聲:“天日昭……昭……”

    蘇晏看他神色不對勁,忙示意成勝先出去,關緊殿門。

    朱賀霖眼白充血,額角青筋直跳,挺秀英武的五官顯出幾分扭曲的猙獰,又像是絕望的寒意。

    他從彌勒榻上一躍而起,啞聲道:“你知道宗廟次序嗎?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于始祖之左方,稱‘昭’;三世、五世、七世,位于右方,稱‘穆’。

    “二世稱‘昭’啊,清河!你說父皇給他取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句老話,‘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蘇晏語聲平靜,甚至有些陰惻,“再說,你父皇是始祖嗎?不是呀,你非得強行對號入座,也不怕太祖皇帝從皇陵里跳出來,打你個不孝兒孫。”

    被他陰颼颼地這么一說,朱賀霖的狂烈心緒如沸鍋加了瓢涼水,頃刻冷靜下來。

    蘇晏也下了榻,逼近太子,嚴厲地看他:“我剛才說的,你都忘了?不可妄自菲薄,不可草木皆兵,不可自亂陣腳!”

    朱賀霖心虛地垂下眼皮,“我沒忘……”

    “沒忘就好,打起精神來。你是大銘儲君,國之根本!”蘇晏負手而立,腰身挺拔,如蒼松直于千仞之壁。

    明明是個十六七歲少年,卻仿佛有著嬉笑怒罵掩蓋下的極堅韌的意志,與遠隔五百年時光洪流的極蒼老的靈魂,一雙鳳目風月盡褪,唯見風云。

    朱賀霖看得癡了。心底一個念頭逐漸清晰,逐漸擴大,牢牢盤踞了他的精魂。

    他想和蘇晏并肩站在峰頂,一覽眾山小,然后指著蒼茫云海中的大千世界,對他說,看,是你為我許下這盛世乾坤。

    朱賀霖猛地抹了把臉,擦去所有猶疑、擔憂、動搖與浮躁,清了清嗓子,鏗然答:“我知道了。”

    蘇晏滿意地笑了。

    “接下來,我該怎么面對父皇,面對衛氏,面對那個新弟弟?”

    “勤勉忠孝。不卑不亢。春風拂面。”蘇晏分別給了他三個答案。

    “春風拂面的意思是,讓我對那小東西態度溫和,不要心生嫉妒?”

    “不,你可以嫉妒,可以不喜歡,這是你的權利和自由。但你不能犯傻,不能讓旁人看出你的嫉妒和不喜歡,以免授人以柄,找到攻擊你的理由。”

    “那我整天裝著,該有多累。”朱賀霖抱怨歸抱怨,心里打定主意要聽蘇晏的。

    蘇晏拍拍他的胳膊,笑道:“至少在我面前無需偽裝啊,你我可以坦誠相待,忘了么。”

    “我絕不會忘,清河也別忘了你說過的,坦誠相待。”朱賀霖定定地注視他,斬釘截鐵。

    蘇晏頷首,又提醒:“后位空懸,這是皇上對先皇后的情分。殿下要小心,莫讓這情分被人奪了。我估計衛貴妃有母憑子貴,晉升位分的企圖,無論如何不能叫她得逞。繼后之子,也算嫡子,不能給你的對手任何翻盤的機會。她若是想用兒子來邀功請賞,那么咱們就要讓衛家犯錯,犯大錯,把她的功勞給對抵了。”

    朱賀霖點頭:“記住了。”

    蘇晏嘆口氣,“這下我真是鐵打金不換的太子黨啦,搞不好要替你cao一輩子心。你得保我一世榮華富貴,否則這買賣就徹底賠了,我連棺材本都得折進去。”

    “你當我是筆買賣!”朱賀霖失笑,佯怒地推了他一把,緊接著,又張開手臂緊緊擁抱他。

    “清河,我知道你不圖功名利祿。我保證,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就有自得其樂、順順心心的日子過。”

    誰說我不圖功名利祿?給我錢,再多都不嫌多,給我權,多大都不嫌燙手。我的話里有幾分真心誠意,幾分借勢而為,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你個傻小鬼,別被我忽悠瘸了!

    蘇晏伸手,抱住了太子抽條拔節、肌rou薄實的少年身軀,最后只吐出一句感慨與許愿:“……你可得長命百歲啊。”

    壓制住心底悄悄彌漫的不安,他決定當一只奮力扇動翅膀的蝴蝶,改變在另一個時空中窺見的,這位年輕天子未來的命運。

    第二十八章 與誰私相授受

    這個肝膽相照的姿勢保持得久了些,蘇晏被一雙年少熱情的手臂圈勒著,有點胸悶氣短。

    他不得已扳了扳太子的胳膊,尷尬道:“殿下,可以了……”

    朱賀霖下巴擱在他肩窩,心潮仍在激蕩——不止是激蕩,是后浪推前浪。

    一波后浪想,清河抱著可舒服,不軟不硬,手感正好。

    另一波后浪又想,身上氣味也好聞,仿佛宮中零陵香的味道,又較之清新縹緲,也不知是用了熏香還是香露。

    平日里嗅到大臣們身上的熏香味,都覺得娘氣,可放在清河身上怎么就這么好聞?

    越想越百爪撓心,朱賀霖忍不住問:“你用的是什么香?”

    蘇晏被他沒頭沒腦問得一怔,“沒啊,我沒噴香水……哦,是肥皂味兒。”

    古人好用香,信奉“香氣養性”,從插香草到佩香囊,宋代就發明出蒸餾法提取香露,到了銘代更是五花八門,甚至拿玫瑰、茉莉、木樨等各種香露入酒、代茶、做點心。

    蘇晏在前世連須后水都不用的一直男,如今更是沒習慣抹花露,就用小廝在市集上買的“香圓肥皂”,還特地挑了個聽起來最不油膩的“排草”味。

    誰知道這個“排草”其實就是靈香草,又叫滿山香、廣靈香、零陵香,端的是甘冽馥郁,沐浴時熱氣一激,滿室氤氳,沁人心脾。可買都買了,還圖團購價便宜買了一大摞,總不能丟掉,只好湊合著用。

    被太子這么一問,他覺得丟臉,趕緊推開對方,干咳幾聲。

    朱賀霖松了手,還有點依依不舍,“清河喜歡的話,宮中存有不少上等香露,什么香味的都有,回頭我送你幾瓶。”

    我!不!用!香!水!我特么只想要上海牌硫磺皂!蘇晏皮笑rou不笑地婉言謝絕,又道:“殿下該走了,回頭若被皇上發現不在場,怕要四處尋你。”

    朱賀霖點頭,整了整衣襟,走出兩步,又回頭盯著蘇晏腰身看。

    “我才發現,你腰帶換了,午前不是這條。”

    蘇晏:“?!”

    “……就是這條。”

    “不是。”朱賀霖肯定地說,“同樣是五品銀钑花,早晨你來東宮時,我見是條軟布帶,只前面一片銀質帶銙。這下卻變成硬革帶,鑲了一整圈帶銙。你什么時候換的腰帶?”

    蘇晏臉色有點發綠。原本系的那條軟帶,被豫王當做sm的道具……呸,是非法拘禁的工具,留在精舍里了。新的這條是千戶沈柒從自己身上扒下來,給他遮人耳目用的。

    回到射柳場后,沒有一個人發現這不起眼的小細節,如今竟被大大咧咧的太子察覺了,這叫什么,張飛穿針粗中有細?

    “你和我同乘一車來東苑,并未攜帶備用衣物配飾,哪里又冒出這一條?”朱賀霖忽然想到什么,眼里冒出火光,聲音也疾厲不少,連珠炮似的發問,“你做什么要解腰帶?這條誰給你的?你那條又給了誰?跟哪個不要臉的私相授受呢這是!”

    蘇晏背上淌下一滴冷汗,面色從容道:“殿下切莫胡思亂想,什么‘私相授受’,那講的是男女大防。殿下還是好好念書,念正經書,別瞎看那些民間話本,否則被太傅們發現,又要罰殿下抄四書五經了。”

    朱賀霖卻怒氣更甚:“兩句話用了三次‘殿下’,忽然這么客套,不是心虛是什么!你不說,好,待我自己查出來,要他好看!”

    蘇晏苦笑:“殿……真沒人!就是在林中學射時,被樹枝勾落了腰帶,尋不回來,這才央宮女隨便找了一條暫用。”

    朱賀霖瞪眼道:“你真當我是小鬼,隨意糊弄!宮女哪里去找五品官員腰帶?好哇,你身為太子侍讀,不好好陪著本太子讀書習武,反倒去跟同僚勾勾搭搭,還想再挨頓廷杖是不是!”

    提起廷杖,蘇晏條件反射地屁股疼,臉色也不太好看了,不冷不熱答:“殿下因為一條腰帶要賜我一頓廷杖?”

    見他不高興,朱賀霖又有些心慌,語氣不由軟了:“不是,我就嚇唬你一下……唉,清河,你不要與人瓜田李下好不好?”

    蘇晏扶額:“‘瓜田李下’這詞兒你又是從哪學來的!最近又偷著出宮買新話本了?上次《翰林風月》的事還沒長記性?真想讓我再挨廷杖啊?”

    “那本勞什子春宮圖真不是我弄來的,是有人陷害我,你明明知道!”朱賀霖漲紅了臉嚷嚷,忽然想起拔步床的床尾暗格里偷藏的擬話本,什么《月明和尚度柳翠》《張舜美燈宵得麗女》,雖說算不得yin穢,卻也十分香艷,心虛之下,嚷嚷聲也弱了,“我只是……只是……”

    他上前兩步,手指忿忿地戳蘇晏腰帶上的銀帶銙:“摘了!用我這條!”

    “殿下饒我一命吧!”蘇晏嘆氣,拍掉了他的手。

    朱賀霖當然知道擅用皇家器物是逾制的死罪,眼下氣也泄去大半,覺得沒滋沒味,低聲嘟囔一句新學的詞兒:“招蜂引蝶……”

    蘇晏簡直要氣笑了。

    反諷道:“走吧,我的殿下!回頭被皇上堵在這間屋子里,要治我們‘暗通款曲’的罪哩!”

    朱賀霖一愣,臉燒得緋紅,不再理睬他,甩甩袖子,徑自大步走了。

    回到射柳場,蘇晏見日頭西斜,再過一個多時辰便要天黑。

    恰好御駕從龍德殿內出來,景隆帝面色怡然,想是因為新得了幼子,老懷甚慰。

    蘇晏忙往人群里一插,將自己藏蹤躡跡地埋好。

    而先前奉命去搜查兇器的錦衣衛,此時也回來稟告,在一處偏僻的草叢里,發現個胡亂刨開又掩埋過的淺坑,里面是一柄帶血跡的短劍。說著,將劍墊在白布上,呈上來。

    此劍長僅九寸,吹毛斷發,劍身紋路曲折婉轉,凹凸不平。劍鋒末端靠近劍鐔處,刻著個篆體的“鉤”字,昭示此劍是由鑄劍大師上官鉤所造,因為樣式仿的是專諸刺殺吳王僚的魚腸劍,又名“鉤魚腸”。

    皇帝一見這劍,目光黑沉沉地涼下來。

    圍觀的幾位六部重臣,其中一位失口道:“這不是豫王殿下的愛劍么?”

    去年豫王做壽,上官鉤親自送上三柄劍作為賀禮,其中之一就是這“鉤魚腸”,在場賀壽之人都見過。豫王喜愛這三柄劍,見魚腸小巧,便隨身攜帶,除了上殿面君時摘除,其余時候從不離身,朝內眾人皆知。

    皇帝召豫王近前,指著劍問:“這可是你的劍?”

    豫王神色自若,答:“是臣弟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