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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13節

    每個男人心中都有個武俠夢,蘇晏又不知足地追問:“你身手如何,能否教我幾招?就那種不需要內力、關鍵時刻又能傷敵于無形的招數……”

    吳名無奈地開口:“有。”

    “真有啊?!”蘇晏大喜,“是什么招數,教教我!”

    “叫‘白日做夢’。”

    蘇晏:“……”

    好吧,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寶劍鋒從磨礪出,道理他都懂。就他如今這副身子骨,整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每日能堅持跑跑步,做做俯臥撐和引體向上,就已經夠不容易的了,先把體質練上去再說吧。

    吳名見蘇晏露出沮喪之色,不知怎的就想起前些日子,院中桃花樹下的一幕。

    那時他在檻窗內窺見,幾乎要拔劍而起,但又意識到對方不是普通的登徒浪子,而是天子的胞弟,當朝王爺。若是殺傷了豫王,他自己倒是無所畏懼,魚入海鳥入林,天下之大哪里不能藏身。可蘇晏是朝中官員,勢必被連累得丟官,甚至丟了性命。

    除非蘇晏向他呼救,否則他不會當場出手。

    倘若蘇晏想要事后刺殺豫王,那么他便等到大仇得報,接下這樁免費的生意,算是報答救命之恩,此后兩不相欠。

    然而蘇晏并未借助他人之手,只憑手中一板棋盤,生生嚇退了豫王。

    這少年官員樣貌昳麗風流,言語八面玲瓏,體內卻藏著一股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骨氣,正如他在朝堂上甘冒奇險彈劾國戚一般,值得敬佩——吳名如是想。

    要是蘇晏能聽到殺手此刻的心聲,一定會拍桌大叫:那種情況下我能不反抗嗎,啊?!他摸我親我!他還要睡我!我他媽好慘一直男,頭可斷血可流,菊花絕不能失守!

    吳名不禁有些擔憂:豫王若是賊心不死,亦或者又有其他狂蜂浪蝶來打蘇晏的主意,不知他今后該如何應對?他……也著實太招人了些。

    “你出拳打我。”吳名忽然道。

    “哈?”

    “或者來摟我腰身。”

    “……啊!”蘇晏反應過來,這是要教他厲害的招數了,連忙右手握拳,全力擊向對方。

    吳名右手一伸,攔截住他的手腕,左手在肘下隨時備出。在蘇晏出第二拳時,左手陡然向前,由上向下,朝外分撥他的小臂,右手停于左肘下以作保護。隨即提左膝掀腳,踢擊他右肋。

    為避免肋骨被踹,蘇晏下意識地向后撤步,吳名則抓住時機,迅速以鴛鴦腿撩踢他的襠部。好在只是演示,足尖在他下身前堪堪停住。

    蘇晏在這瞬間仿佛感受到了蛋碎的劇痛,全身汗毛直豎,蹬蹬蹬后退好幾步,差點沒忍住想去捂褲襠。

    “看清楚了,這招叫‘葉里藏花鴛鴦腿’,毫無武功基礎之人也可以施展。”吳名收回腿,冷硬地道,“練好了,一腳能廢掉對方的子孫根,然后你就跑吧。”

    蘇晏咋舌:“好兇殘……”

    吳名道:“你要記住,這兩記連環腿須得緊密相連,不可間歇,否則非但不能奏效,反受其害。平日里對著木樁或樹干好好練習。”

    蘇晏連連點頭。雖說這招很有些下流陰毒,與他想象中的武功偏差有點大,但也是蠻實用的一招嘛。畢竟自己是零基礎,練好了,能在關鍵時刻攻其不備,應急脫身。

    “還能再教一招嗎?”他貪心不足地問。

    “貪多嚼不爛。”吳名直截了當地拒絕,“我要練劍了,大人請自便。”

    蘇晏舍不得走,狡黠笑道:“那你練唄,我就在旁邊看看,不礙事。反正即使你練個百八十遍的,我也學不會,就不必擔心我偷師了。”

    吳名住著他的房子,又趕他不走,只得默許。

    如此又過了數日。蘇晏晨起去吳名房間喊他用早膳時,發現房內空無一人,桌面留了張短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蘇小北內外找不見人,心有不甘地埋怨:“這人好沒情理!大人救他性命,又收留他養傷,他卻不辭而別,一個謝字也沒有!”

    蘇晏獨自用過早膳,整理官服準備入宮,聞言不已為然地笑了笑:“有些人的謝字是不會放在嘴邊的,你就別瞎cao心了。”

    -

    辰時入宮面圣謝恩,內侍告知蘇晏,皇帝正在奉天門聽政。他只好候立在不久前挨過一頓苦刑的午門外,無聊地看皇城侍衛一隊隊走來走去,站得久了,腳掌心隱隱抽痛。

    兩個內侍垂首籠袖,腳步匆促地從側門出來。蘇晏沒大在意,正埋頭跟自己硬撅撅的官靴底子過不去,只聽旁邊有人慢聲細氣地道:“蘇大人,上頭有旨意,請隨我來。”

    蘇晏抬頭一看,那兩個內侍正站在面前,說話的約有五十來歲,略有些發福,卻是個陌生面孔。他小心地道:“公公,這上頭指的是……”

    那內侍有些諂媚地笑了笑,“大人隨我來,就知道了。”

    蘇晏迅速掂量了一下,既然有旨意,許是皇帝要私下見他,便跟著去了。過廡門,轉墻根,卻進了個滿是花木山石的偏僻院子,他覺得有些蹊蹺,問前面的兩人:“公公,可否告知去往何處?”

    先前說話的內侍道:“大人無需多問,很快便見分曉。”

    蘇晏疑竇頓生,停下腳步:“皇宮禁地,不敢輕涉,公公若不說清楚,我還是回午門去候君。”

    “都走到這兒了,想回頭也不成。”那個一直低頭不語的小內侍忽然道。

    蘇晏聽他音色明朗,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卻也是個耳生的,退了幾步,警惕道:“你們是誰?想做什么?”

    那個小內侍慢慢轉身,抬起臉,沖他齜牙咧嘴地一笑。

    蘇晏失聲道:“小鬼?”

    太子朱賀霖登時豎眉瞋目:“你才是小鬼!再聽到你這么叫,就罰你去校場跑十圈!”

    蘇晏連忙賠笑:“殿下,太子殿下,是臣失言。多日不見,殿下可安好?”

    朱賀霖嘴角一抖,似乎眼圈也跟著紅了一紅,別過臉吩咐成勝:“你先退下。”

    第十六章 奈何十動然拒

    僻靜的假山旁只余兩人,朱賀霖緊緊盯著蘇晏,目光亮得驚人,唇角抑制不住地輕顫。他渾身肌rou一緊,眼看就要飛撲過來,卻在最后一刻控制住了勁頭,只用雙手抓住蘇晏的肩臂用力握了握,喉頭有些滯澀。

    “清河,你……你瘦了。”

    蘇晏忽然覺得鼻子有點泛酸,掩飾似的微笑:“殿下也瘦了,不過倒長高了不少,嗓音也好聽多了,有如雛鳳清鳴。”

    朱賀霖挑著眉:“這是什么話,難道我以前的聲音就那么難聽?”

    “難不難聽臣不敢評議,不過也好有一比。”

    “好比什么?”

    蘇晏一本正經地道:“好比公鴨爭食。”

    朱賀霖一拳捶在他肩上,笑罵:“好你個蘇清河,太子爺都敢取笑,那五十杖怎沒把你的利嘴給打禿了!”

    蘇晏一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模樣:“自然是因為臣皮糙rou厚,區區五十杖不在話下。”

    朱賀霖卻沉默了,半晌才道:“傷勢如何?”

    “只是些皮rou傷,已無大礙,殿下不用掛心。”

    “我怎么可能不掛心!”太子突然暴躁起來,臉上漲得通紅,“當初那二十杖我都沒舍得讓你挨,如今整整五十杖啊,你身子文弱,萬一打出個三長兩短,我、我……”

    他跺著腳狠狠轉了兩圈,卻始終沒有下文。

    蘇晏佻容頓斂,輕聲道:“我知道殿下對我好,心疼我這五十杖挨得冤,但殿下切不可為與臣子的一點私交而觸怒皇上。殿下乃是一國儲君,身份尊貴,目光應該投向更遠處。皇上如今春秋鼎盛,殿下還可以放任游玩之心,可將來倘若有日,江山重擔壓在殿下肩上,到那時……殿下做好準備了么?”

    太子瞪圓了眼睛,雙拳緊握,宣誓般重重地道:“我會做個好皇帝!清河,你信不信,將來,我會成為盛世名君!”

    蘇晏暗自嘆息:朱賀霖,你會成為一個好皇帝,只可惜……

    他心中異常沉重,曾幾何時,面前這少年已不再是史書上遙遠而平板的記載,而是個活生生有血有rou的人,一個多月的朝夕相處,怎么可能沒有感情!只是對于明了對方未來命運的他來說,這份感情未嘗不是種心理折磨。

    事到如今,他只能狠狠心,把這些雜念拋諸腦后,假裝自己是個一無所知的普通人,做出普通人該有的反應。

    他單膝跪地,慨然道:“臣信!臣一定會竭盡所能,輔佐殿下,助殿下實現宏圖大志!”

    朱賀霖一把扶起他,“清河,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便充滿了力量與斗志,仿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蘇晏失笑:“說得好像我是興奮劑一樣。”

    “什么記?”

    “不,沒什么。”蘇晏忽然想起什么,“對了,這一個多月來東宮可有什么事?”

    “沒什么事,我被父皇禁足,除了文華殿哪兒都不能去,只得乖乖在東宮讀書。不過……”朱賀霖深深皺起了眉,蘇晏第一次在這個飛揚驕狷的少年臉上看到了惶惑不安的神情,“父皇以前隔三差五地總會來東宮,有時還給我送禮物,可近來他卻好像對我疏遠了不少,也不常來看我了,倒是經常待在衛貴妃那里。”

    他憂慮地抬頭望向蘇晏,眼睛里有種急切尋找慰藉似的幽光,“清河,你說父皇是不是對我覺得失望,所以才——”

    蘇晏打斷他的話:“皇上對殿下的厚愛與器重是有目共睹的,哪怕一時氣惱也是因為深懷期許,殿下萬不可胡思亂想,自亂陣腳。再說衛貴妃如今即將臨盆,皇上對她多照顧些也在情理之中。”

    朱賀霖咬了咬下唇,神色平復了許多,低聲道:“我只是想起小時候,父皇總是把我抱在懷里寫字,帶我去南海子騎馬射獵,在我搬去端本宮之前,他每夜臨睡前都要來看看我,可如今……”

    “如今太子殿下長大了,需要一個獨立發展的空間,皇上知道幼鷹是不能總捂在鳥巢里的。”

    十四歲的太子凝思片刻,眉宇間慢慢放出光彩來,如旭日初升般奪人雙目。他像個有豪情壯志,又有靈心慧性的成熟男子一般微笑起來,“你說的對,總有一日,我是要一飛沖天的。”

    成勝從假山小徑轉出來,細聲稟道:“小爺,御門聽政已畢,龍輦將返,您看是不是先回東宮,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太子有些不舍地看了看蘇晏。

    蘇晏忙拱手道:“殿下請回吧,臣還要去乾清宮面圣,回頭逮著空了就去東宮。”

    太子這才露出笑意,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蘇晏望著他的背影,神色逐漸凝重起來,一邊往回走,一邊陷入沉思。

    皇上對有人構陷東宮一事似乎有所警覺,可又為何按兵不動,甚至還有意疏遠太子,莫非真對太子產生了不滿?可他們父子之情親厚,應該不會為了這些小事生出隔閡,除非其中還有不為人知的隱情……

    他不由苦笑了一下,無聲地嘆道:從第一次見到景隆帝開始,這個面色恬淡、心思深沉的皇帝究竟在想什么,始終是我猜不透的玄機啊。

    -

    “臣蘇晏叩見吾皇萬歲。”

    景隆帝放下手中的折子,默然看著面前叩拜的太子侍讀。

    蘇晏伏在地上,如芒在背,度秒如年,仿佛過了良久才聽到一聲“平身”,已是汗濕手心,規規矩矩地起身立在邊上。

    “……傷勢如何?”

    “多謝皇上垂憫,臣已無礙,可以執事了。”

    皇帝又問了幾句,見他答得柔順恭謹,正是官員們日里拿來應付他的那些套話,乏味至極,頓時心下索然。

    窗外幾縷晴光從格子里透進,游絲般若斷若續,似乎也被這幽深的殿闕吸去了生命力。

    皇帝忽然道:“蘇晏,陪朕到園子里走走。”

    五月天漸熱起來,太液池中的芰荷已生得田田如蓋,花苞卻還是不起眼的粉簇簇幾枝。夜里下過一場大雨,出水略高的荷葉被打得翻覆過去,露出背面纖細而單薄的脈絡。

    景隆帝若有所思地望著一池翠蓋,低吟:“青荷憐凈碧,宿雨不堪襲……”

    蘇晏在他身后聽得真切,默念了幾遍,心底驀然一顫,卻聽皇帝淡淡道:“蘇晏,你說荷葉心中可有怨?”

    蘇晏立刻答:“應是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