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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10節

    “你聽好,此事切莫報于殿下知道,你回去只說皇上將我訓斥了一頓便是。”

    富寶急道:“可小爺——”

    蘇晏截住話頭,厲聲道:“殿下是什么脾氣你不知道?怕是要直接沖撞圣駕,皇上本就窩了一肚子火,你想害死你家主子么?”

    富寶打了個寒噤,驚慌地看著他。

    蘇晏笑了一下,“莫要慌,按我說的做,便是太子日后知道也無事了。”

    富寶看他兩臂繩索,帶著哭腔道:“蘇大人是冤枉的,皇爺……”

    蘇晏臉上慢慢露出令人莫測的神情,“皇上……自然有皇上的想法,你我都猜不得。”

    侍衛低低催促了一聲,蘇晏又道:“切記切記。”轉身去了。

    富寶佇立在潮濕的風中,忽然覺得脖子一涼,原來是大顆的雨點從天而降,漸漸曼延成垂地銀簾,連人影也望不分明了。

    -

    午門前的廣場,百名校尉衣甲鮮明,手持木棍,威風凜凜地分列兩旁。

    西墀下豎了幢幡傘蓋遮雨,左側十數個宦官,為首的是司禮監少監姚順。錦衣衛指揮使馮去惡端坐右側,身后立著二十多名手下。

    蘇晏見這殺氣騰騰的陣勢,心中發毛,再想到史上那些挨了廷杖的大臣,臥床數月乃愈算是運氣好的,若監刑官有心重罰,更是非死即殘,臉上越發白得沒有半點人色。

    兩旁校尉上來剝去他的官服,按在地上。蘇晏一身素白中單被雨水澆得透濕,勾勒出纖瘦勻停的身形,在涼風中微微顫抖,凄美得仿如即將消散的云岫一般,連押解他過來的侍衛臉上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姚順用杯蓋推了推茶沫,眼皮抬也不抬:“擱棍。”

    卻聽一個尖利如絞弦的聲音隔空傳來:“慢著——”

    姚順回頭一看,起身躬了躬,滿臉堆笑:“藍公公怎么來了,下這么大的雨,仔細淋著。”

    “咱當差的哪有挑晴揀雨的命,姚公公不也一樣辛苦?”

    “那是那是,不知藍公公此番是奉了什么差事?”

    藍喜從打傘的多桂兒手上接過棉襯,笑瞇瞇地道:“也沒什么,皇上見風涼,著咱家下去添件衣裳。”

    姚順看了看那兩件冬衣似的厚棉襯,又扭頭看看趴在地上等待受刑的犯官,臉色微變,忙道:“藍公公放心,皇上的意思我省得。”

    他朝一旁的內侍丟了個眼風,立即有人拿了棉襯上前,塞進蘇晏的中單里,登時腰下鼓囊囊地隆起來,像一大塊移了形的元寶。

    藍喜滿意地點點頭去了。

    第十二章 還是挨了廷杖

    姚順重新坐下。準備行刑的校尉照慣例看他腳尖,不料既不開也不閉,倒像剪子一樣往內交叉,一時猜不透密旨,不知如何下棍。

    又聽他慢悠悠地拖了聲:“打——”

    行刑校尉心中頓時明朗:不是“著實打”,也不是“用心打”,圣意定然是從輕,便抬了抬棍子,一杖打下。

    蘇晏正闔目咬牙,這一杖下來,卻沒有想象中的劇痛,又挨了幾杖,也只跟他老爹拿掃帚柄抽差不多,嘴上哎哎地叫著,心頭大為慶幸。

    錦衣衛指揮使馮去惡的臉色逐漸陰沉。

    按規矩,十棍換一人。馮去惡朝身旁的一個小旗使個眼色。那小旗立即心領神會地上場,接過木棍,在空中掄了個半圓,帶著呼嘯的風聲抽下來。

    劇痛直躥向四肢百骸,蘇晏只覺頭皮炸裂,天靈蓋都被掀開,沖出一聲鉆心切骨的慘號。

    不給他半點喘息的機會,下一杖又重重揮下,他像條生生投入煎鍋的活鯉魚,抽搐的身軀幾乎要蹶躍,卻被兩頭的校尉死死摁住手腳。

    待到第三下打完,血水竟滲出了兩層棉襯,將中單染得赤紅。

    那小旗拼盡全力打了七八下,微微喘了口氣,肩井xue猝然一下刺痛,如鋼針入髓,手上勁力陡消,杖子戛然落地。

    一粒細小的珍珠從他衣上掉落下來,在地面彈跳著滾入水洼中,與雨珠渾然一色,竟無人看清。

    馮去惡面上浮起怒色,旁邊一人俯身:“小旗力有不逮,讓卑職接替行刑吧。”

    馮去惡轉頭看了一眼,見是千戶沈柒。此人心性梟驁、手段狠辣,人稱摧命七郎,平日頗得他重用,便微一點頭,低聲道:“務必打死。”

    沈柒諾了一聲走到場中,接過杖子,只一下便打得折成兩截,皺眉喝道:“換杖!”

    立刻有幾個校尉上來,拿了杖子任他挑選。

    蘇晏滿口是血,痛得渾渾噩噩,幾乎魂飛魄散,忽然聽見耳邊一個細微聲音道:“忍一忍。”

    蘇晏一驚,忽覺這聲音有幾分耳熟,極力抬眼,只看見杏色衣擺上一圈麒麟踏云,繡春刀窄而彎的刀鞘正瀝瀝地滴著水。

    不容他細想,杖子已風聲凜厲地下來。

    蘇晏瞑目待死,原來皮開rou綻的地方火辣辣地割著,新的杖子疊在上面,不知是不是因為痛到極處,反而沒有了撕筋斷脈的感覺,不由懷疑已經打到肌rou壞死,心下又驚又慟,一下子昏厥過去。

    姚順本漫不經心地啜著茶,忽見高舉猛落的杖子威勢驚人,行刑的錦衣衛面色陰鷙、下手如風,只驚得茶盞砰一聲墜地。他扯過一個內侍急道:“快去跟馮大人說,打得太狠了,要出大事!”

    馮去惡聽了傳話,只撣撣衣袖,朝他露出個冷笑。

    姚順剎時冰雪傾頂,想到藍喜離去時看他的眼神,恍悟此番是兩相爭斗,自家夾在中間身不由己,頓時手足顫抖,面如死灰。

    五十杖畢,沈柒丟了棍子,走到馮去惡身邊,低聲稟道:“完了。”也不知是說刑用完了,還是人也完了。

    馮去惡冷眼看了看場中那條寂然無息的人影,道:“走。”

    一伙錦衣衛頃刻走得干干凈凈,姚順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喘,只用手指拼命點著場中人影,眼見就要背過氣去。心腹內侍急忙過去,心驚膽戰地探了探鼻息,猛回頭叫道:“活的!還有氣!”

    姚順繃緊的心弦一松,吐出口濁氣,癱軟在扶手椅上。

    -

    蘇晏氣若游絲地呻吟一聲,幽然轉醒,鼻間嗅到一股濃烈的藥味。

    他俯臥榻上,茫然四顧,才動了動僵硬的身軀,頓覺疼痛難耐,忍不住叫出聲來。

    一個眉清目秀的青衣少年推門而入,手上端著盆熱水,一臉喜色:“大人終于醒了!”

    蘇晏定睛一看,是他新收的小廝,本名得順,他給改了名字叫蘇小北。原來自己已回到家中。

    “小北,我睡了多久?”

    蘇小北絞了毛巾為他擦汗,嘴里絮絮叨叨:“大人昏過去足足兩日。日前宮里的太監們用軟榻把您抬回來,都不省人事了,可叫小人嚇個半死,好在他們已經請大夫治過傷敷了藥,說是萬幸沒傷到筋骨,臥床靜養個把月就會好起來。”

    蘇晏嘆口氣,“我知道此番皮rou要受苦,卻沒料到如此兇險,差點丟了小命。”

    蘇小北道:“大人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眼下安心養病最要緊。”

    說著揭開薄被,輕輕褪去蘇晏的褲頭,想為他涂抹藥膏,見原本雪白的皮rou上烏烏紫紫,一道道滲著血水的豁口觸目驚心,不由抽著氣,抖瑟得下不了手。

    蘇晏勉強扯出笑意:“我這挨了打的都沒抖,你抖什么,該怎么擦怎么擦。”

    蘇小北嘴角用力一抿,正要說話,門口闖進來一個青衣小廝,劈頭嚷嚷:“北哥,外面有個叫富寶的,急著要見大人,我瞧他陰陽怪氣不男不女——”驀然發現蘇晏已經醒來,嚇得把頭一低,囁嚅道:“大人……”

    蘇小北低聲罵:“你個慌腳雞,成天咋咋呼呼,多會兒惹出事來要你好看!”

    蘇晏道:“算了算了。小京,你去把那人請進來。”

    蘇小京諾了一聲,風火火地去了。蘇小北道:“大人,我們這些下人若是不曉事,您該管就狠狠管,像他那樣在別的府里,少說也得掌嘴。”

    蘇晏道:“那是別人府里,我家就沒這規矩。反正我也不大管事,你又能干,以后就給我當個管家吧。”

    蘇小北看了他一眼,拉好薄被,咕噥道:“大人說笑,哪有我這么年輕的管家。”

    說話間,門外轉進一人,正是太子近侍富寶,一見蘇晏便紅了眼圈:“蘇大人,可好你沒事,小爺差點把小的皮都剝了……”

    蘇晏示意蘇小北出去,才輕聲問:“殿下沒事吧?”

    “小爺被禁足東宮,昨日才聽說的,硬是要沖出宮來。小的斗膽把蘇大人當時說的話又說了一遍,總算勸住了小爺,差小的帶了藥過來看大人。”富寶從懷中掏出十幾個瓶瓶罐罐,堆在桌上。

    蘇晏失笑:“我的屁股有這么大,要這么多藥?”

    富寶哧地笑了一聲,“您沒見小爺急得那樣,朝太醫又吼又叫,兇神惡剎似的——”驚覺失言,忙捂住嘴。

    蘇晏嘆道:“皇上這回是真動了怒,殿下怕是要熬一熬。我這里至少個把月動不得,你回去勸殿下靜心養性,把那些玩耍的東西都收了,好好讀書,就說是我求他的。”

    富寶連連應承,又聽他道:“你過來點,我還有話囑咐你。”心下一動,附耳過去,聽他極細的聲音道:“你此番回東宮,悄悄查一下,前幾天哪些人來過,不論是針工局、尚膳司還是別的什么宮里的,查清楚遞個消息給我。倘若以后再有人來東宮辦差,你要死死跟住他,別放他單獨行事。”

    富寶愣了片刻,忽然打個寒噤:“小的知道了,蘇大人放心。”

    蘇晏見他心思機敏,微微一笑,又說了幾句不打緊的閑話,就讓他回宮去了。

    他靜靜想了一會兒,喚蘇小北進來上藥。衣裳才拉開,又有探病的人來訪,原來是新科狀元崔錦屏。

    蘇晏把他請進屋來,強打精神聊了幾句。崔錦屏噓寒問暖地安慰了一陣,留下一瓶藥膏后走了。

    蘇晏乏倦地吐了口氣,沒想人情世故也這么耗神,困意正上了頭,陸續又有兩三撥人送藥來。

    待到風平浪靜,他累得眼皮都睜不開,吩咐蘇小北:“藥就先不上了,讓我睡會兒,再有人上門,你且收了東西,幫我擋回去。”

    蘇小北諾了聲,他便沉沉入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得廊下有人輕喚:“大人,大人……”

    蘇晏朦朧中被吵醒,怒從心頭起,憋著口氣喝道:“叫什么叫!不就一個打爛的屁股,有什么好看的,人人都要來看!叫那些人都給我走!”

    外頭安靜了片刻,房門悄然推開,蘇晏只把臉埋在被中昏沉沉,卻聽得一個渾厚聲音道:“發這么大的火,連孤王也要趕走?”

    那聲音入了耳,就如暖熱的溫泉水浸過全身一般,令人連指端都酥麻起來。

    蘇晏霍然驚醒,抬頭一看,豫王朱栩竟坐在桌邊,手里把玩著個藥瓶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下官失禮,望王爺恕罪。”蘇晏掙扎著要起身。

    豫王上前兩步攔住,“別動,小心傷口。”順勢坐到了床邊。

    蘇晏疲竭地喘口氣,干脆趴在枕上不動了。

    豫王見他連嘴唇都褪了血色,嘆氣:“這么個香培玉琢的人物,皇兄也下得了手,真心疼死人。若是放在孤王身邊,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那可是一個指頭都不敢怠慢的。”

    蘇晏聽得一陣惡寒,又想到這般話也不知對多少人說過,登時就像吃了反胃的東西,幾欲作嘔,強笑道:“王爺取笑了。下官忝職,有負圣望,皇上饒我一命,只略施懲戒,已是天恩浩蕩。”

    豫王傾身過來:“皇兄懲戒你,你倒知道感恩,孤王憐惜你,你怎么就不知感恩了呢?”

    蘇晏往壁里瑟縮,咬牙笑道:“王爺愛護,下官銘記在心,待下官傷勢略有好轉,定到王爺府上登門拜謝。”

    豫王滿意地笑了笑,伸手去掀他被子,“讓孤王瞧瞧,傷成什么樣兒了。”

    第十三章 有人意圖不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