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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7節

    朱賀霖不滿地撇了撇嘴角:“還不都是因為你。說好了出宮去玩的,回來看見你還是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沒勁!”

    蘇晏嘆口氣:“臣病體不宜伴駕,殿下何不自己找些消遣,或是另叫人陪你出宮?”

    小太子沉著臉,粗聲粗氣地道:“射柳、蹴鞠、馬球,這些我都玩膩了,再說就你這身子骨,也沒法陪我玩呀。所以就想拉你出宮逛逛集市,偏你又推三阻四,真沒意思。”

    蘇晏聽他抱怨的語氣中,隱隱透著股委屈的意味,想想這小鬼也蠻辛苦的,不過十三四歲,就被套上了國家接班人的枷鎖,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都有多少雙眼睛盯著。

    禮官、言官整天把祖制、圣賢掛在嘴邊,還有那些太子太傅與侍講也逼著他學這學那,稍有松懈就找皇帝打小報告,真比應試教育壓迫下的高考生還要可憐。

    當下心一軟,便道:“殿下若真覺得無聊,不如我們來下棋,如何?”

    “下棋?”朱賀霖有些意興闌珊地道,“圍棋還是象棋?”

    蘇晏微微一笑,“都不是,是國際……不,西洋棋。”

    朱賀霖眼中一亮:“西洋棋?西洋人也下棋?他們的棋子跟咱們一樣么?”

    “呃,不太一樣。”蘇晏開始連比帶劃地解釋國際象棋的棋具、規則和走子方法。

    朱賀霖聽得興致盎然,命宮人取紙筆來,照他的描述畫出樣子,再交給宮中的木匠即刻制作。

    不到一個時辰,一副黃楊木制成的棋具便端了上來。蘇晏一看,還挺像那么回事兒,只不過王著冕服,后戴鳳冠,棋盤邊上的英文字母則入鄉隨俗地變成了天干地支,整一中西合璧。

    朱賀霖搬了張紫檀云紋炕桌擱在羅漢床上,將棋盤放在上面,靴子一脫盤腿而坐,捋起袖子:“來來,咱倆交幾手。”

    蘇晏挑了先手,一邊行棋,一邊指導太子布局與基本戰術,接連幾盤殺得對方丟盔卸甲,很有欺凌弱小的快感。贏到第十盤時終于忍不住得意忘形地大笑:“將!殿下,你可憐的王又要駕鶴西歸了。”

    朱賀霖氣得面色漲紅,怪叫道:“你那個明明是小卒,怎么會突然變為王后?”

    蘇晏斜睨他:“我沒跟你說過么,當兵子走到對方棋盤的底線時,便可升級為后。”

    朱賀霖一把抓起邊上的一個閑散主教:“那我的相也要升為后。”

    蘇晏急忙攔住,“兵的升變是一種特殊著法,你那分明是耍賴,不合規則嘛!”

    朱賀霖反手按住了他的手背,用力壓在棋盤上,眉梢揚起,目光鋒銳而桀驁。

    “規則?誰定的規則?我是王,我指哪個是后,哪個便是后,誰敢攔我,我就殺誰!”

    蘇晏有些愕然地望著他那稚氣尚存卻英華勃發的面容,忽然生出了一絲隱隱的不安:老虎再小畢竟還是老虎,太子雖然年幼,卻早已習慣了至高尊榮賦予他的生殺大權,自己過于放肆逾矩的行為,是否會為將來埋下禍根?

    這么一想,心下頓覺興味索然,唇角掛起習慣性的輕淺笑意,“殿下說的是,莫說棋子,天下蕓蕓眾生皆是陛下與您的臣民,為奴為后,還不都在殿下一念之間,哪個不知死活的敢攔著?”

    朱賀霖聽得很是受用,可不知為何,對方嘴角邊的笑容卻令他覺得有些不舒服。

    意識到蘇晏的右手還被摁在棋盤上不敢掙脫,他緩緩撤回掌力,眼見那白玉般的手背上紅印浮起、指痕赫然,不覺眉頭一皺。

    蘇晏微笑:“殿下玩累了吧,要不要歇息一下?”

    朱賀霖抿了抿唇角,悶聲道:“除了父皇,這宮里沒有人下棋贏過我。我知道他們不是贏不了,而是不敢贏,就連輸也要想方設法輸得不露痕跡。可是清河,你卻一連贏了我十盤,一點面子都不給。”

    蘇晏暗嘆口氣,推開棋盤,俯身道:“臣無禮冒犯,請殿下責罰。”

    朱賀霖垂眼見他規規矩矩地跪拜,看不清神情,只一個烏黑的后腦勺伏在面前,忽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今后若是連他都變得卑恭唯諾,成為無數后腦勺中面目不辨的一顆,又該是怎樣的情形?

    這么一想,竟生出幾分懊惱,屈起指節一個爆栗鑿在他的額角:“起來!我又沒怪你,瞎跪什么?以后不許動不動就下跪請罪!”

    蘇晏嘶地抽了口冷氣,伸手一摸,額上腫起個小鼓包,登時心中怒起:靠,你以為我喜歡跪啊?上輩子頂多就跪過天地和爹媽,你個小屁孩算老幾,拽得二五八萬的,老子還不伺候了!

    當即猛地抬頭起身,正對上太子變幻不定的臉色,雄赳赳氣昂昂道:“那我以后就不跪了,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朱賀霖一怔,神色有些尷尬,“這個……在父皇與百官面前還是要做做樣子的。”又看了一地接著道:“其他時候就免了吧,我也不喜歡看你跪著說話。”

    已經作好獲罪準備的蘇晏大感意外。這個太子,不知道該說他是不擺架子,平易近人呢,還是汪洋恣肆,任性妄為?

    朱賀霖見他一臉窘色,好似噎得說不出話,嘻笑著又戳了戳他的腦門:“傻了?也罷,下了這么久的棋你大概也累了,歇息吧,養好病陪我出宮去玩。”

    這小鬼對玩樂還真是執著啊。蘇晏心中暗嘆,只得盤算著下次多做點準備,以防萬一。否則就算太子不砍他腦袋,皇帝也鐵定饒不了他。

    第九章 至少會打油詩

    喝了兩三天藥,蘇晏感覺好得差不多了,見太子又蠢蠢欲動,躥跶著想偷偷出宮,連讀書聽講時都有些坐立不安,心道不妙。

    午時一下學,他趁太傅檢查太子窗課之際,施展尿遁法便要尋隙開溜。

    太子哪里肯放人,早就命宮人候在殿外專門堵他。

    眼見在劫難逃,一個內侍過來傳圣上口諭,命蘇晏御書房見駕。

    蘇晏頓時如釋重負,第一次覺得皇帝的召見實在是太善解人意了,忙不迭地隨那個內侍前去,氣得朱賀霖追出殿來直跳腳。

    景隆帝原本只是批閱折子時見閣臣們意見不一,想起蘇晏頗有見解,便想叫他來說說看法。不料他來了之后一反以前畏避之態,一副巴不得在圣駕邊上多待片刻的模樣,詫異之余心生慰悅,干脆就留他隨侍,直至申時過后才放他回去。

    蘇晏出了御書房,便叫人傳稟太子,說是天色已晚宮門即將落鎖,趕不及回東宮,自己則直奔午門外,逃之夭夭了。

    如此幾日后,太子在文華殿一見到他,只差沒有兩眼冒火、口鼻噴煙,等不及下學便氣勢洶洶地過來問罪:“好你個蘇清河,竟然敢躲我,還拿父皇當擋箭牌。別忘了你是本太子的侍讀,少給我三心二意的!想揀高枝兒攀,當心我拔光了你的麻雀毛,讓你一輩子只能在地上蹦達!”

    蘇晏一臉“冤枉啊,我身不由己”的表情,愁眉苦臉地道:“殿下明鑒啊,實是皇上近來分外關心殿下的學業,才不時召臣前去詢問。臣這顆腦袋又不是韭菜,割了一茬長一茬,哪敢違抗圣命。”

    太子眉頭一皺:“父皇問我的學業?不會又要考試了吧……不對啊,若只問學業,怎么會留你那么久?最近你待在御書房的時間可比在東宮多多了,蘇清河,你給我說清楚,你每日早出晚歸,到底在御書房做什么?”

    還能做什么,文秘小姐兼倒茶小弟唄!蘇晏悻悻地暗想,面上露出無奈之色,干笑道:“皇上cao勞國事,日理萬機,臣這等微不足道之人哪敢在皇上忙碌時打擾,因而在房中枯站一兩個時辰也是常有的……不過這也是好事,臣自覺最近靜心養氣的本領提升不少,腳力也見長了,哈,哈。”

    太子被他這么一說,倒也不好意思再責備,緩了怒色道:“如此我便去跟父皇說一聲,不要你隨侍了,省得成天魂不守舍的。”

    蘇晏道:“只要殿下肯安心待在宮里,我這魂兒自然就定了。”

    太子白他一眼:“知道你是個膽小怕事的主,下次出宮不捎上你總行了吧。”

    蘇晏目的達成,嘿嘿一笑。

    太子這才轉怒為喜,拖著他往東宮去,“餓了,陪我用膳。”

    -

    翌日,蘇晏正在東宮整理書冊,忽見內侍前來傳旨。

    原來那場因朝堂混戰而耽誤了不少時日的殿試終于傳臚,皇帝于禮部設恩榮宴,禮部重臣、翰林院學士、新科進士皆奉詔列席,蘇晏排了個二甲第七名,自然也有他的一份。

    披上大紅宮袍,圓頂烏紗帽翅插了彩花,一殿新科進士望闕舞拜、山呼萬歲后,皇帝便宣布賜宴。

    眼見那珍饈美饌流水般上來,進士們紛紛舉杯對皇帝歌功頌德、獻詩獻畫,一心展露才華,以博圣悅。

    太子在皇帝左側落座,目光在一片行恭言敬的紅色人影中穿梭,卻見蘇晏躲在眾人后面,嘴里嚼著鳳鵝rou,筷上夾著玉絲肚肺,眼睛還盯著盤羊rou水晶角兒,正吃得不亦樂乎。

    太子當即豎眉瞋目,又朝龍座方向揚了揚下巴,示意蘇晏也學學那些進士,去天子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蘇晏不已為然地一笑,埋頭只管吃。

    太子臉色越發難看,狠狠剜了他一眼,別過頭去,眼不見為凈。

    蘇晏當他小孩子脾氣,并未太在意,正咬著箸頭,無意間瞥見右側上位一人,著寶藍色盤領窄袖常服,金織蟠龍栩栩盤蜷其上,似要裂帛脫困而去。

    這男子約摸二十七八歲,眉目間與皇帝頗為相似,又仿佛更標俊幾分,只一派疏慵姿態,手指繞在琉璃酒盞上,懶洋洋地瞇眼看他。

    蘇晏見他容貌裝扮,猜測大概是親王之流,恭謹地低了低頭,把觸在一起的目光移開去。

    高居龍座上的景隆帝今日心情不錯,對敬酒的進士們稱贊了幾句。

    禮部侍郎周川笑道:“仰圣上天恩,春闈進賢拔能,一堂濟濟皆是朝廷棟梁之才。今日瓊林宴,臣提議不如讓一甲進士各自口占一絕,以添意趣。”

    景隆帝道:“周侍郎出的好主意。這詩題誰出?”

    周川拱手道:“自然是陛下當仁不讓。”

    “你們落得輕松,倒把麻煩事都推朕身上。”皇帝笑著點了點案幾,“朕也懶得想啦,就以諸卿面前的菜肴為題吧。”

    新科狀元崔錦屏自然拔了頭籌。他出身朔北,膚色微黎,眉目濃郁,顧盼間似要飛出一股勃勃的英氣。

    掃了一眼面前的莼菜氽鮮鱸,他不假思索地吟道:“紫氣東來落碧池,雨侵菡萏色無失。微君之故何留盼——”

    方略作停頓,進士中有人問:“魚呢?”引得數聲悶笑。

    崔錦屏也不惱,側過臉盯了發問的那人一眼,朗聲道:“龍躍金鱗會有時。”

    眾人一愣,紛紛對這個傲氣四溢的青年露出贊賞之色。

    皇帝笑了笑,道:“魚化龍,好志向,作得好。”

    周川捻須笑而不語:此子雖有鴻志,卻未免鋒芒畢露,將來怕要惹禍上身。

    榜眼葉東樓乃江南人氏,被鐘靈毓秀的水土養得眉目如畫,神情中總帶著一絲不諳世事般的溫柔靦腆。

    他低頭看一盤用紅杏點綴的金絲酥雀,輕聲吟道:“黃雀戲穿絲柳綠,粉蝶羞許點枝紅。閑愁只在青山外,獨倚危樓最上重。”

    景隆帝點頭:“工麗秀巧,一派春意繾綣,好。”

    崔錦屏接口道:“只是失之于柔媚,未免有些小家子氣。”

    景隆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探花也聊作一首,應應景。”

    被皇帝點到名,探花云洗清冷自若的神色才有了些微動,望著一盤鴛湖醉蟹,沉吟片刻后開口,聲音如破冰春河般清冽動人:“青袖云帆醉指東,風波桂棹自從容。孤鴻一唳驚寒去,冷月千江照影空。”

    景隆帝微嘆口氣,“有遺俗絕塵之姿,飄然仙去之氣,意境是好,可總歸太孤清了。”

    云洗粹白的面容仿若冰雪,滲著半透明的涼意,慢慢伏了身:“臣不才,掃了皇上的興致。”

    景隆帝寬厚地揮揮手:“不怪你。”

    殿中一時肅寂,空氣中似乎也淬了那股涼意,彌漫著一層孤清寥落。

    蘇晏斟酒的聲音便顯得分外扎耳。

    景隆帝向遠處望了望,揚聲道:“蘇晏。”

    蘇晏霍然一震,忙放下酒壺:“臣在。”

    “素聞你才高識遠,有八閩冠秀之稱,今日士林才子都在此處,你也不要只顧喝酒,同作一絕如何。”

    蘇晏心下大聲叫慘,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么?就算他把唐詩宋詞翻個遍,也找不出一首可以遮人耳目的呀。

    “諸位同仁七步之才,臣比之不及,怕貽笑大方,還是藏拙為好。”

    景隆帝輕笑一聲:“蘇進士過謙了。”

    蘇晏急忙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子,不料連他也一臉期待地望著自己,頓時天昏地暗,絕望如死。

    面對無數灼灼目光,蘇晏硬著頭皮做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模樣,心念急轉:看來咱也得跟那些穿回去的男男女女一樣,不得不厚著臉皮gjm一把了。用哪位大佬的比較合適?納蘭?袁枚?查慎行?

    思來想去也沒個準頭,只得把心一橫:“有了。”

    景隆帝嘴邊微微浮起笑意,只聽他拖長聲調吟道:“瓊林宴罷逢杜甫——”